2019年7月29日，海陽搭乘貨輪從浙江出港。  本文圖片均為受訪者提供

小黑工作的地方則是一艘擁有二十余名員工的不定向貨輪，2019年8月26日，小黑從臺灣高雄港登船，直至2020年8月29日才結(jié)束工作，在上海羅涇港下船接受隔離?！鞍凑蘸贤?guī)定，我的工作時長是9±1個月?！毙『诒硎?，由于船舶航行時間較長，并且不確定因素較多，通常合同中會給加減一個月的寬裕期。然而，盡管如此，因為疫情他還是超期服務(wù)了兩個月。

“迎著疫情航行”

“其實一開始的時候，我們得到的信息有限，不知道‘這個東西’（新冠疫情）會這么厲害，當時我覺得過一個月或者一段時間就會恢復(fù)正常，誰知道竟會演變成如此局面?！痹陂L期的海上生活中，由于手機時常會沒有信號，海陽并不是時時刻刻都可接受最新資訊。疫情在中國國內(nèi)暴發(fā)時，正值海陽從澳大利亞前往新加坡的途中，當時的海陽覺得，只要國內(nèi)控制住了就可以，卻未曾想到新冠病毒已在世界各國先后暴發(fā)。

“我原本計劃2月10日在新加坡下船回家，然而，一月底新加坡確診了一例，我就沒有得到下船的許可。”海陽回憶道，雖然那個時候自己很崩潰，但是疫情走向尚不明朗，“或許下一趟就可以下船了呢？”當時的他，還抱有一絲絲希望，繼續(xù)隨船去了印度，卻不想新冠病毒已在這片擁有13.7億人口的土地上快速蔓延，根據(jù)印度衛(wèi)生部公布的數(shù)據(jù)，截至3月31日8時，印度累計確診病例已超過1000例。

為了保護船員的安全，海陽的公司給他們寄了防疫用品，每人一套防護服、一個護目鏡，口罩也是絕對足夠的。盡管如此，這些還是無法消除海陽的擔(dān)憂。

“并不是所有地方都可以用到全自動化的大型機械卸貨，還是有很多港口采取人工卸貨的方式?！焙ｊ柣貞浀溃瑯?1萬噸的貨，動用大型機械或許3到4天就能卸完，但以人工的方式，甚至一個月都有可能無法結(jié)束。那時，當?shù)卮a頭的工人就會成群結(jié)隊地住在船上，在甲板上吊床、或是鋪個毯子，與船員們朝夕相處，直到卸貨結(jié)束?！半m然他們不會進入我們的生活區(qū)，但仍舊有直接接觸，我還是會害怕?！焙ｊ枱o奈地說道。

而海陽的憂慮不僅僅止于卸貨之時，每到一個港口遇到的引航員，也是他們直接接觸到的人群之一。

“在船進港和離港的時候，是不可以由我們來操縱的，需要有港口的引航員來掌舵，我們在駕駛臺輔助。”海陽比劃著說道，駕駛臺是個密閉的空間，每一次進出港口，船長、三副和一名水手都要在旁邊進行輔助，必須與當?shù)匾絾T直接接觸。

“離開印度之后，我們前往西班牙，我記得到西班牙時是4月，當?shù)卮_診人數(shù)已經(jīng)有十幾萬了?！蔽靼嘌佬l(wèi)生部發(fā)布的數(shù)據(jù)顯示，在4月中旬，該國累計新冠確診病例就已超過15萬例，累計死亡病例超1.5萬例。由于東西方國家民眾對于“戴口罩”的理解不同，與中國人都會戴上口罩做好自我防護相比，當時的西方人認為口罩只是為醫(yī)護人員和病患準備的。

“在我印象里，8月之前，不管是引航員，還是為我們辦手續(xù)的人都沒有采取任何防疫措施，他們也不認為這有任何問題。8月之后，可能會有幾個人戴口罩，不過是非常偶爾才會碰到。”海陽強調(diào)道，彼時各港口的當?shù)毓ぷ魅藛T會無意識地靠近船員，而船員們又會下意識地去躲，一來二去，引來了當?shù)毓ぷ魅藛T“隱隱的不滿”。

引航員與水手  海陽攝于荷蘭

對此，小黑也感同身受。

2020年5月至6月的時候，小黑搭乘的不定向貨輪載著貨物，駛向北美。美國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xué)的數(shù)據(jù)顯示，截至美國東部時間4月28日，美國新冠確診病例已超100萬例，病亡人數(shù)達57533人，均為全球最多。“奔著疫情就去了?！遍_船的時候，小黑看著美國超百萬的確診人數(shù)，發(fā)了條朋友圈，看似輕松的語氣中帶著深深的顧慮。小黑對澎湃新聞坦言，當時自己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最壞的打算指的是什么？”

面對澎湃新聞記者這一發(fā)問，小黑嘆了一口氣，“被感染，但是身不由己，自己只好硬著頭皮面對?！碑敃r的小黑每天都處于高度緊張狀態(tài)中，時常覺得自己嗓子不舒服、懷疑自己是否發(fā)燒，每天做最多的事就是噴消毒液。

小黑所在公司準備的防疫工具

“二”過家門而不入

就疫情下船員的現(xiàn)狀，國際勞工組織總干事蓋伊·賴德表示，海員在疫情下所面臨的問題已持續(xù)了很長時間，“在海上漫長的工作時間、岸上海員無法替換等問題是令人無法接受的?！?/p>

盡管聯(lián)合國方面提出了許多呼吁，并敦促各方采取行動，但是在疫情期間，成千上萬的海員仍然沒能在服務(wù)期滿后結(jié)束工作，甚至有一些船員在海上的工作時間已長達驚人的17個月，甚至更久。小黑與他的20多名同事中大多數(shù)人都曾在疫情期間面對過服務(wù)期滿但無法回家的情況。

對此，小黑表示，“四處漂泊”的旅途中，最絕望的時候還是經(jīng)過家鄉(xiāng)的瞬間。

貨輪停在越南海域的一天早晨，小黑站在甲板上看著這個場景，想起了自己的家。當時的他覺得自己就像照片上的這艘小船一樣渺小。

“3月中旬在墨西哥的瓜伊馬斯港卸貨之后，我們駛向遼寧錦州港，由于疫情擴散，那個時候我們已經(jīng)無法下船。”小黑的家住在老鐵山附近，它在遼東半島的最南端，與山東半島隔海相望，也是千山山脈的余脈。船舶從墨西哥前往錦州需要通過渤海灣，走的就是老鐵山水道，當船舶經(jīng)過那里附近的時候，他看到了自己的家鄉(xiāng)。

“‘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這個故事我以前并沒有什么感覺，但在真正親身經(jīng)歷之后，我覺得他真的很偉大。”小黑的家就在離海邊不遠的地方，當時的小黑站在甲板上，放眼望去，竟然看到了家鄉(xiāng)的房子。

“明明很近，卻又很遠。”回憶起這段經(jīng)歷，小黑將其稱為“一種無能為力的感覺”，并露出了無奈的微笑?！安贿^，這并不是我第一次經(jīng)過家鄉(xiāng)?！?/p>

在卸貨之后從錦州港出來的時候，小黑所搭乘的貨輪在大連海域拋錨了一周。那幾天，每當陽光驅(qū)散烏云，小黑都可遠遠望到茫茫大海的對面矗立著的大連最高的幾棟樓。

“每次天氣好，我都站在甲板看看那幾棟樓，看到它們我就會覺得很親切?！毙『诨貞浀?，當時自己遙望著大連，就像踩在自己家鄉(xiāng)的土地上，心里特別的踏實。

曲折回家路

時間來到今年年中，在北美洲裝貨之后，小黑又到了離家不遠的韓國，當時的他合同已到期?！翱梢曰丶伊?？”看著船上太多無法回國的先例，當時的小黑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應(yīng)當對此報以期待。

“一個蘿卜一個坑，當?shù)赜刑鎿Q的船員上來，船上才好有人下去。由于替換的船員一般由公司派出，船到港口后換人，如果在當?shù)貨]有現(xiàn)成人員，難度就會比較大?！焙ｊ栐诮邮懿稍L時表示，曾經(jīng)有來自一家航運企業(yè)的兩條貨輪停泊同一個港口，當時該公司將想要回國的船員整合進一艘船，而另一艘則繼續(xù)運營。不過他也表示，這種情況并不多，由于運營成本高，船員直接搭空船回國的話，公司會虧很多錢，因而多數(shù)航運企業(yè)會看當?shù)厥欠裼胸浳镄枰\向船員“可以買到回國機票”的國家，以此來盡可能彌補損失。

盡管小黑的公司想盡辦法幫助他回國，并覓得了可與他換班的當?shù)卮瑔T，但他們未能買到從韓國飛往中國國內(nèi)的機票，“在合同結(jié)束時回國”計劃就此失敗?！傲祷饔忠淮澹敃r香港是支持船員換班的，我們聽到這一消息，征求了公司的意見?！痹陧n國遭遇挫敗的小黑和同樣合同到期的同事們在得到公司的同意后立即將貨輪開往香港。然而，造化弄人，就在他們抵達的前一天，曾一度緩解的香港疫情再次暴發(fā)。

“當時香港就取消了船員換班工作，回家的希望再次破滅，還蠻絕望的。”回憶起在香港等待的那段時間，小黑說道，船上基本已經(jīng)沒貨，船員們打算看哪里有機會換班就去哪里，在香港等待多日后，公司聯(lián)系上了一批預(yù)計從越南回國的貨，這批貨也最終帶著小黑和同事們“重返陸地”?；丶业哪且豢?，看著激動到哭泣的母親，小黑忍不住鼻酸，卻強忍住了自己的淚水。

小黑與同事在下船時接受檢查

而海陽呢？在2020年2月下船失敗后，他先是去了印度，又前往荷蘭，途中路過西班牙，轉(zhuǎn)手又駛向俄羅斯。然而，在這么多目的地中唯一不變的是——他無法下船，一年多來眼前的景象只有蒼茫大海。

“一有信號我們就會刷各種公眾號，看看別人是怎么回國的，而我們可否效仿。蠻難的，這確實是痛苦的回憶?！焙ｊ枔u了搖頭說道，關(guān)于自己嘗試回國的歷程，卻沒有多加描述。

“孤獨”的夢想

疫情對船員的影響究竟有多大？

英國Shipowner’s Club和全球知名船舶管理公司華林集團（Wallem）曾對2020年4月至6月間經(jīng)歷過疫情的船員進行問卷調(diào)查。調(diào)查顯示，在疫情期間，繁重的工作負擔(dān)、對病毒的恐懼以及預(yù)防措施缺乏導(dǎo)致了船員的“幸福指數(shù)”持續(xù)下降，而疫情也進一步影響了他們的工作標準和福利。對此，多數(shù)船員感到缺乏支持、面臨壓力，而航行中發(fā)生事故的風(fēng)險也因此不斷增加。

此外，Shipowner’s Club的預(yù)防損失主管路易絲·霍爾（Louise Hall)）表示，由于船員在海上的時間很長，故他們的心理健康受到嚴重影響，孤獨感和孤立感日益加劇。對此，霍爾呼吁世界各國關(guān)注船員這個群體。

然而，當澎湃新聞記者在社交媒體上以“船員”、“回家”為主題進行搜索時，疫情期間雖有一些船員將他們的故事拍成視頻，一些船員用一長段的文字記錄了自己的經(jīng)歷，更有一些船員在新聞評論下抒發(fā)自己內(nèi)心的迷茫，但鮮少有人可以聽到船員的心聲，更別提去評論、去轉(zhuǎn)發(fā)了。

“說起‘船員’，大家第一時間會聯(lián)想到‘打漁’，卻不會想到商船?！焙ｊ栒f道，“大眾對我們的關(guān)注度很低，有些時候我們甚至?xí)貌坏阶鹬?。”而小黑也認為，很多人會覺得船員代表“自由”，又有許多人羨慕可以“隨船去很多國家”，但實際上船員也承受著非常大的壓力。他無奈地說道，“高薪、自由、旅行，雖然大家通常會用這三個詞來概括船員，但根本沒有人會注意到船員這個群體光鮮背后究竟如何?！毙『趪@了口氣，“真正自由的不是船員，應(yīng)該是船本身。船員登船以后，活動區(qū)域就只有船上的生活區(qū)。我自稱它為‘海上監(jiān)獄’，每天看到最多的景象就是日出、日落、海水、風(fēng)浪?！?/p>

小黑攝于美國，他說自己當時的心情就像這云彩一樣壓抑。

“那你后悔了嗎？”

面對這一發(fā)問，小黑坦言，盡管自己在疫情時期經(jīng)歷了痛苦，盡管家人也都在反對，但他仍舊會繼續(xù)出海。而海陽也表示，在遭遇這么多磨難之后，自己仍不后悔先前“做船員”的這一選擇。

“假使問我會不會后悔在疫情中出了這一趟海，我想答案是肯定的，但若問我是否后悔過做這份工作，我想我沒有?！痹谌甑暮胶Ｉ闹?，海陽受過傷、流過淚，曾經(jīng)遭遇過海盜，也曾在安全演習(xí)中因吊臂鋼絲斷裂從高處跌落，差點命送汪洋。盡管海陽已決定不再做船員，在家鄉(xiāng)考個公務(wù)員，但提起自己選擇航海的初衷，他的眼中仍舊閃爍著光芒。 

“很多人在網(wǎng)上說，每次船返航進港他都會覺得很高興，但對我來說，實際上每次出港，我都會興奮不已。”不知不覺，下船一事已過去了三個月，但睡前關(guān)燈后，海陽看著臥室的天花板，曾經(jīng)看過的星辰大海仍舊會在腦中像電影般飛快閃過。“等我老了以后，假使再去回想這段經(jīng)歷，那一定依舊是美好的。”海陽微笑道，“不過，對我來說，夢想終究是夢想，而夢不可能做一輩子。”

疫情下，海陽選擇放下夢想、重回家鄉(xiāng)，而小黑則是收拾行囊，繼續(xù)走向下一個征程。

小黑于今年7月制作的視頻截圖

“愿所有在外漂泊的人都能榮歸故里?！?020年7月，在甲板上看著夕陽與飛翔的海鷗的小黑，寫下了這一段文字。

或許不只是小黑一個人，也有千千萬萬個“流浪”船員，此時此刻正看著蒼茫大海，思念著自己的家鄉(xiāng)，卻又為追尋著他們的夢，隨著船舶駛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