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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識途兄弟各出百歲回憶錄,《讓子彈飛》里的都是真事
附:《百歲追憶》選摘
馬士弘/文
一生無所悔恨
我是 1911 年 8 月出生的,那一年正好是晚清民國交替的時期,發(fā)生了辛亥革命。
我的一生可以分成兩個階段來講。分界線是1949 年 12 月。那個時候我是國民黨軍隊少將副師長,隨同羅廣文第十五兵團在郫縣起義。兩個階段的生活是截然不同的。
我的名字也是這個樣子,起義前叫馬千毅,這是我父親給我起的名字。馬士弘這個名字是我小學老師給我起的, 根據(jù)《論語》上的“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 。但當時我沒有用這個名字,一直叫馬千毅。起義后一切都變了, 我就干脆把舊名字也改了,叫馬士弘?,F(xiàn)在我仍用馬士弘這個名字,但老家的人仍叫我馬千毅。
我們兄弟從小在嚴父慈母撫育教誨下成長,念了一些書,懂得為人處世的道理。我在北平讀大學時,目睹日本侵略中國,激于青年愛國熱忱,投考國民黨軍官學校,從此注定了我一生的方向。八年中與日寇經(jīng)歷了大小二十余戰(zhàn),有勝有負,值得記述的戰(zhàn)績之一, 就是 1943 年的湘鄂大會戰(zhàn),敵我各投入兵力二十余萬人,戰(zhàn)斗四十余日。這一役我軍大捷,當時我擔任副團長兼營長,率領(lǐng)六百余名官兵,擔任軍的前衛(wèi)營,追擊日寇,曾救出五百一十二名中國年輕婦女,使她們和家人重聚。
我在國民黨軍隊工作了十四年,與我的其他兄妹不同。我兄弟姊妹六人,除大哥從小一直在
家務農(nóng)外,其余四人,都先后成了共產(chǎn)黨人。秀英妹還犧牲在重慶渣滓洞?,F(xiàn)在來說,我似乎走錯了路。但我投筆從戎,終于遂了我的抗日夙愿,無所悔恨。
家鄉(xiāng)
我的家鄉(xiāng)是在四川忠縣石寶鄉(xiāng)坪山壩上壩。
家族原籍為湖北麻城,明朝末年移民填川,祖輩沿著長江西行,一直來到忠州石寶寨所屬的坪山壩,見到這兒前臨長江,背負大山,壩長約五華里,為長江多年泥沙沖積而成,土地肥沃,適宜耕作,是一塊務農(nóng)的好地方,于是定居下來,世代相傳,日漸發(fā)展,沿著山腳建了很多房子,連檐相接,逐漸形成一條半邊街,聚族而居。
族人分地耕種,尤其以出產(chǎn)紅甘蔗著稱。紅甘蔗是我們這兒的最佳特產(chǎn),甜脆味純,能當水果吃。每一年,祖輩們都要背紅甘蔗到附近場鎮(zhèn)銷售。因冬季是水果淡季,甘蔗很好銷售,獲利不小,于是壩上土地大多種上紅甘蔗,族人生活也不同程度地接近小康。
祖?zhèn)鞣N植的紅甘蔗也有一個弱點,就是易生蟲和矮小。我父親見到這種情景,和家鄉(xiāng)老農(nóng)一起研制防治蟲害的藥物,研究如何培育生長粗壯的良種,改進耕種技術(shù),提高產(chǎn)量。又研究改良靠山邊坡地土質(zhì),使紅甘蔗長得又高又粗壯,少蟲眼,質(zhì)量更甜脆,產(chǎn)量逐年增加,在我家鄉(xiāng)更普遍地發(fā)展起來。為謀更大利益,我父親又組織族農(nóng)雇大木船裝運出川,過三峽遠銷宜昌、沙市等地,獲利更大。民國成立后七八年內(nèi),我坪山壩鄉(xiāng)親們已是衣食無虞了。
不過,我小的時候正處在亂世,四川出現(xiàn)了很多土匪,家鄉(xiāng)也發(fā)生過許多奇奇怪怪的事情。我讀小學時,就發(fā)生過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有任縣長來忠縣報到,馬上就要到縣城了,卻不慎從船上栽到水里,尸首很快就漂走了。歡迎儀式已經(jīng)開始,鞭炮都點燃了,這種情況下,縣長秘書決定冒充縣長,而縣長夫人也點頭同意了。那時我父親在縣里當議長, 假縣長還來我家拜會, 我也見到過。好幾個月后,有人舉報,假縣長被撤職查處,關(guān)了起來,縣長夫人也帶著娃娃離開了。這件事,縣里家喻戶曉,我也告訴過五弟馬識途。他后來寫的《夜譚十記》里面的很多事情都是那個時代的真事,只不過做了藝術(shù)加工了。 《讓子彈飛》里面鏟除惡霸黃三爺?shù)氖虑?,也是有故事原型的?/p>
我出生在馬家大院
在號稱長江三峽明珠的旅游勝地石寶寨附近有一個由長江回流沖積而成十分肥沃的平沙壩。平沙壩縱橫十里,三面圍山,一面臨江,馬家大院便是建造在這壩里一個小山腳下,據(jù)說那是龍脈的所在,是馬家大族得以興旺發(fā)達的根源。大院前臨一條蜿蜒流向長江的小溪,樹木蔥蘢,翠竹森森,十分幽靜,一派田園風光。
馬家大院是一座頗有幾分氣派的所謂四角頭大院子。遠遠望去,一坡石梯上去,一片白粉墻的中間是高聳的八字大朝門,中間大門上掛一塊金字大匾,據(jù)說是四川布政使送的,那是省級的大官了。大門兩邊懸著“忠厚傳家久,詩書濟世長”的大字對聯(lián)。這個大門只有婚喪大事或接待貴賓才能打開,平常都是從兩邊耳門進出。
走進朝門,就望見上面一排七開正房,中間一間比較大的是大院的中心,號稱堂屋。堂屋正面高墻上有個像小門樓的神龕,神龕上供著“天地君親師之神位”的金字木牌,木牌上的那個“君”字已經(jīng)用紅字寫的“國”字蓋住,表示現(xiàn)在只有民國,沒有皇帝了。
這個堂屋是大院舉行諸如婚喪大事、過年過節(jié),便在這里舉行儀式。我們最喜歡過大年在這里向祖宗和家里的老輩人叩頭,因為可以得到我們期望的壓歲錢。
在正房前面的石欄桿下,是一片用青石板鑲的石壩,可以擺二十幾張方桌,容納二百多馬氏家族的人來這里拜年吃春酒。那九大碗的筵席和馬家糟房的白酒,足夠大家吃飽喝足,痛快過年的。
這個石壩每逢過年都很熱鬧,白天舞獅子,晚上玩龍燈彩船,唱歌,舞蹈,打倒錢,放煙花爆竹。還有夏天天旱,會在石壩里玩水把龍。這些時候,大院的人和遠近鄉(xiāng)里頭的人都會來看熱鬧,石壩兩邊和朝門里的大敞廳,全都擠滿了鄉(xiāng)人。那些游藝隊伍有外地來的,也有本地青年自娛自組的。他們到各大院子去巡回演出,演出完后,便向坐在石欄桿后上首的大佬們討賞錢。每領(lǐng)一注賞錢,便加玩一個節(jié)目。
看游藝自然是快樂的事,可也是青年男女們得到交往的機會。有的女子點燃爆竹投給玩龍燈彩船的自己心愛的青年男子。這種示愛方式,好像并不受禁忌,甚至有的偷偷牽著手溜出朝門,到野外游耍談情說愛去了。
馬家大院是何代何年何人修建的,已不可考。住在馬家大院里幾十戶馬姓人家,有窮有富,都在忙自家的生活,沒有興趣去考校這些不能當飯吃的祖輩光榮,唯獨每年在一起吃年飯,老輩子不忘記說起祖宗的光榮,并且提出在客房樓上雜物堆里那頂官轎、鳴鑼開道用的“肅靜”、“回避”牌子,還有那頂有野雞翎子的官帽,就是光榮的見證。于是大家按序跪在堂屋里向祖宗牌位叩頭,一同享受一下光榮。然而對那些殘留光榮信物真正有興趣的是我們大院的孩子,那是我們的玩具。
我的父親
我們馬家雖然號稱書香世家,可是馬家院子里的幾十戶后代,隨著幾代人的分家析產(chǎn),大半已成為破落戶。家道中落,住在馬家院子里的男子漢,大半是只認得自己的名字,方便在按紅手印時不至于按錯。這些長年在田地里刨食的泥腳桿,只有在大院要舉行什么儀式,又如過年祭祖,他們才從箱底翻出半新的藍布長衫穿上,去面對書香之家的祖宗牌位。少數(shù)在私塾混過一兩年,粗識文字的,能在場鎮(zhèn)上看懂官家的告示和讀懂契約文字,就算滿意了。在這個大院里,真正能夠繼承馬家書香門第的恐怕只有一人,那就是我的父親馬玉之。
我的父親出生于前清光緒年間的 1886年,小時候讀過私塾,背過四書,諳習孔孟之道,后來上了新學的中學堂,除文化古典外,還讀新學的《算術(shù)》、《格致》(格物致知的理化學科)和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打基礎(chǔ)的《修身》課,二十出頭才畢業(yè)。
辛亥革命前后,父親跟著一批激進分子,鬧過一陣革命,大家去日本留學時,他卻因家道貧寒不能出國,只撈到一個區(qū)督學,穿著長衫,夾個皮包,在鄉(xiāng)下督學。后來從北京到省縣都掛上五色旗,辦起了議會,父親去競選,當上了縣議會議員,由于他工作勤勉,被推舉為議長,從此進入社會上層,成為有模有樣的人物了。再后來,父親被當時四川最大的軍閥、四川善后督辦(相當于省長)劉湘賞識,調(diào)他到重慶幫辦軍政訓練班(有如今日的黨校),劉湘任主任,父親任副主任和訓導。
父親的積極性和能力為劉湘所賞識,于是被劉湘任命到當時土匪猖獗、豪強稱霸的川西邊僻小縣洪雅去當縣長,專治匪患。父親在洪雅期間,軟硬兼施,權(quán)謀詭計,基本上平了匪患,當?shù)氐睦习傩战o他送了萬民傘。劉湘得知后,便把父親調(diào)到讓他頭疼的家鄉(xiāng)大邑縣任縣長。
和洪雅同樣位居川西的大邑縣,是個出產(chǎn)大軍閥的地方,那里惡霸橫行,兵匪一家。父親帶著一排人的手槍隊前去上任,當?shù)刈畲蟮膼喊詣⑽牟时鞠虢o父親來個下馬威,但一番較量,父親占了上風,站穩(wěn)了腳跟,深得劉湘賞識。
父親正把大邑縣治理得有了頭緒,洪雅縣的土匪又死灰復燃,民眾上書劉湘,要求重調(diào)馬玉之回洪雅治匪。于是父親又回到了洪雅當縣長。這一次,他親自帶兵上山剿匪,并且誘殺了當?shù)氐姆耸?,使洪雅縣的治安得到恢復。他還在洪雅修路開渠,發(fā)展生產(chǎn)。他主持修的洪雅花溪渠,至今還在使用。前兩年我到洪雅,當?shù)氐睦习傩崭嬖V我,因為這條花渠,讓他們旱澇保收。
蔣介石進軍四川后,劉湘倒臺,父親也跟著垮臺,只留下一塊萬民碑??箲?zhàn)時期,偏安重慶的國民政府糧食部長,請父親出山為重慶集運糧食,他干了一陣川西糧食專員,覺得難有成就,便告老還鄉(xiāng),結(jié)束了他的政治生涯。
在我幼年的印象中,我的父親有著頎長的身子和方正的臉,最顯眼的,是他那看上去不知有多少光圈的深度近視眼鏡和上嘴唇上那兩撇顯示出景從當時革命黨人形象的八字胡。父親經(jīng)常坐在他書房的那張?zhí)梢紊希皇亲x古書就是讀他一直訂閱的天津《大公報》,還有就是捧起他那一直隨身的白銅水煙袋,悠然自得咕咕地抽水煙。
那個水煙袋經(jīng)常被我們兄弟擦得锃亮,那是我們能親近有著嚴肅面孔的父親的契機。隔三差五的,我們會爭著搶著去擦這個水煙袋,然后裝上煙絲,點上紙媒兒,把煙嘴送到父親的嘴邊,他抿著嘴將紙媒兒吹燃,含著水煙袋煙嘴,吮吸煙鍋里點燃的煙絲,咕嚕咕嚕地享受抽煙的快樂。他高興了,便會拍拍我們的腦袋,發(fā)出稀有的微笑,這就是對我們的獎賞。
但是這微笑會迅速退去,緊接著,就會聽到他嚴厲的聲音:“今天的書念完了沒有?”這時,我們便會自覺地退到樓上我們的書房里去,讀他讓我們讀的《綱鑒易知錄》,以及我們喜歡看的《三國演義》、《封神榜》之類的小說,還有我更喜歡的《大公報》上的“小公園”副刊。
我不知道父親從哪里討來的那么多古圣先哲的格言,一串一串地背給我們聽,教我們?nèi)绾翁幨罏槿?。我們聽得最多的就是八個字:“膽大心細,智圓行方”。有時,父親還要我們剪下他指定的《大公報》上的社論,要我們讀給他聽。
我們特別聽到父親的教誨是:“你們要自己出去闖,安身立命,一切靠自己?!耙虼耍袀€母親不以為然他卻一直堅持的決定:在我們兄弟滿了十六歲時,一律趕出三峽,到外面去闖蕩,安身立命,絕對不準留在老家當游手好閑的“公爺”。我正是十六歲初中畢業(yè)后,離開家鄉(xiāng),走出三峽,到北平去上學的。 令我們悲痛不已的是,上個世紀 50年代初,我父親乘木船去趕場,在石盤灘時船翻,落水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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