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戰(zhàn)中的華工》中文版即將出版。一戰(zhàn)期間，英法兩國曾從中國招募14萬華工，華工參戰(zhàn)是戰(zhàn)后巴黎和會上中國作為戰(zhàn)勝國出席的主要因素。他們在歐戰(zhàn)中的作用一直未被后世重視，本書聚焦于這群小人物的命運。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為彌補本國勞動力不足，英法兩國曾從中國招募14萬華工，這些人大部分是普通農民和工人，他們渡過太平洋穿越加拿大，最后經大西洋到達歐洲戰(zhàn)場。中國勞工在歐戰(zhàn)上的作用，一直未被后世重視。被忽略的不僅僅是華工，還有中國在一戰(zhàn)中的地位和角色。香港大學歷史系教授徐國琦用英文創(chuàng)作的《一戰(zhàn)中的華工》聚焦的就是這群小人物在戰(zhàn)爭中的命運，以及他們后來對中國的影響，該書之前由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在一戰(zhàn)百年之際，《一戰(zhàn)中的華工》由上海人民出版社翻譯出版，即將發(fā)行。

        14萬華工，是戰(zhàn)后巴黎和會上中國作為戰(zhàn)勝國出席的主要因素。華工參戰(zhàn)也是當時中國政府在未能派兵參戰(zhàn)的情況下的一個替代方案。1914年一戰(zhàn)爆發(fā)后，袁世凱曾在1914年8月向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表達中國派兵參戰(zhàn)的愿望，但沒有被采納建議。1915年，中國政府再次提出了以工代兵計劃，以援助英法對德戰(zhàn)爭。

圖為幾名正用手推車運送物資的華工。

        華工參戰(zhàn)歷史，從一開始就為歐洲國家刻意遮蔽。對這些數(shù)萬華工的存在，當時的英國媒體并非沒有關注，而是受政府壓制回避報道，因為怕工會會組織抗議。這些華工反而被妖魔化，成為犯罪的代名詞。而中國方面為維護一開始的中立國態(tài)度，也不得不低調處理華工問題。更重要的是，這些華工基本是文盲，他們不知道如何去記錄。

        因為華工歷史的遺忘和扭曲，徐國琦為搜尋史料在中、英、美、法、加等國檔案機構之間搜集資料。在《一戰(zhàn)中的華工》里，他利用了大量當事人書信、日記、基督教青年會報告、以及各國的檔案資料，得以重建華工與一戰(zhàn)的復雜歷史記憶圖景。他通過描述一戰(zhàn)華工這一不為人知的小人物群體的歷史活動來反思一戰(zhàn)的“大歷史”。

        在《一戰(zhàn)中的華工》一書里，華工們吃苦耐勞，心靈手巧，是挖戰(zhàn)壕、修鐵路的專家，甚至搏殺于前線，為中國贏得了很高的聲譽；他們是中國國際化進程中平民參與的代表,為中國參戰(zhàn)和加入巴黎和會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他們在血染的西線戰(zhàn)場戴瑞士表、太陽鏡、紳士帽，交法國女朋友。

        徐國琦在《一戰(zhàn)中的華工》中，通過華工的視角來重新反思一戰(zhàn)，他思考的是14萬華工對協(xié)約國作出的貢獻，以及華工如何引發(fā)中國精英對中國與世界關系的重新思考，所以作者在書中重點介紹了華工與中國的國家認同、華工與東西方文明的交融之間的關系。雖然絕大多數(shù)華工都是文盲和農民，對世界并無認識，但在徐國琦看來，這些人事實上參與了中國尋求新的國家認同的事業(yè)，這些人在與西方人的交往中產生了“中國人”身份意識和中國的國家意識。

        在《一戰(zhàn)中的華工》里，徐國琦詳細探討了以蔡元培為代表的中國精英與華工的接觸而改變了他們對中國工人階級的認識，并因此產生解決中國問題的新思想。在作者看來，華工參戰(zhàn)的意義更在于他們有力地推動了近代中國對新的國家認同的尋求。

        今年6月15日，法國舉行了紀念在一戰(zhàn)中犧牲的中國勞工的儀式。戰(zhàn)后約有3000多中國勞工留在了法國。而在法國索姆省濱海努瓦耶勒市諾萊特華工墓園，安葬著犧牲的884名一戰(zhàn)華工。

        

【文選】節(jié)選自《一戰(zhàn)中的華工》第十章：文明的交融

徐國琦/文        

        在法華工是中國人的代表。而且，這些普通百姓目睹了歷史上最重大的事件之一——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并親身參與到這一歷史性的戰(zhàn)爭當中。的確，正如基督教青年會報告所言：“將東方人帶進西方文明是這一世界性爭戰(zhàn)中最令人矚目的部分。”在戰(zhàn)爭期間以及戰(zhàn)爭剛剛結束之后，華工們發(fā)現(xiàn)歐洲并不是天堂，而是一片廢墟?；浇糖嗄陼囊环輽C密報告指出：“當然”，在這些中國“非官方代表眼中”，“白人的虛榮和本應有的基督文明的光環(huán)都被剝去，他們站在昏暗的燈光下，沒有什么可值得夸耀的?！?nbsp;       

        華工們根據(jù)自身體驗得出的關于西方的認知，影響了中國人逐步確立現(xiàn)代國家認同的方向。而一些西方人也相當關注西方留給中國人的印象。凱瑟琳·溫特（Kathlene B. Winter）在1919年寫道，華工“帶給中國什么樣的知識、道德和精神財富取決于我們西方人把什么交給他們帶回去?！彼A言，當他們“經歷了戰(zhàn)爭中的社會大學，他們將成為中國大眾的代言人，推動中國這一最年輕的共和國成為名副其實的民主國家?！蔽鞣浇涷炟S富的中國問題專家哈雷·麥克奈爾（Harley F. MacNair）認為，華工一旦返回中國，“他們帶回的歐洲報導，不管準確與否，大都不會提升歐洲和歐洲文明的聲譽。這是熟悉產生輕蔑的老事例。由于西方內部四分五裂，并不統(tǒng)一，因此使得這種輕蔑之感更為加深?！?/p>

        這種擔心顯然是有道理的。這場人力物力損耗費巨大的戰(zhàn)爭給人類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傷痛。一名華工告訴哈佛大學畢業(yè)的基督教青年會干事彼得，“當我返回中國后，我害怕我一看到外國人就會想起在法國聞到的尸體腐爛的氣味。在這里的日子就像噩夢。每天睜開眼都能看到新的恐怖景象。即使戰(zhàn)爭結束也沒有絲毫好轉。日復一日，我們所工作的地區(qū)簡直就是一片廢墟，地面被戰(zhàn)火破壞得這樣深，在以后的很多年內這里都不可能長出任何東西?！蹦慷昧藨?zhàn)爭中法國發(fā)生的一切，他只能總結出：“世界上沒有人比外國人更知道如何毀滅生命和財富了。他們夜以繼日地用蒸汽和火焰，在陸地、海洋、天空乃至海底進行著毀滅和破壞?！边@名華工對西方試圖建立的戰(zhàn)后世界新秩序非常悲觀。他問道：“當西方人說著那些美好的詞匯如自由、正義、民主、自決、永久和平的時候，他們究竟想表達什么樣的意思？.......現(xiàn)在你們所謂的光榮戰(zhàn)爭已經結束，人們的內心真有和平嗎？你們外國人對你們所取得的收獲滿意嗎？一切都解決了嗎？當我回到我的家鄉(xiāng)小村莊時，我該如何向急切期待著我的父老鄉(xiāng)親講述我看到的一切？”事實上，歸國華工普遍都對西方持負面評價，特別是對管理華工團的那些軍官們懷有極深的怨懟：為什么下命令時從來不解釋清楚？這些軍官們根本不懂他們的語言，還侵犯他們的習俗，為什么華工要聽從這些人的支使？華工的戰(zhàn)爭經歷只是更進一步證明了“戰(zhàn)爭就是地獄”的公理。華工就曾經生活在可怕的彈坑邊上。因此可以想象，在他們眼中，戰(zhàn)爭和西方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同一個結合體。

        如果說國家認同是產生于一個國家將自身與其他國家比較之中，那么這些中國人親眼看到了西方國家的狀況，看到了在這些國家里人們怎樣工作與生活。他們顯然分擔了這些國家人民的危機感，并且盡到了自己的力量想要幫助他們渡過難關。當華工返回中國時，他們的知識視野已經大為擴展。無論他們是回到農村還是來到人口集中的更大的中心，他們將從一個新的角度看待他們周圍的人群和所處的環(huán)境。而當不愉快的經歷漸漸被淡忘，西方世界巨大的蒸汽輪船、港口、鐵路和發(fā)達的高速公路則會長久的留在他們的記憶中。當法國人、英國人和（稍晚時候）美國人在歐洲雇傭這些華工時，他們實際上也給了華工在實際生活和工作中將自己的文明同西方作比較的機會。用彼得的話來說，西方是在這些勞工身上，制造“14萬個道德炸彈，目標是他們注定會回到的中國，在那里給他們的鄰居帶來一場事先灌輸好的有關西方世界美德和優(yōu)點的大爆炸。這些華工所傳播的帶回中國的觀念，將在很大程度上關系到將來中國人對未來世界問題的立場。巴黎（和會）并沒有對所有世界問題的解決一錘定音。我們對未來的最大關注，可能還是要了解中國人對這樣那樣的問題所持的態(tài)度?！?/p>

        無論他們愿意與否，歸國華工都會因為自己的經歷和所看到的一切而成為西方文明的詮釋者。正如彼得指出的：“在法國，他們的身體脖子以下的部位才有用（即只能出賣勞力）。但是回到中國，他們用他們脖子以上的部位（大腦/知識）所能做的，是西方世界無限擔心之處?！睂Ρ说煤驮S多其他西方人來說，中國人提出的問題給他們造成了極深的困擾，例如“西方文明說到底只是一種物質文明嗎？東方文明是否在道德方面最終更高于西方？如果我們接受西方的物質文明，它是否會損害我們更高層次的道德文明？又或者說，是不是如果我們要為我們的道德文明贏得地位，使我們能安心享有我們的文明，我們就必須武裝起來，用西方國家所擁有的武器來同西方爭戰(zhàn)？”彼得警告西方社會必須密切注意華工回國后可能引發(fā)的一系列變化。

        正當一些西方人在為西方社會帶給華工的不良影響而憂心忡忡時，中國政府和中國的社會精英們則為這些華工的覺醒而歡呼雀躍。華工將在中國新的國家認同的確立中發(fā)揮重要的作用。政府官員和社會精英都想要為歸國華工的安置提前設計規(guī)劃，以便讓他們的新技能能夠以最好的方式得到充分利用。葉恭綽在1919年訪問了在法國的華工，并特別就華工歸國后的安置問題向北京政府提交了一份備忘錄。在1917年，為了保護海外華工的利益，中國政府成立了僑工事務局（the Bureau of Overseas Chinese Workers），直接受國務總理管轄，這是前所未有的舉措。1919年8月18日，北京政府總統(tǒng)辦公室命令僑工事務局就如何安置歸國華工一事詳加討論，擬定統(tǒng)一的章程規(guī)劃。隨后，僑工事務局提交了一份名為《安置回國華工章程》的計劃。根據(jù)該計劃，大部分歸國華工都將被雇傭去從事灌溉設施和鐵路建設的工作。

        為了使華工的技能得到充分利用，章程要求每個華工都要提交一份他們在法國的上司出具的關于他們技能情況的推薦信。歸國華工如果想要進工廠工作必須要在當?shù)貏诠ぞ值怯洝诠ぞ謺⒃诖瑥S及軍火工廠工作過的華工的名冊送交海軍及陸軍部，以便給他們安排合適的職位。當華工歸國時，政府還給每個人頒發(fā)相應的身份卡片和證書，以便協(xié)助他們隨后在中國就業(yè)。北京市政府還指派當?shù)貏诠ご肀ＷC不能讓任何一個華工“失所流離而為匪”。為了保證他們歸國旅途的安全，中國駐巴黎總領事館專門安排了精干的人員陪同他們回國。最適合這份工作的人就是是那些剛剛在法國、比利時和瑞士結束學業(yè)的中國留學生，他們本來也是要回國的，并且他們熱心公益事業(yè)，愿意幫助勞工。中國政府為他們負擔旅費，并給每個人提供了600法郎的補貼。1920年下半年，國務院成立了一個名為海外僑民協(xié)會（Society for International Emigration）的機構，隸屬于僑工事務局，它的職責是研究如何為海外華人提供更好的服務，并與世界上其他類似的組織加強聯(lián)系。1921年，郭則芳和李駿代表中國出席了該年的國際移民大會（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Emigration）。中國在這第一次大會上表現(xiàn)積極。

        很遺憾我們沒有足夠的可靠資料去了解華工回國后的經歷；絕大部分相關資料都在后來漫長的中日戰(zhàn)爭和內戰(zhàn)中遺失。僅存的一點資料顯示他們中的許多人都很好的安定下來，成了地主或者在城市里找到了體面的工作。很多人積極地用他們新近獲得的觀念、知識和技能報效祖國，或在現(xiàn)實中對自己的新思想作出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