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4個多月，老袁所經(jīng)歷的這一切，猶如過山車般，發(fā)生了驚人的逆轉(zhuǎn)。

        2014年8月，老袁出資50多萬元，與金壇市檢察院合作，成立了“向日葵護苗之家”。當?shù)仡I(lǐng)導紛紛“點贊”，媒體也大肆報道，稱贊他專門“收養(yǎng)”那些失去父母照顧而無所依靠的兒童，這家慈善機構(gòu)還被冠為江蘇省首個“失依兒童之家”。

        如今，老袁卻為他一手創(chuàng)辦的這個兒童養(yǎng)育福利機構(gòu)的“合法性”，不斷奔走于多個政府部門之間——他想給這個“家”進行合法登記，到頭來卻發(fā)現(xiàn)：他甚至不知道要找哪個部門。

        幾乎每個部門都認為老袁是在“做慈善”，但他們又都告訴他：老袁目前做的“好事”有風險，不好辦。

        金壇市檢察院撤回了當時授予老袁的“向日葵護苗之家”的銘牌；民政局讓老袁去找教育局；教育局卻說老袁的這個慈善機構(gòu)不屬于教育性質(zhì)……

        從金壇到常州市，前后十幾撥部門領(lǐng)導、干部都去了老袁的場所，但還是沒能解決“向日葵護苗之家”的“準生證”。

        澎湃新聞（www.loaarchitects.com.cn）采訪發(fā)現(xiàn)，在看似“多個部門相互推諉”的背后，實際上每個部門都想幫老袁“解決問題”，但是大家都搞不清，老袁這個“失依兒童之家”是個什么樣性質(zhì)的機構(gòu)？

“這是社會的事情，他超過自己的能力了”

        老袁名叫袁順清，今年58歲，是江蘇金壇市聞名農(nóng)副產(chǎn)品有限公司的老板，也是一對孫兒的爺爺。

        老袁生性喜歡做好事，在金壇市算個小有名氣的慈善企業(yè)家。年節(jié)里邊兒總往敬老院走動走動，去貧困家庭看望看望。下崗婦女尋找再就業(yè)單位，婦聯(lián)也會推薦他。金壇市檢察院還有一支以他名字命名的志愿者隊伍——袁順清志愿者服務(wù)隊。

        老袁和這支服務(wù)隊，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當?shù)氐拿襟w報道中：夏天開展“青春幫農(nóng)”，秋天參與“金秋助學”。這原本是金壇用來宣傳的好素材。

        2014年8月22日，金壇市檢察院與老袁合作，辦起了“向日葵護苗之家”，老袁稱它為“失依兒童之家”。從3歲到15歲，33個失去家庭依靠的孩子在這里得到很好地照顧：從一日三餐，到住宿讀書，在這里，都是免費的。

        這天，金壇市副市長和市檢察院副檢察長都來參加了授牌儀式，江蘇媒體紛紛以《我省首個“失依兒童之家”成立》為題宣傳報道。新聞?wù)掌?，端著檢察院授發(fā)“向日葵護苗之家”銘牌的老袁，笑得有點憨。

        “失依兒童”的概念比較寬泛，既包括孤兒，也包括擁有監(jiān)護人卻實際失去家庭照顧的孩子。比如，父母一方死亡，另一方改嫁、入獄或喪失勞動能力，實際上也失去了家庭依靠。

        在老袁這個“家”里，33個孩子中有18個是留守兒童，另15個是失依兒童，實際上是金壇當?shù)胤倘藛T的子女——這也是金壇檢察院最初與老袁共辦“向日葵護苗之家”的原因。他們想給服刑人員子女開展心理和法律援助等活動，以降低這些孩子“走上不良道路”的風險。

        老袁自己投了六、七十萬元，將小二層、1100多平米的舊廠房改造出來，用作“失依兒童之家”的活動場所。適齡兒童白天去學校上課，晚上和周末則由老袁聘請的2位“老師”帶著玩，也帶著輔導作業(yè)；4歲左右的孩子，像是“全托”給了老袁。

        檢察院看這情況有點著急，“我們原打算開展一些法律輔導之類的活動，不是辦托兒所”。他們催促老袁，盡快落實場所“合法性”的問題。否則，出了問題，檢察院也要受牽連。

        老袁去金壇市民政局，打算給“失依兒童之家”辦個登記。

        但是面對民政部門工作人員提出的疑問，老袁十分茫然——需繳納的相關(guān)證照，老袁悉數(shù)沒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辦的到底是什么“證”。

        民政局的人告訴老袁，因為他聘請了2位照顧孩子們生活起居和學習的“老師”，他需要得到教育部門的審批資質(zhì)。老袁去找教育局的人，得到的回答是：他請的“老師”沒有教師資格證，且這個場所并非“辦學”性質(zhì)，教育部門也批不了。

        教育局的吳姓副局長在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表示，如果老袁打算辦個幼兒園，“只要各項資質(zhì)都達標，我們肯定給他批”。但她卻搞不清楚，老袁這個機構(gòu)屬于什么性質(zhì)：“他到底是要辦失依兒童之家，還是要辦學？”

        在她看來，老袁這個場所既無辦學條件，也不屬辦學性質(zhì)，更像個福利機構(gòu)。但是，目前國內(nèi)的福利院都是政府公辦性質(zhì)，沒有任何私營的先例，更何況“失依兒童”也不是孤兒，他們在名義上仍有監(jiān)護人。

        “如果說這是社會救助機構(gòu)，那我可以說，現(xiàn)在全國都沒有一家由私人投資的類似機構(gòu)，我們也沒有找到相關(guān)的審批依據(jù)?！泵裾忠晃还賳T在接受《揚子晚報》記者采訪時說。

        一位民政局辦證科室的科長對澎湃新聞?wù)f：“他叫‘失依兒童之家’，什么是失依兒童呢？”他認為，金壇市沒有失學兒童，即使是貧困的失依兒童、留守兒童，都有低保、慈善基金來幫扶，老袁接孩子過來，照顧做得太全了。他說：“這是社會的事情，他超過自己的能力了?！?/p>

 “沒人敢做的事，我要來做”

        老袁是個農(nóng)村起家的商人，經(jīng)歷過上世紀70年代的校辦工廠教育，是個肯干的實在人。他年輕時辦廠被自己的兄弟坑，求死時卻被陌生人救下，再辦廠時“生產(chǎn)大隊幫了很多忙”，老袁說，他對這個社會記恩。

        在老袁的憧憬里，他辦的“失依兒童之家”，有一天能照顧到全國范圍內(nèi)的失依兒童。尤其是服刑人員子女，老袁不希望他們被瞧不起，也不希望他們將來變成“爬人家窗戶偷東西”的人。

        他去貧困家庭看望孩子，捐資助學、送新衣，但還是沒辦法改變他們吃“豆腐燒咸菜”的生活。老袁心疼，干脆改了自己的舊廠房，做一個“失依兒童之家”，直接把孩子接來，請2個下崗再就業(yè)的“老師”幫忙照顧。

        起初，老袁的家人都對此表示支持，一對五、六歲的孫子、孫女也常和“失依兒童之家”的孩子一起玩。

        但這個機構(gòu)成立后不久，反對的聲音開始出現(xiàn)：老袁無償照顧孩子的行為，讓部分當?shù)厝穗y以理解，有人在地方BBS發(fā)帖向老袁喊話，說“精神病院里還有他的床位”。

        在有爭議的環(huán)境中，家人也慢慢變得敏感，他們不再支持老袁的善行。老袁告訴澎湃新聞，妻子的商鋪、兒子的鋼筋加工廠的收入，他都“指望不上了”。老袁說：“老婆叫我去跟（這些失依）孩子住，兒子兒媳也都叫我別管這事了。”

        12月初，金壇檢察院撤回了曾授予老袁“向日葵護苗之家”的銘牌。“老袁本身是在做好事，我們也鼓勵做好事。”一位李姓檢察官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說，“我們是司法機關(guān)，可以提供法律援助，但沒有能力監(jiān)護小孩。孩子的吃住牽涉到安全問題，這一定要有相關(guān)部門的準許?！?/p>

        民政局前述科長也為難：他們每年都有“社會組織登記增長20%”的考核，他們有時還要做扶持、動員人家設(shè)立各種社會組織，但對于“不達標”的申請，堅決不放行，“不是說你做好事就夠了”。他希望老袁自己能松口，讓孩子回到各自所屬的管轄地去，由政府部門把這個項目接過來。

        澎湃新聞在采訪中發(fā)現(xiàn)，牽涉到教育、兒童相關(guān)的部門，都對老袁的“失依兒童之家”憂心忡忡：老袁的登記辦不下來、資質(zhì)不清不楚，孩子們在里面多待一天，他們心里就吊著一天——2013年河南蘭考縣一收養(yǎng)孤兒和棄嬰的私人場所發(fā)生火災(zāi)（袁厲害事件）后，誰都害怕再出事。

        金壇市教育局的吳姓副局長在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也表示，只要老袁開口說“不干了”，教育部門能立馬落實孩子們受教育的去處。

        但老袁還倔上了，完全沒有放棄的打算。

        從金壇到常州市的領(lǐng)導，前前后后來過十幾撥人。改造廠房的消防安全不達標，老袁投錢改；缺了活動場所，再投錢建。老袁的想法有點江湖義氣：“沒人敢做的事，我要來做?！?/p>

        53歲的徐美娟是老袁請來的“校長”，自2009年幼兒園改制下崗后，她一直在幼教系統(tǒng)里打零工。在“失依兒童之家”，徐美娟每月能拿到2000塊工資，但老袁的辛苦她也看在眼里，她感覺做這事蠻有意義，“沒錢也愿意做”。

        老袁告訴澎湃新聞，最近他從養(yǎng)老的私房錢中拿出了30萬，投入“失依兒童之家”的消防安全和其他設(shè)備的改造。

        盡管這個機構(gòu)的“身份”還沒得到合法認定，該有的證也還沒辦妥，但老袁也沒辦法著急了，他要正視所有的疑慮和擔憂，直到改造成一個“達標”的場所。

        只不過在“達標”的路上，失去家人的支持，老袁看上去有點孤獨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