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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畫了一根線,開創(chuàng)了一門學科:“胡煥庸線”80周年
【編者按】
去年11月27日,國務院總理李克強在國家博物館參觀了人居科學研究展,當看到一張中國地圖上的“胡煥庸線”時,李克強給現(xiàn)場的專家學者拋出一個重大課題。
李克強問:“我國94%的人口居住在東部43%的土地上,但中西部一樣也需要城鎮(zhèn)化。我們是多民族、廣疆域的國家,我們要研究如何打破這個規(guī)律,統(tǒng)籌規(guī)劃、協(xié)調發(fā)展,讓中西部老百姓在家門口也能分享現(xiàn)代化。”
事后,部分媒體和觀察人士將李克強的這個問題總結為“胡煥庸線怎么破”。
“胡煥庸線”,即中國地理學家胡煥庸在1935年提出的劃分我國人口密度的對比線,最初稱“璦琿—騰沖一線”,后因地名變遷,先后改稱“愛輝—騰沖一線”、“黑河—騰沖一線”。
“胡煥庸線”從被發(fā)現(xiàn)到現(xiàn)在已整整80年,那么胡煥庸是誰?“胡煥庸線”的發(fā)現(xiàn)背后有著怎樣的故事?《文匯學人》記者多方走訪,為我們還原這樣出這樣一位可敬的學者和他的人生。
本文原載《文匯學人》2015年1月15日刊,原題為《胡煥庸:以地稱人譜一線》。澎湃新聞經授權刊登。

從胡煥庸線被發(fā)現(xiàn)到現(xiàn)在,整整80年。
1935年,這條東北——西南斜線首次被提出,它清楚地分出了東南半壁和西北半壁人口密度懸殊情況,一直為外國學者所確認和引用,隨著各領域研究的深入也一直被賦以更為廣泛深遠的含義。而這條線背后的學者胡煥庸,記者在試圖還原他的過往時發(fā)現(xiàn),他從與這個世界不間斷的交流中收獲的遠不止一條“胡煥庸線”。
作為科學家,他完成了任務
每點代表2萬人,20000多個點子純手工點在上世紀30年代的中國地圖上。靠著傳統(tǒng)的“點子法”,34歲的胡煥庸首次發(fā)現(xiàn)了中國人口的分布規(guī)律,并于1935年發(fā)表了文章《中國人口之分布》,其中還包含了中國人口分布圖和中國第一張人口密度圖。他在文章中寫道:“今試自黑龍江之璦琿(今愛輝),向西南作一直線,至云南之騰沖為止,分全國為東南與西北兩部:則此東南部之面積,計四百萬方公里,約占全國總面積之百分之三十六;西北部之面積,計七百萬方公里,約占全國總面積之百分之六十四。惟人口之分布,則東南部計四萬四千萬,約占總人口之百分之九十六;西北部之人口,僅一千八百萬,約占全國總人口之百分之四。其多、寡之懸殊,有如此者?!?/p>
上世紀30年代的中國并沒有什么人口普查,關于人口只有幾個粗疏的數(shù)據(jù),胡煥庸感覺人口分布問題不是那么簡單,時任中央大學地學系主任的他開始廣泛地收集當時的人口數(shù)據(jù),并將人口數(shù)據(jù)精密到縣一級。除了當時內政部匯集的部分省縣人口數(shù)據(jù),胡煥庸費時數(shù)月,在若干同學的幫助下,于“各種公報、雜志中”搜取各省各縣最近的人口統(tǒng)計,接下來便是枯燥而對精確度要求極高的點子工作——作圖時不僅要參考縣級行政邊界,要利用自己的自然地理學學術基礎,參考實測地形,將面積廣大且地形復雜的縣的人口也分出內部差異……前幾年曾有媒體試圖借助電腦重做一張當年的點子圖,卻發(fā)現(xiàn),此舉需耗時兩三個月。
朱寶樹,華東師范大學人口所第三任所長,師從胡煥庸?!敖o研究生上課時,他經常講:治學要不斷地做文章,地理學尤其要注意數(shù)據(jù),沒有數(shù)據(jù)就不是科學,沒有地圖就不成地理。胡煥庸線的提出過程最能反映他的這種治學態(tài)度。”
當2萬個點子各就各位布于地圖之上,東南半壁與西北半壁人口多寡一目了然。傳說中的胡煥庸線雖然沒有畫上,但依據(jù)點子的排布已經能略見其形。胡煥庸在文章中寫道:“過去研究中國人口問題者,大多偏重于純粹數(shù)字之推求,絕少注意于地理背境,研究其分布之稀密者……今試以中國地形圖、雨量圖、與人口圖作一比較,則三者之間,具有十分密切之關系?!逼溲芯磕康囊咽欠浅C黠@。
“我的學生一入門,有幾塊內容必須要看,1935年的《中國人口之分布》是其中之一?!比A東師范大學人口研究所的博導、中國地理學會理事丁金宏是胡煥庸的學生,在他看來,胡煥庸線的學術光輝一直都在?!盀槭裁串嬕桓€、算一算賬就值得那么推崇?胡老先生偶然發(fā)現(xiàn)中國的人口分布東南是密集的,西北是稀疏的,但并不像坡一樣平緩漸變,而是有漸變,也有一個臺階式的突變。當點子落在圖上后,他發(fā)現(xiàn)有個地方過渡得特別快,就好比一個瀑布帶,從形態(tài)來看,有點像線性的東西,他實際上是先畫了線再找的端點。上世紀80年代中國有人口普查了,得到的數(shù)據(jù)放在地圖上一看,胡煥庸線還是穩(wěn)穩(wěn)的,沒有什么變化,實際上說明了人口分布受環(huán)境制約很嚴厲,不是可以輕易改變的?,F(xiàn)在,有很多人給胡煥庸線擴充了內容,認為他不僅僅是一條人口線,也越來越證明這條線有存在的自然基礎、經濟基礎和社會基礎。人有選擇性,地理環(huán)境的影響很深刻,而我們能做的就是在順勢而為的前提下,盡可能做到均衡布局、均衡開發(fā)?!?/p>
對于老師的學術貢獻,丁金宏這樣評價:“科學家根本的任務就在于認識世界,在認識世界的過程中能夠發(fā)現(xiàn)一些規(guī)律性的、穩(wěn)定性的東西,這就是他完成任務了。胡煥庸線最本質就是找到了刻畫中國人口空間形態(tài)的一個最為簡潔的方式,最大的意義是在認識論上。后來越來越證明這根線沒那么簡單。從胡老先生的學術貢獻上講,胡煥庸線是其一,而他也因此開創(chuàng)了中國人口地理學科,中國地理學會甚至認為他的貢獻不僅僅局限于人口地理學,他帶動了整個人文地理學的發(fā)展?!?/p>
任何事都鉆得下去
提起胡煥庸,必提胡煥庸線。然而丁金宏卻說,胡老先生的研究范圍其實遠遠超越人口地理,只不過從學術影響力上來講,1935年關于胡煥庸線的那篇論文影響太大,才把他定位為人口地理學者。而胡煥庸最小的兒子胡企中清楚記得1998年父親去世后不久,他從一位供職于氣象部門的親戚處聽聞有地質、氣象氣候方面的院士級學者抱怨未能第一時間得到消息,送別老師、前輩。
“既專又廣”,胡企中這樣評價父親。在他看來,胡煥庸是個地理教育家,是個地學專家,人口地理只是他個人學術活動中的一小塊領域。采訪丁金宏時,他翻出了凝結胡老師一生辛勞成果的《胡煥庸人口地理選集》,僅看目錄就能窺見這位老學者所涉獵范圍之廣,“黃河流域之氣候”、“安徽省之人口密度與農產區(qū)域”、“世界經濟地理”……“胡老先生是個通才?!敝劣谕ú湃绾萎a生的,丁金宏說,胡老先生如果被逼到某個領域,就會在某個領域特別的鉆,但最感興趣還是人口,一旦有機會還是會回到人口地理?!八?953年回歸學校,還是很想做人口研究,就于1957年成立了人口地理研究室,這是中國大學的第一個人口研究機構。其間胡老先生還前往南通等地作研究,短短的時間已經有東西出來了。后來人口研究成為禁區(qū),他又轉向自然地理,做氣象氣候,曾出過《世界氣候的地帶性和非地帶性》?!母铩螅舷壬€曾研究當時的新理論——板塊學說,也曾出過一本小冊子?!?/p>
就像根釘子似的,不扎出個結果誓不罷休。聽講了幾個胡老先生的故事,每個故事里似乎都有這樣的影子。
1926年,胡煥庸渡海法國深造,他近乎瘋狂地吸收著法國的地理知識:“我自己主要是在圖書館讀書,星期六或星期天法國學生幾乎沒有來圖書館的,我們幾個中國學生照常在圖書館看書不停?!保ê鸁ㄓ埂吨螌W經歷述略》)在此期間,法國人文地理學者白呂納教授給胡煥庸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閱讀了白呂納所有著作,把其學術思想、研究方法以及各本著作加以綜合分析,寫成長文《白呂納教授的人文地理學介紹》寄回國內發(fā)表。而后,1935年在學生所譯白呂納著《人地學原理》一書的序言中,胡煥庸全面介紹了他對法國學派人地關系理論和方法的學習心得?!八鶕?jù)法國學派的觀點,在理論上強調人地關系論,認為這是研究人口、資源、環(huán)境相互關系的總體,他體會到學習地理學不僅要懂得人地關系這一地理學的核心思想,尤其要研究最能集中體現(xiàn)人地關系的人口地理學和農業(yè)地理學。”(吳傳鈞《胡煥庸大師對發(fā)展中國地理學的貢獻》)而這一切也為胡煥庸線的提出埋下了伏筆?!八舴ú皇菫榱伺獋€學位,單純是去找名師聽課看書,剩余的時間就用在圖書館里,覺得學到家了就回來了?!焙笾杏终f起了胡老先生于美國考察時的一些情況,“他居住華盛頓時,專門在美國國會圖書館租借了一間研究室,用來讀書?!?/p>
另一件事是做蘇州中學校長。1931年,現(xiàn)代蘇州中學的第一任校長在新學年突然辭職,當時的江蘇省教育廳與中央大學聯(lián)絡,希望胡煥庸能頂上三個月幫忙維持局面。胡煥庸皆因事務太忙婉拒,那年正值江淮大洪水,中央大學和胡煥庸的家里均遭水淹,在這種情況下,省教育廳的官員淌著大水三次登門,終于打動了胡煥庸。
這個中學校長一做就是兩年。兩年間,胡煥庸的每周安排就是三天南京、三天蘇州,其間中國遭遇“九一八事變”和“一二八事變”,國難當頭,蘇中校內人心不穩(wěn)。為了穩(wěn)定師生情緒,胡煥庸當即把一家老小都搬到蘇州,讓留校的師生有了主心骨,“他即使干這樣的事也是做得很出色?!焙笾新犨^父親做蘇州中學校長時的一些“創(chuàng)舉”:“他在中學開化工科、招女生,省統(tǒng)考蘇中學生還占據(jù)了前三名?!币蚶闲iL在上海,蘇州中學的學生晚年經常來滬聚會,胡企中也與其中一些人有過接觸?!八麑W生說他是‘愛國主義’,什么都是從國家利益出發(fā)。”在蘇中擔任校長的兩年間,胡煥庸多次慷慨陳詞,鼓勵莘莘學子讀書愛國。他在《反日救國特別弁言》中寫道:“其教育目的,不僅為培植建設之材,以應承平之世也;一旦國家有變,挺身赴難,以戡亂除暴,為天下倡,抑亦士人所應有之素養(yǎng)?!倍凇吨袊丝谥植肌愤@篇學術文章的末尾,胡煥庸還發(fā)過這樣的感慨:“惜自暴日入侵以后,繼有偽滿之獨立,其地處于他人治下者,迄今已三四年,強鄰侵略,日進不已,白山黑水,不知何日方能重返故國……”
治淮也是如此。1921年和1931年,胡煥庸看到淮河發(fā)生過兩次大災,“蘇北大部淪為一個大湖,積水幾年不退”(胡煥庸《治淮與我》),他雖感痛心,但并不了解其中原因。1934年,胡煥庸帶著幾個學生去蘇北考察,“乘暑假之機,花了一個多月時間,走遍了蘇北大部分地區(qū),考察了各地的實際水流,征詢了有關方面的意見,包括當時的江蘇運河工程局……”回到南京后,著手寫成考察報告《兩淮水利鹽墾實錄》。然而這本書卻沒有發(fā)揮應有的作用,因為說出了國民黨政府導淮之舉并不科學,印出來就被悄悄地燒毀了,胡煥庸還因此受到了當時高層的指責。后來有人將此話轉給胡煥庸,學者脾性的胡煥庸只是覺得“我所考察的是事實,我發(fā)表的是我的看法”。這件事在中科院政策與管理科學研究所教授王錚的博客中也有著墨。“另外一次他還說起1949年,當時國民政府給他送了機票讓他去臺灣,他拒絕了,因為‘我是研究中國地理的,中國人口問題這樣嚴重,離開大陸就沒法研究了。沒想到后來讓我當自然地理學教研室主任’。后來我知道,他曾經因為公開指責孔祥熙政府腐敗,對淮河災害救災不力,與國民政府不和??紫槲踉浿肛熕骸械拇髮W教授,胡言亂語?!覇柶鹗虑橛蓙恚f國民黨政府腐敗了,還不讓大學教授批評,所以他對他們失望了?!比欢鸁ㄓ古c淮河的聯(lián)系并未就此結束。
1950年淮河水患又發(fā),胡煥庸被派到治淮委員會參與治淮。去了以后,他就專心研究淮河,第一項工作就是查歷史文獻,根據(jù)地勢高下和河流歷史變遷,提出一些意見;作為技術委員,把大局方面的意見提完后,胡煥庸又直接參加了蘇北灌溉總渠的勘線,加上后來一些措施的跟進,蘇北水患的嚴重局面至此改觀。
生命的密度如此,正如胡企中口中描述的父親:“他是不會閑著的?!?/p>
“單調”的生活,高密度的研究
丁金宏還記得投報胡老先生門下的情形,準備繼續(xù)攻讀地理學博士的他決定“認祖歸宗”,就用信件將自己的意愿從南京寄往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幾天后,胡煥庸先生給他回了信。這封信讓丁金宏很是好奇:老先生的字跡抖得厲害。到了上海,丁金宏才知道,當時85歲的胡煥庸右手已經抖得不能寫字,而為了對抗這種衰老帶來的不便,胡老先生開始學習用左手書寫。耄耋年紀似乎并未給胡煥庸的繼續(xù)研究帶來多大的障礙。
“他很急,急著要在地理學領域再多做點學問”,這是正面接觸“師祖”后,丁金宏的感覺。胡煥庸1984年在華東師范大學招收博士,第一屆只招了一人,中間停了一屆后,1986年重新開始招收,而且名額一下子提到了三個,丁金宏就是三人之一。“我們到華師大考博士生,考到最后一門課時監(jiān)考老師說,胡老先生很想先見見你們”,這讓丁金宏覺得很意外,“還在考試,導師就要求見面,放在今天是不可想的。他很懇切,說只要我們考試過了就可以去他那里,我能感覺到他那種需要有人跟著他把人口地理學研究推進下去的迫切心情?!?/p>
正式接觸后,丁金宏越來越多地感覺到這位“師祖”的不一般,“他特別勤勉,86歲的高齡還在高校工作,放在今天也是非常少有的。當時他還是人口所的名譽所長,但這個所長絕不是單單掛個名字,他就沒離開過研究前沿?!倍〗鸷暾f,在他們來華師大的前幾年,胡老先生還與助手一起寫了幾個大部頭,包括《中國人口地理》《世界人口地理》——這兩部著作可謂是漢語環(huán)境下人口地理的開山之作。他們去了之后,胡煥庸先生每年還會有文章發(fā)表,比如《中國人口區(qū)劃》,老先生覺得這是中國的事情,也是世界的事情,因此還出了英文版?!暗搅诉@個年紀,他還一直在思考問題,只要在家里就不停地想、不停地寫,直到后來長期住院。他這么高年齡又不圖什么?!倍〗鸷暧浀?,晚年胡煥庸先生還帶著華師大人口所每年出版《人口研究論文集》,而每期的頭幾篇幾乎都是他做的。胡煥庸先生早年的另一高足——中科院院士吳傳鈞在紀念文章中也記錄了胡煥庸先生晚年的成果:“在1985年到1990年間,平均每年發(fā)表成果10.4種,在他生命的最后階段竟然出現(xiàn)了他一生中最高產的奇跡。”這里還有個丁金宏從胡老先生口中得知的玩笑:80多歲文章仍見諸學報期刊,于是有人從臺灣致信胡老,問他是不是原來的那個胡煥庸,“感覺時間已經很長了,怎么媒體還在介紹?”
在丁金宏的口中,胡老先生知識結構的更新速度也極快,“讀書的時候,照顧到胡老先生年紀大了,幾個年輕學生沒事的時候都盡量少打擾,但是他過段時間就要找我們去,一方面聽我們報告,一方面給我們講最近的時鮮事。他找我們去,總是先問你最近有什么想法,最近做了什么,如果沒達到他的理想,他就會讓我們關注什么領域,經常說出一個東西來,我們都很驚訝,有一些我們年輕人都聞所未聞。這個時候,他就會叮囑我們要抓緊時間。”
丁金宏等學生對老師追趕知識的速度也曾納悶過。直到去圖書館、資料室借書才發(fā)現(xiàn)了秘密:“我們當時就很奇怪,圖書館里的書尤其是外文文獻,很多都用鉛筆做著標記,后來知道地理系要進的外文書都是胡老先生親自去訂的,他特別重視外國的研究信息?!倍笾猩钪赣H研讀學術原文的習慣,“他說,你要在學科前沿的話,就要把原著看到。他50歲學俄文,馬上就可以用俄文作為工具來了解當時蘇聯(lián)的有關信息,并用于他的著述之中。日文也是很早就學會了,一個親戚告訴我,他和我爸爸十幾歲時同時開始學習日文,一人買了一本日文書,待下次碰見我父親,我父親已經在用日文看材料了,他還在背字母。他這個人抓住了就會鉆下去?!彼?,也就不難理解,“文革”后從獄中出來,胡煥庸就先關注到了上世紀70年代整個地學界盛行的洋底擴張板塊構造理論,還在學習這一全新理論的基礎上,編著出版了《世界海陸演化》一書?!八f過地理學界的人應該跟上地學革命的步伐”,胡企中說,“我現(xiàn)在常懊悔,他們這個領域有很多深的問題,我當時有條件多了解,當時沒顧上?!?/p>
就像水滴落于石上,這些成果是年邁的胡煥庸一點點“鉆”出來的??紤]到胡煥庸先生年紀大了,學校就安排他在華師大一村居住,附近因為造樓常常哐哐響個不停,并不是個做研究的好環(huán)境,但胡煥庸還是保持著每天清晨起來就看材料、寫東西的習慣,8點半到9點還會走出家門到辦公室看看大家的工作情況。對于這種急切,丁金宏曾從胡老先生處獲得一個解釋——“年紀大了”,“他說,你們年輕人時間是按年算的,而我是按天算的?!钡〗鸷暧X得這只是原因之一,“據(jù)我所知,他青年時代就是一個很努力的人,后來他在‘文革’時被關押起來,浪費了十多年,所以他更加珍惜時間。1978年他從獄中出來,一句怨言也沒,第一時間就重提了被中斷的人口所的事情。”在《我和人口地理學》一文中能感受到胡煥庸對于痛失時間的難過之情:“在十年內亂中,我完全沒有看業(yè)務書,完全沒有做科研。更痛心的是我?guī)资晔占膱D書資料蕩然無存。虛度十年光陰,更是不可補償?shù)膿p失?!倍f到當時被抓起來的場景,有人告訴了胡企中一個插曲:青年教師去抄家,卻看到胡煥庸端然坐在木椅上,正邊讀邊記德國氣候學家漢恩的巨著《氣候學教程》和柯本的《世界氣候》。
對于時間的珍惜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他的后輩。據(jù)胡企中回憶,胡老先生的晚年生活也是十分“單調”,惟有看書寫東西,社交活動很少,“我印象里只有一次參加過上海年齡相仿的大知識分子間的聚會。我們兄弟姊妹的幾個小孩來到老人家里,一人被安排一張書桌做功課,彼此間就沒聲音了,打撲克這種浪費時間的事情絕對不可以?!?/p>
宗師百代,沐桃榮李報三春
朱寶樹曾問過胡煥庸,喜歡被稱呼胡先生還是胡老師,“他說喜歡后者,因為先生誰都可以用,而老師能表明自己是從事教育事業(yè)的一個人。”
胡煥庸做教師的念頭由來已久。他的父親是私塾先生,卻因積勞成疾早逝,幼年的胡煥庸只好與母親、外祖母和姨母合住,靠著母親與姨母縫制衣服換來的工資勉強度日。他曾在回憶錄里寫道,“我的老師有個男孩,比我小一二歲,老師經常抱著他,教他認字,每天如此,這給我極大的刺激。我想,我的父親要是還在人世,我一定也是由父親抱著教書;但是今天,我在相比之下,只有含淚高聲朗讀,發(fā)奮圖強,希望能取得成就。而我母親也常常勉勵我繼承父業(yè),能當一個教師?!边@大概是胡煥庸勉力求學求知最初的動力。
因家境貧困,到了上大學的年齡,胡煥庸險些輟學,此時南京高等師范學校免費招生,只是入學考試競爭十分激烈,而在這10∶1的錄取率里,胡煥庸為自己爭得了一席之位,也為他日后遇見恩師——氣象學界泰斗竺可楨先生做了鋪墊。1920年,哈佛大學學成歸來的竺可楨到南京高等師范學校任教,開設地學通論、氣象學、氣候學、世界地理等課程,同年學校擴建為東南大學,竺可楨任地學系主任。這時胡煥庸也定下了畢生努力的方向,集中精力專學地理和氣候,而他后來也成為竺可楨最喜愛的兩個學生之一。胡企中從親戚口中得知父親極為重師道,“竺可楨先生過南京,我父親把他接到家中,老師坐著,他站著、兩手垂著,畢恭畢敬?!?/p>
1928年,胡煥庸回國,擔任起中央大學地學系教授,成為竺可楨的得力助手。此后多年,胡煥庸在培養(yǎng)地理人才方面起了很大作用,他擔負起氣候學和自然地理的幾乎全部教學任務。胡煥庸非常強調教學要聯(lián)系實際,在此期間他積極組織科學考察,上世紀30年代,祖國的四面八方,包括環(huán)境艱苦的西藏高原,都有中央大學地理系師生的足跡。
對于學生,他也極為保護?!昂K曾在蘇州中學讀書,當時是個進步學生,那時吳縣軍警抓進步學生,父親就義無反顧地開了后門叫這些學生趕緊走。這段往事?lián)f后來被胡繩記錄了下來?!焙笾姓f道。
1937年,盧溝橋事變,中央大學遷到四川重慶郊外的沙坪壩。炎夏,胡煥庸先生帶著助教、職員、工人三個人,釘了60幾個大木箱,把地理系大量教學用的儀器、地圖、期刊裝箱,用輪船運到重慶,他一人獨自先行?!暗搅酥貞c很艱苦,辦學也就是創(chuàng)業(yè),但學術水準不能丟,當時整個學界就是這樣?!?/p>
當年的流亡學生楊玉廉今年99歲,抗戰(zhàn)時期跟著胡老先生讀過氣候學和中國地理,老太太回憶起那時的胡老先生,仍然帶著敬仰:“印象里胡先生上課很能抓住中心,從中心慢慢引發(fā)出來講一個地方的氣候、人文、山川水勢,那時沒有書,記錄的條件也不好,但是他講課的內容腦子里都能抓住。比如現(xiàn)在所說的那個人口分布分界線的概念,上完他的課多少年以后印象依然很深?!?/p>
對胡先生的樣子,老太太也是記憶深刻:“胡先生就是個學者的樣子,臉總是紅撲撲,人很漂亮,我們那時背地里都叫他美男子。”
“不是都說他褲腳管總是吊得高高的?”一旁的胡企中插進話來。
“對,有這個印象?!笨箲?zhàn)時期無論是辦學還是求學都是艱苦的。“先生們的住宿條件也不怎么好,一間很簡陋的屋子,屋內跟屋外一樣是泥巴地,籬笆圍著就是墻了,胡先生常把我們叫到家里聚聚,就好像一家人。有的老師上課來,下課就消失了,但他不是這個樣子,有時還跟我門講講我們家里的事情,就像我們的兄長父母一樣,我們很喜歡到他家里去玩?!睏钣窳浀茫厴I(yè)后的工作就是胡老先生介紹的,到一間鄉(xiāng)村學校教書。為了報答恩情,她回學校還給老師帶了一大袋子米粉。
再到上世紀60年代的課堂,那里有著朱寶樹本科時期至深的記憶:“他上課時肩上扛一根指圖棒,大地圖一掛,就海闊天空地開講,完全沒有講稿。一開始我們會覺得抓不住頭緒,但是逐漸能體會出那里面有他的思想。他說治學就像瞎子摸象,越摸越像,也是他治學的過程。”朱寶樹還記得自己的畢業(yè)論文題目是胡老先生定的,1980年前后阿爾巴尼亞贈予我國一萬株油橄欖,胡老先生注意到這些生長在地中海氣候中的植物在同緯度東岸、水熱條件組合相反的地方竟然生長良好,于是給了朱寶樹一個研究題目——《地中海氣候代表性植物油橄欖在我國引種的地理分析》?!昂舷壬鷮π迈r事物很有感覺,有意無意地培養(yǎng)我們的逆向思維。我當時還不理解,但后來在我的研究生涯中,這種‘油橄欖思維’一直跟隨著我,我也傳給了我的學生?!?/p>
胡老先生桃李眾多,“解放后的地理學界骨干,這代人基本上是我父親的學生或者學生的學生?!闭f這句話的胡企中很有底氣。2001年,中國地理學會紀念胡煥庸誕辰100周年,有學生為胡煥庸先生撰聯(lián):“馳騁八方,以地稱人譜一線;宗師百代,沐桃榮李報三春?!眱删湓?,70余載教研人生濃縮其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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