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類與馬的悠長歷史里，馬起初為役用動物，在農(nóng)業(yè)與戰(zhàn)爭期間充當運輸工具；而現(xiàn)今，則晉身為具有道德地位的家寵，用于娛樂、競賽和醫(yī)療之間。1948年，攝影師 Heleen Peeters 的祖父在比利時開始經(jīng)營一項在今日被視為禁忌的生意——馬肉。由于當時人們正從二次大戰(zhàn)中恢復，貧苦的生活里，物美價廉的馬肉便成了當?shù)馗咝枨蟮氖澄?。然而時隔七十年后的今天，馬肉的消費與生產(chǎn)正在逐步消失中。

馬肉為何越來越不受歡迎？當馬肉不再被食用，馬會受到何種影響？我們是如何與動物之間建立關系？身為第三代馬肉生意世家的 Peeters 與親人，在面臨市場需求與動物關系之間的轉變，也成為這項攝影調(diào)研計劃的起點。與父親廣泛地記錄和調(diào)查世界各地的馬文化，從歐洲、美洲到中亞等地，透過攝影、與專家討論和撰寫自身經(jīng)驗、檔案與電影，從飼養(yǎng)者、比賽和救援中心到屠宰場，一步步探索馬作為食物中鮮為人知的文化。

攝影：Heleen Peeters

采訪&編輯：周光源

翻譯：王心妍

爺爺Maurice Peeters與一名高卓人

我來自于一個馬肉的商人家庭。1948年，我的爺爺Maurice Peeters和他的生意伙伴Albert Meulemans在布魯塞爾地區(qū)的安德萊赫特創(chuàng)立了一家馬肉公司。隨著二戰(zhàn)和農(nóng)業(yè)機械化的進程，農(nóng)民們開始用拖拉機替代了馬。Meulemans已經(jīng)是屠馬場的一個商販了，當時肉制品的需求持續(xù)增長，他想找能幫他管理動物供應的人。他聽說了我的爺爺，他是一個種植菊苣的農(nóng)民的兒子，剛從布魯塞爾商學院畢業(yè)。在布魯塞爾安德萊赫特區(qū)屠宰場附近的Schipstraat的辦公室里，他們成立了Equinox公司。

Archive Equinox公司

那時，馬肉很盛行，而且比利時的馬滿足不了日漸增長的需求，很快公司就建立了額外的供應鏈，一開始在周邊地區(qū)——荷蘭、德國、法國和愛爾蘭，然后漸漸擴展到前東部國家，阿根廷、美國和加拿大。布魯塞爾的辦公室承載不了公司的體量，所以就在安特衛(wèi)普的Slachthuislaan開了第二家分公司，同時，法國也開了三家馬肉工廠，分別位于巴黎、米熱納和卡爾龐特拉。

在1990年代早期，Equinox搬到了韋納海姆的工業(yè)區(qū)，人類和動物的關系在那期間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而且馬肉變得越來越有爭議了。供應不再持續(xù)有保證，很多屠馬場也倒閉了。公司因此決定擴展其他肉類的業(yè)務，除了馬肉，開始提供牛肉和速食餐。

在2015年，繼承公司的我的父親Michel Peeters和他的兄弟Paul Peeter正準備退休的時候，他們的四個孩子——分別是Michel和Paul的兩個孩子都在公司工作，在一代代人即將更迭的時候，我父親和叔叔邀請了所有孩子舉行一場家庭會議，在餐桌旁他們提出了一個問題：馬肉的未來發(fā)展將會如何？

當然，我的父親和叔叔為他們孩子接管公司的意愿感到自豪，但同時他們也心存顧慮，因為未來是不確定的。在西歐地區(qū)，馬的身份象征發(fā)生了改變，它們從役用動物變成了寵物，所以對馬肉的消費已經(jīng)成為一種禁忌。

這場家庭會議是我這個項目開始的契機，我開始好奇是否其他國家中馬的身份地位也發(fā)生了改變，而且為什么有的國家食用馬肉，有的卻不食用。我決定和我的父親去四個大洲的十個國家旅行，去探索全世界的人們是如何看待馬這種動物以及馬肉的。途中我了解到不同的文化背景，還關于我們的家族產(chǎn)業(yè)。每到一個地方，遇到的不同處境都勾起了我們之前的回憶。這本書完結后，我的父親和我回顧了我們的旅行，思考了各地馬肉產(chǎn)業(yè)的差異，以及家族企業(yè)所經(jīng)歷的改變。

馬是一個美國的象征，曾經(jīng)陪伴了早期的探險者，美洲原住民，騎兵還有牛仔，因此美國十分珍視這段源遠流長的歷史。

野馬的尸體，2018年，美國 ? Heleen Peeters

北美野馬是美國最出名的馬的品種（其實“野馬”不是一個品種，而是源自家養(yǎng)馬的散養(yǎng)馬的統(tǒng)稱）。野馬自1971年受到法律保護，美洲大陸上幾乎沒有它們的捕食者，所以野馬大量繁殖，現(xiàn)在已經(jīng)泛濫成災，甚至被一些人稱為“野馬瘟疫”。

馬肉的消費在美國是一個禁忌， 2006年，美國的馬肉產(chǎn)業(yè)戛然而止，聯(lián)邦政府履行了美國馬類屠宰預防行動，切斷了屠宰場檢查員的資金供給，由于售賣未經(jīng)檢查的肉是違法的，導致了國家的屠馬場永久性關閉。從那時起，那些多余的馬就被運往加拿大或者墨西哥的屠宰場。

極限野馬比賽，2018年，美國 ? Heleen Peeters

極限野馬比賽，2018年，美國 ? Heleen Peeters

救生員馬匹救援中心，2018年，美國 ? Heleen Peeters

在阿根廷和烏拉圭，馬的族群數(shù)量龐大，在兩個國家都具有重要的歷史地位和文化認同。阿根廷也是全世界最大的馬肉出口國家，這歸功于阿根廷牛肉的成功——管理所有這些牛需要大量的馬匹。

高卓人，2017年，阿根廷 ? Heleen Peeters

訓馬師（高卓人），2017年，阿根廷 ? Heleen Peeters

但馬肉與牛肉產(chǎn)業(yè)的規(guī)模是無法比擬的，因為只有牛肉的百分之七。馬也不是被養(yǎng)來供人食用的，大多數(shù)運往屠宰場的都是不再“有用”的馬，一般是因為受傷或者上了年紀。

整個歐洲是最重要的市場，但俄羅斯、日本、瑞士和哈薩克斯坦也從阿根廷和烏拉圭進口馬肉，但從來沒有在本地市場中擴大。直到1995年，阿根廷就禁止了供境內(nèi)消費的馬類宰殺，甚至在法律不再那么嚴格了之后，本地菜肴中都沒有馬肉的一席之地。

年輕的高卓人，2017年，阿根廷 ? Heleen Peeters

馬的屠宰場，2017年，阿根廷 ? Heleen Peeters

馬的屠宰場，2017年，阿根廷 ? Heleen Peeters

在吉爾吉斯斯坦，這個國家中馬的悠久歷史和中心地位仍在日常生活中有所體現(xiàn)，因此也成為了國家象征。在鄉(xiāng)村地區(qū)，馬是畜牧動物，用來供應肉類和奶制品，比如馬奶。馬也用來運輸人力和貨物。在吉爾吉斯斯坦，幾乎所有流行的運動都是在馬背上進行的——比如k?k b?rü, at chabysh和 er enish等游牧運動。

牧馬人，2016年，吉爾吉斯斯坦 ? Heleen Peeters

養(yǎng)馬人，2016年，吉爾吉斯斯坦 ? Heleen Peeters

布茲卡茲練習，2016年，吉爾吉斯斯坦 ? Heleen Peeters

肉類是當?shù)睾苈≈氐牟穗?，而且吉爾吉斯牧羊人對馬肉是非常敬重的。馬在吉爾吉斯斯坦代表了繁榮，因為它們價格昂貴，而且在日常生活用途廣泛。馬肉只在特別的場合食用，大多數(shù)家庭都會自行宰殺。

人們自己宰殺馬，2016年，吉爾吉斯斯坦 ? Heleen Peeters

兩名婦女在準備清洗馬腸子，2016年，吉爾吉斯斯坦 ? Heleen Peeters

賣馬肉的屠夫，2016年，吉爾吉斯斯坦 ? Heleen Peeters

在盛有馬肉的宴會中，這些肉是要嚴格分配的，根據(jù)客人的地位分發(fā)不同的部位，最重要的來賓會分到馬的頭部。他們還很看重肥肉的部分，因為這說明這只動物營養(yǎng)豐盛。

吉爾吉斯斯坦的馬肉婚禮，吉爾吉斯斯坦，2016年 ? Heleen Peeters

歐洲（這里指代為荷蘭，比利時，法國，意大利，波蘭）正在變成一個真正的“馬洲”，農(nóng)收增長最快的因素是馬的飼養(yǎng)，馬術運動的人氣也大幅度上漲。

二戰(zhàn)期間食物短缺的時候，人們紛紛開始在歐洲購食馬肉。戰(zhàn)后，這種現(xiàn)象在一些國家持續(xù)，但在英國和愛爾蘭就不時興了。在其他那些國家中，比利時、法國和意大利是最大的消費群體，盡管馬肉只占有肉制品需求總量的一小部分，其中意大利的需求是最大的，馬肉消費占比百分之四。

屠馬場，意大利，2017年 ? Heleen Peeters

馬肉的消費量正在下降，因為很多人把馬當作寵物了。歐洲大多數(shù)非自然死亡的馬都是被捕殺的，然后被肉品加工廠收購，據(jù)估計有百分之六十的馬被保護起來，防止因人為食用而被捕殺。

歐洲是世界上唯一有專業(yè)屠馬者的地方，在1950年代，每個大城市都能找到他們，特別是在工薪階級地區(qū)，在那里馬肉被當作牛肉的平價替代品。現(xiàn)在，馬肉的價格和別的肉類相差無幾，而且這類職業(yè)基本上不復存在了。

馬肉工廠，意大利，2017年 ? Heleen Peeters

馬肉商店，法國，2017年 ? Heleen Peeters

在做完這個項目之后，我與荷蘭的攝影書出版機構“The Eriskay Connection”合作出版了這本攝影書。我選擇這家出版社是因為我喜歡他們的很多書，我自己的書柜里也有一些，而且他們出版的書很好地平衡了文字和圖像，我清楚我的書得配有文字，所以對我來說這種平衡非常重要。

Rob van Hoesel是這本書的設計師，他也來自這家出版社。我們見過幾次面來討論這本書的故事線和設計。我一開始給他看了大量我的作品選集，一旦確定了故事線，我們就挑選了對應每一章的影像。很多時候我們都很難做決定，你總會發(fā)現(xiàn)書的有限空間容不下你想選的照片。我很高興在這一過程中與Rob van Hoesel的密切合作。

馬的身份地位在這么多年間發(fā)生了轉變，我決定在書中收錄歷史插圖或繪畫，來展示過去人們眼中的馬的形象。書中也有更新一點的圖像，比如流行的有關于馬的電影劇照。馬和它的傳說是流行文化的一部分，這種文化影響了我們看待它們的方式，所以我覺得這些材料對于講述馬的故事很重要。

這本書中我也展示了屠馬者的舊照片，屠馬者是歐洲獨有的，他們是只出售馬肉的屠夫。這類群體在過去十年間開始消失，比如在比利時，現(xiàn)在只有一位屠馬者了。我想通過這些舊影像，展現(xiàn)這些店鋪過去的黃金時代，那個時候他們有排著長隊的顧客，而且每座城市都有那樣幾家店。

馬肉屠宰場，舊照片（美國，日期不詳，拍攝者不詳） ? Central Nebraska Packing Inc.

這本書承載了兩個功能——我想要展示這個行業(yè)中未曾被人了解的部分；通過這本書，我想保護這個行將消弭的產(chǎn)業(yè)。據(jù)我所知，目前還沒有關于馬肉和屠馬者的書，我想創(chuàng)造一個放置他們的影像和故事的地方。

為什么我們把有些動物歸為食物，有些卻是寵物，我希望這本書可以參與這場辯論。最近有很多關于飲食習慣和環(huán)境問題的討論，我們經(jīng)常聽到生物產(chǎn)品，但這個討論中從未提及馬肉，即使這是一種可持續(xù)的產(chǎn)品。對于馬肉來說，動物年齡越大，肉質越好，這意味著馬的繁殖，不是僅供人類食用的。

這個項目已經(jīng)結束，我不會再去別的國家拍更多的照片了，這本書在2020年11月發(fā)行，之后的2021年我會展覽這個作品，第一場展覽在3月17日于比利時的安特衛(wèi)普河畔博物館開幕（Museum aan de Stroom）。

關于創(chuàng)作者

Heleen Peeters（1988年出生于比利時）在倫敦傳媒學院學習攝影，之后獲得了萊頓大學傳媒碩士學位。畢業(yè)之后，Heleen是長期紀實項目的自由攝影師，她對我們身處的社會和景觀中難以描述的特質持續(xù)關注，她的作品與其所在的歷史性地域密不可分，以及連接現(xiàn)實和過去的碎片記憶，游離不定，瞬息萬變。攝影以此成為她所選擇的媒介——對世界不斷變化的永久性記錄。

2020年Heleen出版了她的第一本書《馬》，研究探討了馬的身份象征和馬肉的禁忌。這個項目和其他系列通過報紙和雜志的文章、評論和采訪，受到了國際關注，媒體包括：新鹿特丹商業(yè)報，荷蘭財經(jīng)日報，比利時時報，VICE(比利時)，荷蘭新黎明報以及PHmuseum。

原標題：《她走訪四大洲十國，找尋一匹馬當今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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