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一位演員的顯擺，“點翠”火了。

        所謂“點翠”是一種首飾工藝，使用的主要材料是翠鳥的羽毛。一般的說法是，為了保證顏色的鮮艷，必須在翠鳥活著的時候拔取羽毛?？上攵@樣很痛苦。        

        雖然這也可以算是一種傳統(tǒng)文化，但以今天京劇如此面貌、眾多老曲目失傳的情況下，不去說傳承和創(chuàng)新，不討論京劇藝術(shù)的表演本源，反而在糾結(jié)大劇場完全看不清的頭飾，妄圖以此攀附真正的大師，未免也過于悲哀了。

圖片來源：微博截圖

        更重要的是，根據(jù)這位演員的微博來看，她顯然最關(guān)注的不是它的審美和文化，而是它會升值。這不是一個保護文化多樣性的行為，而是一個消費行為。奢侈品的作用是體現(xiàn)獨特地位，最怕的就是模仿；而點翠作為一種前工業(yè)時代的手工奢侈品，擁有者其實是希望它越罕見越好，連物種帶工藝一起滅絕，再來一把火把剩下的點翠全燒掉才是最理想的狀態(tài)。

        與此同時，翠鳥又是一種無法養(yǎng)殖的野生動物。翠鳥科所有的成員都非常容易“應激”——在被人接觸的時候會高度緊張并做出狂亂的舉動，往往會亂飛而撞死。就算僥幸活下來，也無法再圈養(yǎng)條件下繁殖。名義上的“翠鳥養(yǎng)殖場”，其實只是批量捕捉野外翠鳥然后等人“提貨”的屠宰場而已。野生的普通翠鳥捉到魚后出水的瞬間。圖片來源：arkive.org被鳥網(wǎng)纏住的普通翠鳥。圖片來源：arkive.org        不過整體來看，翠鳥并不太能算是瀕危物種。我國翠鳥7屬11種，其中有2種屬于國家二級保護動物，3種屬于國家“三有”動物（編者注：“三有”動物指國家保護的有益的或者有重要經(jīng)濟、科學研究價值的陸生野生動物），1種在紅名冊里歸為“近?！保∟T），其余10種是“無?！保↙C）：        

        三趾翠鳥（Ceyx erithaca） LC

        藍耳翠鳥（Alcedo meninting） LC 國家二級保護動物

        斑頭大翠鳥（Alcedo hercules）NT 國家“三有”動物

        普通翠鳥（Alcedo atthis） LC 國家“三有”動物

        冠魚狗（Megaceryle lugubris） LC

        斑魚狗（Ceryle rudis） LC

        鸛嘴翡翠（Pelargopsis capensis） LC 國家二級保護動物

        赤翡翠（Halcyon coromanda） LC

        白胸翡翠（Halcyon smyrnensis） LC

        藍翡翠（Halcyon pileata） LC 國家“三有”動物

        白領(lǐng)翡翠 （Todiramphus chloris）LC        

        物種后面的字母代表它在國際自然保護聯(lián)盟（IUCN）紅名冊中的地位。凡是經(jīng)過評估的物種都會收入IUCN紅名冊，無危（LC）是最低的一級，NT（近危）是往上的第二級，要到第四級才是嚴格意義上的瀕危（EN），大熊貓就是EN。不過，IUCN的評估是基于全球的種群；出于種種原因，中國國內(nèi)的翠鳥狀態(tài)，就沒有那么明晰了。        

        而在法律層面，獵捕國家二級保護動物需要省級頒發(fā)的特批許可證，銷售者基本都拿不出來。獵捕“三有”動物相對限制不那么嚴，但值得注意的是目前我國諸多省份都處于禁獵期，期間三有動物的監(jiān)管也很嚴格，去年河南省有因在禁獵期大量捕捉中華大蟾蜍而拘役三個月的案例。為規(guī)避法律，銷售者往往不管實際物種，一律號稱自己銷售的都是不在“三有”之列的白胸翡翠。

恩愛中的白胸翡翠。圖片來源：arkive.org        

        從文化角度而言，點翠完全可以被其他工藝取代。從動物福利而言，拔毛是相當殘忍的行為。從審美角度而言，在它們自己身上的羽毛才是最為美麗的。就算是從動物保護而言，局部種群面臨的危險、捕獵中其他物種受到的波及、以及哪怕是無危物種的走私，這些因素也足以確立對點翠的立場了——但是，總會有人說，“畢竟它不瀕危啊”。如果退后一步，不去看翠鳥而是放眼整個生物界，我們要怎么看待對一種非瀕危野生動物的利用呢？

保護不保護，并非零和一       

        大熊貓和東北虎應該保護，這一點絕大多數(shù)人都同意。德國小蠊和瘧蚊不應該保護，這一點絕大多數(shù)人也同意。但是，地球上一百九十萬物種，絕大多數(shù)都處在中間的灰色地帶。對待它們，要怎么辦呢？        

        生物多樣性作為整體的價值，在《為什么要保護野生動物》一文里，已經(jīng)討論過了。簡單來說，我們需要維持人類所在環(huán)境的穩(wěn)定性。只有在環(huán)境不變或者變化緩慢而可預測的時候，才能安心進行其他人類活動；如果因為人類的影響而造成了環(huán)境動蕩，地球倒是無所謂，我們自己受不了。        

        當然我們不能把每一個物種都拔得如此之高。一種浪漫的觀點認為每個物種都是大自然生態(tài)中不可或缺的成員，少一個就是一起完蛋，但這只能說是中世紀“存在巨鏈”思想的孑遺而已。以生態(tài)系統(tǒng)而言，多數(shù)物種消失后會有別的物種來填補，少數(shù)物種會引發(fā)大動蕩，能引發(fā)全局崩盤的物種就算有，也是個別的。       

        但我們面臨的場景，其實是“千里之堤潰于蟻穴”之前的狀態(tài)。我們看到了堤壩上的許多洞，有的小，有的大，更多的不知道有多大；有的位置很關(guān)鍵，有的不那么關(guān)鍵，更多的沒人知道是否關(guān)鍵。壩不能垮，但我們也沒那么多精力和資源和人手去補上每一個洞。怎么辦？        

        法規(guī)只能為每個物種畫出明確的線：國家級保護動物分為一級和二級，外掛一個“三有”，華盛頓公約物種分為附錄一、附錄二和附錄三。人們的觀念中往往進一步簡化成非黑即白的“該保護”和“不該保護”。但現(xiàn)實是個連續(xù)譜。人類不可能完全停止對野生動物的所有利用，肆無忌憚剝奪直到滅絕顯然也不是出路，但“合理利用”又是一句正確的廢話——怎樣叫合理??？我們是不是只能對每一個物種進行完全就事論事的分析？有沒有可能提出一個稍微普適一點的標準？

無悔原則：留下向后轉(zhuǎn)的余地     

        生物多樣性里有一個和市場經(jīng)濟不同的現(xiàn)象。資本可以在自由市場經(jīng)濟不同領(lǐng)域里相對自由地流動，一個產(chǎn)業(yè)也許在某一個時期瀕危甚至滅絕了，但只要相關(guān)知識還在，它就可以隨時復興。可是物種就沒有這么自由，一旦它消失那就是永遠消失。你甚至不需要直接把它推到滅絕，只要數(shù)量下降到一定程度或者棲息地破壞到一定程度，那就是想剎車也剎不住。     

        大部分“自然”的產(chǎn)品其實都面臨著這個問題。假如我們廢除國家公園體系，讓黃石公園成為私人財產(chǎn)，那么只要在全部市場史上有一個瞬間，它的所有者認為在黃石搞房地產(chǎn)比留作公園更劃算，那黃石就沒了。哪怕未來人們對黃石公園的需求再高，愿意付的錢再多，也無法恢復它的“產(chǎn)量”了。   

        因此，正如氣候變化和污染等其他環(huán)境領(lǐng)域一樣，生物多樣性也存在一個“無悔”原則。利用一個物種，需要讓它可以恢復。在紅名冊瀕危級別的評估中，研究者特別在乎的一點是種群趨勢——如果趨勢在下降，就算現(xiàn)在數(shù)量很多也不能掉以輕心，旅鴿的滅絕就是前車之鑒。   

        而在缺乏嚴格評估、也沒有明顯趨勢的時候，“保持現(xiàn)狀”就可以成為我們的默認目標。    

        當然，現(xiàn)實在變，利用狀況也在變，不可能在保持現(xiàn)狀一棵樹上吊死。保護生物學家最害怕的三個字莫過于“商業(yè)化”，因為資本的快速進出很容易帶來巨大的傷害。但研究者既沒有權(quán)力也不應該去禁止別人產(chǎn)權(quán)內(nèi)的合法利用，只能敦促當事方和公眾考慮這一利用的所有可能后果，從而盡量減少甚至避免傷害——而這就需要一個辯論的空間。

利弊之辯，需要公眾平臺

        除了法律的限制和資本的指引，還有一種力量在影響著我們的行為——那就是社會輿論和公序良俗。而整個環(huán)境運動所做的，就是一邊推動立法一邊影響輿論，從而與其他的力量達成良性的博弈和平衡。

        在非瀕危野生動物的例子里，環(huán)境主義者所做的就是提請公眾考慮野生動物利用的另一面。這些野生動物制品是否是獨一無二的？有沒有可替代品？替代的成本怎樣？目前利用的趨勢如何？未來有怎樣的不確定因素？有沒有對環(huán)境或者其他物種產(chǎn)生連帶傷害？對動物福利有怎樣的影響？動物利用是否構(gòu)成了文化多樣性（特別是少數(shù)族裔文化多樣性）的一部分，是怎樣的一部分？今天他們自己又怎樣看待這個文化呢？

        誠然，沒有環(huán)境工作者希望自己工作過的地方被改變，但也沒有手工藝者希望自己的產(chǎn)業(yè)消亡，沒有牧民希望自己的牲畜被野生動物吃掉，沒有能源企業(yè)希望河流的巨大能量白白浪費，沒有工人希望污染治理帶來成本增加和裁員。我們并不是要求環(huán)境壓倒一切，而是希望實現(xiàn)多種力量的平衡對話，讓社會的每一個側(cè)面在進步的同時都付出盡可能小的代價。在共同的既定前提下（比如對法條的充分尊重），各方彼此觸碰邊界，通過博弈，來達成某種程度的共識——這應該是公民社會里成員的目標，無論他/她代表的是哪一個立場。

        以我個人的角度，當然樂見點翠的消亡；在這一事件上，輿論的趨勢也讓我安心。但是，翠鳥畢竟只是更加宏大的環(huán)境問題的一角。充分而全方位地討論一個物種的利用，考察它的利弊，平衡多方的聲音，構(gòu)建討論的平臺，這些可能是比點翠更加重要的事情吧。

（文中經(jīng)授權(quán)引用了 @xiongbear01、@鳥窩里的貓妖、@灰鴿子銀水 提供的部分事實和觀點，在此致謝。編輯：Ca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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