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長澤規(guī)矩也（1902-1980），日本學術界稱其為“書志學家”、“圖書學家”，即中國所謂“版本學家”、“目錄學家”。1926年，他畢業(yè)于東京帝國大學文學部支那文學科，他學了中文，會講漢語，從1927年到1932年間，長澤規(guī)矩也每年都有兩三個月或近半年的時間在中國收購漢籍善本，其足跡遍布北京、揚州、南京、蘇州、上海、杭州等的地，對中國的書業(yè)行情頗為了解。

由于長澤精于識書和購書，他常常受人之托，代買珍籍。2006年中華書局出版的《日本學人中國訪書記》一書“緒論”中還提及他在中國購書的一則軼聞，“長澤曾受杏雨書屋主人武田長兵衛(wèi)的委托，在北京琉璃廠書店廉價地替他買到了宋版的醫(yī)書。當他把書帶回日本后，北京圖書館方面（才）獲知這一事情。由此，長澤被作為善本外流的主要監(jiān)視對象受到中國方面的警惕和關注。在他再來中國時，北京圖書館就專門委派了趙萬里，在長澤購書旅程的杭州、南京、蘇州等沿線，一路搶先地走在前，嚴防好書落入長澤之手。”

不過，長澤在其文章《收書遍歷》中表示這是個誤會，“伊藤（即伊藤純一郎）認為此書乃天下孤本，遂從北京寄到日本。這本書由瀚文齋的高姓經(jīng)理私下帶來，并請求我保存秘密，但不知何時此事敗露，我成為珍本帶出的重要對象，被民國圖書館界密切注意起來?！蔽闹小氨粓D書館派來的C氏”，大概即指趙萬里。

長澤規(guī)矩也在中國訪書的見聞觀感寫成《中華民國書林一瞥》，這成為日本人來華訪書的專業(yè)手冊和購書指南，本文摘自其中一節(jié)“滬上的書店和出版”，文章載于《日本學人中國訪書記》，中華書局2006年版，澎湃新聞授權刊發(fā)。

上?，F(xiàn)在已成為世界上屈指可數(shù)的商業(yè)城市，而民國時期全國工商業(yè)的中心在上海也自不待言。因此，圖書出版業(yè)也隨之由手工業(yè)的木版印刷，發(fā)展至機器工業(yè)的活版、石版、照相版印刷，而集中于上海，無論從生產(chǎn)能力還是交通便利來說，這都是順理成章的。如今，中國古籍隨著中國研究的普遍而為外國人所需。因此，上海便利的內(nèi)外交通，作為一個集散地的優(yōu)勢，是無法不被重視的。當然由于老北平的舊書肆，原是讀書人和眾多國學研究這多年來筑起的堅固堡壘，上海出版也要攻克它，尚有相當長的一段路要走。至少，散在江南各地的地方集散地，也要與它一爭高下。

關于上海的書店，方便起見，我從內(nèi)容上來分類介紹。

首先是專賣線裝古書及新版木刻書的老店。可歸到此類里的有中國書店、蟫隱廬、博古齋、來青閣、漢文澗、受古書店和同文書店。其中最活躍的是西藏路大慶里的中國書店金氏，對于第一次去訪書的人來說，那是個考驗判斷力的地方。店主的父親吉石是吳昌碩的朋友，現(xiàn)主人頌清曾屢次攜帶書畫、古書來日本，因此和日本的求文堂淵源不淺。七八年前，金頌清和陳乃乾共同開書店，印行新舊書籍，也從各地搜集古書，在國內(nèi)外廣泛散發(fā)古書銷售目錄，取得巨大成功。之后，陳氏因故退出，金氏繼續(xù)獨立經(jīng)營。雖不在全盛時期，但就其活躍程度而言，仍算得上是上海舊書肆第一家。我去年夏天去時，主人正在大連。

其次是蟫隱廬羅氏，是羅振玉的弟弟振常經(jīng)營的書店，在三馬路上，店面不大，不出版線裝本，每年都印新舊書的目錄，也時有精品面世。去年夏天賣出羅氏藏書，多是明版本，連北平圖書館也來收購。其他五家書店都在四馬路上，與前述兩家相比，不能不說略有遜色。博古齋劉氏，每年春天都印行古書，開店約有二十年了，日本學者都很熟。這家店接受郵購定（訂）單，若預定的書售完，則將錢如數(shù)退回日本，由此贏得了信譽。來青閣楊氏是蘇州的分店，民國二年開店。漢文澗也有二十年左右的歷史，民國十六年，與錦文堂舊書部獨立出來的受古書店共同出版過一些書。同文書局也是家小店。以上各店每年印行一兩次書目，像這種小店，城內(nèi)湖心亭附近也有不少。最近錦文堂又開始印行舊書書目了。（下面有述）

第二類書店多是賣線裝木刻板（版）新書，出版經(jīng)銷石印線裝本，多少也搜集些古書。這一類店中，三馬路有千頃堂，賣木板石印的四部新書，信用很好。出了河南路右轉，路的右邊有文瑞樓、掃葉書房兩家店。文瑞樓是道光咸豐年間，石印方法傳來之際，由浦鑒庭開設的。不就，又在蘇州開起分號綠蔭堂，不斷出版石印木刻版書籍，到近來，木板新刻本好像幾乎沒有了。除了石印和影印出版的四部重要書籍外，還經(jīng)銷家刻、局刻及其他書肆的書籍。掃葉書房開設于明末蘇州，聞名清代學術界的席氏的后人，現(xiàn)在在蘇州仍有店鋪。近來，該書肆主要出版石印本的四部書籍，聲稱有影印本，最近竟也開始追逐流行趨勢，印行平裝鉛印新式的標點本。這家店因為有優(yōu)良的歷史背景，生意上信譽穩(wěn)固，也接收少量郵購訂單，但絕沒有如二三流新書店里常能看到的、收了匯票不發(fā)貨的情況。十分遺憾的是，該店出版的石印本錯字別字不少。文瑞樓對石印本的清儒著書青睞有加，而掃葉山房從《十三經(jīng)注疏》、《百子全書》、《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太平廣記》等大部頭書到戲曲小說無所不備，十分有趣。四馬路的校經(jīng)山房，現(xiàn)如今，新刻石印本遠遠不及前兩家，但在清朝末期，出版了很多朱記榮?？瘫?，其中有《槐廬叢書》和《行素草堂金石叢書》，其氣勢遠在掃葉山房刊本之上。就是現(xiàn)在，這些書籍也與朱氏之名同傳于世。該店目前也印刷出版這些叢書和醫(yī)書、善本。

第三類書店比第二類檔次略低，主要是做樣板書的出版銷售，有線裝本，也有平裝本。前年之前，這類書店與第二類書坊比起來，還可成為新書肆，現(xiàn)在感覺已經(jīng)落伍。四馬路上有錦文堂，主要賣普通的四部書籍、舊小說和醫(yī)書，其他這類書鋪都集中在河南路的棋盤街上。錦章圖書局的出版物相當多，從舊式的讀本到普通的四部書、尺牘、善書和醫(yī)書等通俗書類，也出版帶插圖的舊小說、鼓詞等，在北平、漢口、長沙、成都、廣州都設有分局，營業(yè)范圍雖然很廣，但出的書質量差，就像學生時代必讀的每頁內(nèi)有數(shù)字訛脫的《日知錄》等書一樣，所出小說也多是刪節(jié)本。會文堂出版的書，簡單地說，就是舊式小學用書及通俗書類。廣益書局主要出版雜書及刪節(jié)本舊小說?？粗鴥杉視瓿霭娴男滦≌f，怎么都感覺身在一個世紀前。盡管如此，數(shù)年前這些小說和一般用書，在全國范圍內(nèi)的銷路廣闊，特別像后者，在北平、廣州、漢口、長沙、開封、江西各地都設有分局，就不難想象了。因此第七類里出版新小說的書店，擁有如此之多的分局，也不是什么先例。中華圖書館、中原書局也全然衰退了。

第四類是有點藝術品位的書店，首屈一指的就是西泠印社，已有三十年左右的歷史，開在寧波路上，賣畫冊、碑帖、印譜、金石拓本等，也出版和銷售影印本、仿宋聚珍版及其他珍品書籍。該店曾一度獨家實行明碼標價，但有些書，如果到其他書店去買，則要便宜些，現(xiàn)在卻沒有這種情況了。委托此店經(jīng)銷家刻本的尤其多。四馬路的有正有書局，從前以出版碑帖畫冊而聞名全國，主要發(fā)行藝術類書籍。河南路的神州國光社好像易主了，從前也是以出版藝術書籍而聞名的書坊，最近開始出版社會問題和文藝方面的書籍。求古齋書籍碑帖局的情形剛好相反，它在新閘路和四馬路都設有分店，一如既往地出版碑帖等，并請文瑞樓做它的經(jīng)銷店。

第五類包括所有一流的現(xiàn)代書肆。首屈一指的是商務印書館，現(xiàn)在是民國第一大書肆，說是東洋第一家也未嘗不可。這家書肆是在前清光緒二十三年，由夏瑞芳、高鳳池、鮑咸恩、鮑咸昌等人創(chuàng)立，逐漸發(fā)展壯大的。它曾與我國的金港堂合資過，民國三年又全部回到民國人手里，擁有資本五百萬，極其活躍?，F(xiàn)在，總經(jīng)理是王云五，在寶山路上設有總務處，設置了編譯所、研究所和印刷所，營業(yè)業(yè)務在棋盤街的發(fā)行所進行，上海地區(qū)今年開設了虹口分店，全國則有三十幾所分支館。從重印四部古書，到出版一般新書及各級學校教科書、各種雜志，還制造銷售印刷機器及各種教育器材，業(yè)務范圍相當廣泛。

其具有代表性的出版物，首先是以舊籍中的重要善本為底本，影印出版了大型叢書《四部叢刊》，還編輯影印了《學津討原》、《續(xù)古逸叢書》、《涵芬樓秘笈》等叢書，并且正在編印作為一般圖書館、學校常備書的《萬有文庫》，收錄了古今最重要書籍，商務同時還準備出版百衲本“二十四史”，作為中國學研究者的用書，這套書是正史現(xiàn)存善本的影印本。商務也接受他人委托的印刷，受東海徐氏之托影印《道藏》，現(xiàn)在又取代“中華學藝社”——一個成員均為留日學生的學術研究團體，以收集出版古書為口號，逐步影印中國絕跡而現(xiàn)存于日本的古刊本。簡言之，商務從面向學生的通俗用書，到特殊的專業(yè)書，各種書籍無不印行，但不出版常能在上海書店看到的低俗讀物。此外，商務出版的書籍，校印謹慎細致，底本選擇精良，因此，就是鉛印的宋人小說，也極受學人的珍愛。遺憾的是，最近翻譯日本屬流行，商務也出版了一些譯自日本的所謂學術書。商務的教科書被全國各校廣泛采用，并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不時地做些改訂。

編譯所是編譯校訂本館出版物的地方，它與其附屬機構圖書館，同是張元濟傾力創(chuàng)辦的，在出版領域里，一些大型專業(yè)叢書的變音，也因為張氏的存在而得以計劃實施?！岸氖贰焙凸艜嬘?，可以說是張氏隱退紀念物，從目前龐大的員工陣容看，或許這也將成為本館大型書籍出版的最后輝煌，因為出版物的規(guī)模受制于工人數(shù)量實力的多寡。圖書館也令人震驚，是建于民國史三年的四層建筑，館中所藏善本也由張氏悉心收集，宋槧元刊舊抄本非常之多，幾乎要超過民國唯一的國立圖書館北平圖書館（由前清延續(xù)至今的京師圖書館和從事美國文化事業(yè)研究的北平北海圖書館合并而成。）我前幾日受張氏之邀特地去參觀，無奈實在是看不過來，心想一定要再去一次。本館在外也經(jīng)營函授學校，給員工的待遇，在民國也是少見的優(yōu)厚，但由于受到左翼宣傳的影響，近來紛擾不斷，員工過多也是引起麻煩的原因之一。另外，商務印書館也出版西文書籍和經(jīng)銷外文書籍。

中華書局僅次于商務印書館，營業(yè)業(yè)務也主要在棋盤街的總店，另有總廠在靜安寺路上，在全國有三十幾家分局，出版各類書籍，從教科書等一般書籍到屏聯(lián)堂幅，業(yè)務范圍廣泛。該店擁有仿宋聚珍版即仿宋活字的特許權，為了與商務出版的《四部叢刊》和百衲本“二十四史”抗衡，采用仿宋活字印刷了《四部備要》和“二十四史”。然而，就是在這方面，商務也是技高一籌，造出了自己的活字，叫仿古活字。中華書局的營業(yè)情況與商務相比是遙不可及的，曾一度潰不成軍，就是前面講過的兩種叢書的前景，也不敵商務。南京路的文明書局與中華書局有業(yè)務聯(lián)系，一同銷售文房器具。出版物中值得一提的是，文明書局的古詩文評注讀本的選本工作較為突出。至于地方上的營業(yè)，則全由中華書局代理。

第六類書店匯總了前一類中規(guī)模較小的店。梅白格路的醫(yī)學書局，除了醫(yī)書、佛書，也印行一些國學書，特別是出版了像《說文解字詁林》這樣的大部頭書。該店的出版物，一般由文明書局經(jīng)手。世界書局憑借教科書活躍于全國，在國內(nèi)各重要城市設立二十余所分局，也發(fā)行社會日用通俗書籍，近來在陸續(xù)發(fā)行叫“ABC叢書”的小冊子。名為《紅玫瑰》的文藝雜志名氣也不小，最近也出版面向普通讀者的雜志，叫《世界雜志》。其總務處、編輯所和印刷所設在大連灣路。泰東圖書館則印行新書、新小說，也出版英年早逝的支偉成的標點本。支氏曾在南京就職于今國學圖書館前身，頗有勢力，令人遺憾的是，誠如我們在其著作《國學用書類述》中所看到的，他忽視了材料的選擇，支氏就是這樣一個人。該書局最近發(fā)起一個“讀書合作部”，以留學和書價優(yōu)惠等獎勵條件，招募入股者。

大東書局除了一般日用書外，出版新小說、古文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和《曲海總目提要》，是本店有名的發(fā)行物。前者的再版中除了索引外，還收錄了“四庫全書書目表”、“禁書總目”，對學生大有裨益。群學社，專門出版活動家許嘯天整理的國學和舊小說的標點本，新文化書社也印行一般社會問題、文藝書以及標點本舊小說。亞東圖書館在離四馬路各家書肆較遠的五馬路上，民國初年，曾出版過北大胡適一派的著書，一度成為最新潮的文藝書肆。該店在宣傳胡適等人倡導的白話文的同時，好像也是最先出版帶有新式標點的標點本舊小說的書肆，它的標點本小說由汪原放標點，經(jīng)胡適考證作序，極受青年學生的歡迎。如今各書肆都在印行標點本，就是受它的影響而流行起來的。

第七類是繼上一類泰東圖書局、亞東圖書館之后興起的，以文藝書為主的書鋪。此類書坊也集中在四馬路。北新書局實力最為雄厚，資格也較老。該書局有北大周氏兄弟的背景，開設在北京，發(fā)行周刊雜志《語絲》，去年?？ｔ斞傅摹秴群啊返茸髌吩趯W生中廣為流傳，風靡不衰。該局在上海開設了分局，在拓展業(yè)務轉移總部至東皇城根后不久，由于張作霖之故，總部被查封，遂以上海為總部，繼續(xù)刊出新潮社、創(chuàng)造社一派的創(chuàng)作和翻譯作品，現(xiàn)在在南京、北平、廣州、開封和重慶都開設了分局，極其活躍。開明書店與北新書局一樣，專營文藝書籍，它致力于兒童文藝，在社會問題特別是婦女問題上，曾出版過《新女性》雜志，故而出版書籍不少。最近該店也出版教科書，發(fā)行活頁文選，與學校合作，從中獲利。去年該店曾與世界書局有教科書的版權之爭，被卷入上海出版界的紛爭漩渦。北平書局和現(xiàn)代書局只有數(shù)年歷史，在社會科學方面投入頗多，盛況僅次于前兩家書店。新月書店是文藝書店，有歸國后的胡適為背景，聽說近年來其刊物《新月月刊》在其文藝雜志色彩上，又涂上了一層政治評論色彩，發(fā)行量猛增。真善美書店雖然兼并了金屋書店，但也未見什么起色。

第八類書店主要以社會問題書籍為主，也有刊行文藝書籍的，實際上它與前類書店沒有明顯的區(qū)別。四馬路的平凡書局和五馬路的新生命書局，可以明確歸入此類。在四馬路上，以國民黨黨政書籍為主的民智書局、僅創(chuàng)立一年但相當活躍的華通書局以及前面提過的神州國光社等，雖也出版文藝書籍，但首先應該屬于此類。樂群等四家聯(lián)合書店、上海聯(lián)合書店以及以古本《金瓶梅》大做廣告的卿云圖書公司，也都可以歸入此類書店。

總而言之，第七第八兩類書店，還有應該歸到第三類書店里的，一個世紀前的同類書店，它們的興亡沉浮最為顯著。在華通書局出版的《中國新書月報》創(chuàng)刊號末尾曾出過月報社代理書店的名字，數(shù)量眾多，其中，小規(guī)模的營業(yè)機構以郵購銷售為主，銷售一些怪異的書籍，和我國神田僻巷里的小書鋪一樣，通常信用很差。上海似乎是一個世界人種大薈萃的場所，正因為如此吧，一些被視為敗壞風俗、破壞秩序安定的秘密出版物，在日本一出版旋即就被禁印，而在上海卻相當多。民國時期大部分的新文藝書、社會科學類書籍，我都無甚接觸，關于以上三類書肆，就不草率下筆了。

除了以上書店，也有賣洋裝、平裝教科書等雜書古本的書店。城內(nèi)湖心亭和其他地方都有，北四川路向西、東方圖書館對面馬路左邊也有幾家，我路過幾次，但都想不起店名了。除了商務圖書館，也有外國人開的書店出版和經(jīng)銷西文圖書，這里都不詳記了。日文書籍主要集中在北四川路的內(nèi)山書店，進口數(shù)量相當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