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爭的殘酷，不曾經歷的人無從感同身受。四萬萬，是祖輩們的記憶。

幸運的是，今天仍有親歷者的講述讓歷史鮮活；但時光的塵埃終將附著，記憶的碎片只是還原現(xiàn)場的脆弱線索。

1931年9月至1945年8月，14年，中國軍隊共進行大規(guī)模和較大規(guī)模的會戰(zhàn)22次，重要戰(zhàn)役200余次，大小戰(zhàn)斗近20萬次，以持久而頑強的奮戰(zhàn)，傷亡3500多萬人的代價，摧毀了日本法西斯稱霸世界的妄想。

這是屬于集體的創(chuàng)傷。

戰(zhàn)爭中有先輩們的青春，淚與鮮血，傷疤長成自豪的勛章，卻唯有后人不漠視、不妄下評斷的作為，之于親歷者，才有撫慰人心的力量。

聶榮臻衛(wèi)士長 阮受賢 1917年生

“那一仗打得痛快?！比钍苜t說的正是平型關這一仗。

在山西太原一所醫(yī)院的病房里，我們見到了98歲的阮老先生。雖然他的女兒早就給我們打了招呼，老先生聲音特別洪亮，但他一開口還是直接讓錄音機上的指數(shù)直接爆了表。

“我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日本人的。敵人從公路來的，雁門關下來就到了平型關，雁門關高，平型關低 ，一出山口就看到了，看見了以后我跟首長報告敵人來了。首長說你不要暴露了，敵人從老爺廟下來，下來我們就開始打，整個摁在溝里頭。” 雖然大病初愈，但阮老先生唯有說起這一段才恢復了些精神。

而這當然并不是阮受賢參加過的唯一一場戰(zhàn)爭。作為聶榮臻的衛(wèi)士長，無論前往陜北，還是到晉察冀抗日根據地，或曾跟著白求恩一起救治傷員，阮老先生身邊的人重復的那些細節(jié)比他現(xiàn)在能記得的多。

“這些故事不值得講?！彼麚u搖頭，努力聽著周圍人說的，卻又沉默下去。

“今天的幸福生活來之不易，我們每個人都要珍惜。”阮老先生把那些曾經的悲壯與激烈封存在自己的記憶中。

平型關向導曾槐之子 曾士榮

十里喬溝曾是平型關大戰(zhàn)最激烈的戰(zhàn)場。一條亂石深溝一眼望不到頭，兩側陡峭的山坡被茂密的樹木掩映。除了嗡嗡不停的蟲鳴，山風穿來，即便烈日當頭還是讓人感覺到陣陣沁骨的涼意。

“平型關（的勝利）是地點選擇得好?！痹鴧⑴c過平型關戰(zhàn)斗，任聶榮臻衛(wèi)士長一職的阮受賢這樣評價道。

聽說有人要來了解當年平型關大戰(zhàn)的情況，曾士榮老人拎著一筐新鮮的李子急匆匆地往回趕，顧不上喝口水就跟我們講起當年父親曾槐在1937年平型關戰(zhàn)役開戰(zhàn)前，給八路軍當過向導的故事。

今年81歲的老人對于父親早年的經歷仍如數(shù)家珍，“我們這一輩都是聽父親講平型關大捷長大的。指揮所、老爺廟、喬溝，這些地方他閉著眼都能指出來。”

那時候老百姓還不知道有八路軍這個番號，但聽到他們是打鬼子的，再看眼前這位首長語氣和藹，便給部隊帶上了山頭，首長選擇好位置，隱蔽下來。

“（戰(zhàn)斗）打響了不讓我父親看，露頭看，說是怕暴露目標，光聽見槍炮聲、手榴彈聲，戰(zhàn)士們的喊殺聲。”

從這一天開始，曾士榮的父親曾槐就一直站在革命工作的前線。清理戰(zhàn)場，組織擔架隊、到地區(qū)捉漢奸，破壞敵人的交通線，征兵、征糧、包括做軍鞋，直到解放后成為縣林場護林員，并做了25年平型關戰(zhàn)役紀念館的講解員，曾槐的一生與平型關的山水草木緊緊相連。

李圣存 1929年生 13歲加入八路軍任通訊員 

早上6點過，李圣存老人就出門溜達去了，多年作戰(zhàn)的習慣讓他不愿多睡，甚至不愿多坐。身上佩戴的幾枚紀念章叮當作響，加上院子里他自己開辟的一塊“老兵會客室”，不消多打聽，街坊四鄰都能確切地指出他家的位置。

“三槍一刀，4個人，我是一把刀，人家三個大人都是一把槍，就消滅32個日本人去?！笔抢先?3歲就參加八路軍最光榮的一次拼殺。

“害怕也不行，還不如大膽呢，就這么想，人死了算拉倒，15年以后又是那么大。”說到這里，李圣存老人竟笑了起來，“當時小就不考慮后果，光知道表揚大會上要受表揚，給塊大洋，老子這一次勇敢一點，表現(xiàn)好一點，團長非得要表揚我?！?/p>

他沒想到憑著這股勁，闖過了炮火的年代，“不希望戰(zhàn)爭，希望和平”，當然他更希望的是國家對老兵的補貼能更及時一些。

“不容易啊，我得對自己好一點，看我一天抽一包煙，我都抽85塊的。”李圣存老人揮手朝我們道別，烈日下他的紀念章閃閃發(fā)亮，像剛點燃的煙頭一樣。

楊良平 1919年生

淞滬會戰(zhàn)：第71軍36師106團307步兵連

松山戰(zhàn)役：第71軍88師262團

“不是我說大話，太陽照著我，我對得起良心。部隊上去打不下來，老東坡他打過來龍陵就保不住了?！?7歲的楊良平在說起松山一役時，用勁跺了跺手中的拐杖，努力控制眼淚不流出來。

這是一場艱苦的戰(zhàn)役，幾乎是他軍人生涯中最艱難的一刻，從天黑打到天亮，再從天亮打到天黑，楊良平已記不得過了幾個晝夜?！叭毡救苏媸撬啦煌督?。那個當官的，穿制服的有長刀被我打下來了，我想著把刀拿走，我拿的時候他被打得半死還砍了我一刀。我是縫了3針沒下火線。”

原籍浙江新昌的楊良平，個子不高、衣著樸素，“16歲以前我讀著書，在小學的時候，我就要抗日。我們小學門口有多少討飯的乞丐，那個是‘九一八’，1931年?！?/p>

18歲，他踐行了自己的諾言，第一次參加的戰(zhàn)斗就是淞滬會戰(zhàn)。他至今仍清晰地記得戰(zhàn)斗中親歷的每個細節(jié)：“（江灣）有一天打得很激烈，有一個二排的兵跑來報告連長，10班班長陣亡，叫排長上去打，排長也陣亡了，犧牲了，又來報告連長，連長就叫了我了，你上去看為什么都死了，是什么道理？那個時候也是這個時候，10點來鐘，我在地上趴著，飛機就在天上繞著，機槍沒有打著我。我看到班長在掩體下面睡著，排長就倒在他身上，中了子彈，兩個都死了，這個頭上一槍打到就死了。”

楊良平頂替了機槍手，與兩個彈藥兵配合繞到敵后偷襲，以60余發(fā)子彈擊退了日本兵的一次進攻。

戰(zhàn)役結束，楊良平所在36師接到命令撤退，此后，四行倉庫、南京大屠殺、臺兒莊等等本是波瀾壯闊、英勇慷慨的現(xiàn)場都成為他向我們顫巍巍走來時的背景。對于親歷者來說，疼痛與饑餓交織的每一天都歷歷在目。

一直到1944年8月1日的深夜，楊良平所在的敢死隊成功繞過天險，突襲日軍兩處據點，并消滅據守的日軍兵力。在美國轟炸機的強勁火力支援下，日軍守備部隊大部被消滅，日軍指揮官自殺。楊良平說，“那是抗戰(zhàn)八年最高興的日子”。

身上的那7處傷口，有無盡的回憶，也是他的驕傲，“打仗應該為國家，為民族，九一八事變，那么可憐的事實，苦難受夠了，我們不喜歡日本人打到中國來，所以我們拼命要把他們打出去，我們始終的目的，只有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70多年的傳奇經歷匆匆掠過楊良平那雙因炮彈轟炸而近乎失明的灰色眼眸，“打不死的。我就打不死的哈?！?/p>

李維岑 1925年生 龍潞游擊隊隊員 

“某某某，已打死，某某某，已打死，某某某，已打死……”曾在龍潞游擊隊打過仗的李維岑老人重復著犧牲戰(zhàn)友的名字。盡管很難從方言中分辨老人說的究竟是誰，但隨著親歷者年歲的增長，清晰地被記得是對逝者最好的祭奠。

“那個子彈簡直是不知晝夜的不停止，那個機槍咯，大炮咯，一夜一夜地打到亮，不停止地打到亮?！饼埩晔亍⒈Ｉ较萋?、騰沖告急，日本人燒殺搶掠的惡行，老人說起來至今仍恨得牙癢癢，但內心里他始終是堅信中國會取得最后的勝利：“我們國家到處都有人看著，都還到不了江邊，就把他們打下?？偰馨阉麄兇蛳??！?/p>

王興  1928年生 支前民夫 1944年為36師修筑工事

雖然滿頭白發(fā)，但87歲的王興看起來是家里最忙的一個，比起接待接踵而至的記者媒體們，他對下地干活，招呼剛下了小牛犢的大黑牛或者去看看上個月新生的豬仔兒更有興趣。

“當民夫，老家（宣威）保長要我們做工事，36個人28天， 40多華里?！蓖跖d老人說起的是1944年當?shù)卣當偱擅穹蛉蝿諘r身為家中老大要接過的擔子。

他記得，日軍占領了一個叫南寨公房的地方，雙方發(fā)生了交火，民夫們就趴在戰(zhàn)壕里躲避，“放炮的士兵用手比劃著瞄準，一炮一炮轟過去，土掉下來蓋滿頭”。

“大炮架起，飛機一來要開始作戰(zhàn)了，35軍，31軍，36軍，180師，120師，32團開始放炮，犧牲一半，那么大的松山，差不多一個軍呢?！蓖跖d難得地嘆氣說，“我們翻山過路全是死人，那個時候穿的草鞋?！?/p>

而更讓他痛心的是打掃戰(zhàn)場發(fā)現(xiàn)指揮他們的遠征軍團長犧牲了。他清楚地記得團長叫李恒柱，江蘇人，“團長是死了后，抬了棺木抬上去，路相當陡，下面是萬丈懸崖，還有一些樹木，就埋那里?！?/p>

“云南出過一個大人物，毛主席的老師，李根源李總長，他說小伙，你相當聰明，好好搞，你們是一個民族，國家要的是人啊，依靠群眾力量大，獨木撐不起大廈，群眾路線工作就好辦了?！?/p>

轉身，王興去給大黑牛添了一桶水，“當兵的還不是我們老百姓出身，穿著黃衣裳，拿著槍，為國家服務，穿黃衣裳是一樣，穿布衣老百姓還是一樣?！?/p>

劉金國 68歲 長沙春華山戰(zhàn)役陣亡烈士墓 義務守墓人 

7月18日，長沙縣春華鎮(zhèn)金鼎山村的吳寺沖，人頭攢動。這一天，當?shù)貙⑴e行“春華山浙江籍將士陣亡將士起靈儀式”。

從清明前開始，在這里義務守墓50年的劉金國就疲于配合各地的媒體宣傳，本就瘦削的身體此時佝僂得愈發(fā)厲害?！袄辈荒艹?，每天就是一點清粥小菜，睡也睡不長，事事都要自己操心?！眱鹤觿拿^這一波以后父親的身體會出狀況。

“我還在跟我兒子講，百年之后，我一定要跟這個烈士墓安葬在一起，為什么呢，我與他們真是分不開的緣分，我們家子子孫孫一定要守墓守下去?！眲⒔饑⑽从羞^任何抱怨。

雖然并不能確切地知道 “中央陣亡將士”是什么意思，但奶奶尋找親人的囑托一直回響在劉金國的腦海中。戰(zhàn)時，他的叔公被抓壯丁上前線后再無音訊，所以見到這一塊無名墓碑被當作墊腳石踐踏，劉金國于心不忍。

烈士的尸骨早已與泥土混在一起，無從分辨，但幾位英烈后人手中的這一抔土，是與幾十年杳無音信的親人重逢。對劉金國而言，雖然打心底為將士們百年之后還能落葉歸根而欣慰，卻也一樣涌動著與親人別離般的不舍。

歷史研究者呼吁，能不能從更高的層面對抗戰(zhàn)的材料進行更系統(tǒng)的梳理、研究和保護？銘記往往建立在一種物理的存在上，如果這些戰(zhàn)爭的遺址都消逝了，我們又拿什么去記憶？

志愿者說，對幸存者的關愛與援助，是迫在眉睫的事，因為他們都年事已高。

曾經四萬萬人的激烈、慷慨或悲壯，關乎每一個人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

十四萬萬人的今天，我們該如何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