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箍棒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相當(dāng)于孫悟空的一個化身和符號，原著第三回，孫悟空到龍宮取來了金箍棒。所以今天貧道要為大家八一八金箍棒的故事。

我們在各種影視里都見過金箍棒。書上說：“二丈長短，碗口粗細(xì)，兩頭兩個金箍，中間一段烏鐵?！焙冒?，我們看到這里時，有沒有想到過，這段話有什么問題？

問題就出在這兩個金箍上：箍的作用，非常簡單，就是防止開裂或分散的。無論是木桶的桶箍、女孩子的發(fā)箍，這個用途古往今來都沒有任何區(qū)別。但金箍棒中間是“一段烏鐵”，是實心的，又不是一根鋼管或竹竿，平白無故裝兩個箍做什么，這不多余么？

當(dāng)然可以解釋為裝飾，棍子兩頭做些裝飾是有的，例如古代有一種棍子叫“金吾”（也叫吾杖），就是一根銅棒，兩頭涂金——刷點金粉就得了，它實在沒有必要裝個箍。另外加裝東西的也是有的，例如“殳”或骨朵頭（狼牙棒），但那是為了增加攻擊力的，和金箍棒的形狀完全不同。

明王圻《三才圖會》的金吾（吾杖）

鑲在棍棒兩端的“骨朵頭”，增加攻擊力之用

我們暫且八一八金箍棒的前世，再來回答這個問題。

大家知道，《西游記》是流傳了幾百年的復(fù)雜故事，現(xiàn)存較早的故事，是《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那里面猴行者似乎是不使什么兵刃的，就像張無忌一雙肉掌而已。倒是玄奘法師手里有一條“金镮錫杖”。這條錫杖也不是用來打仗的，而是類似召喚權(quán)杖之類的法寶。比如什么時候遇到困難了，一舉這錫杖，大喊一聲：“天王救難！”大梵天王就會顯靈，幫師徒渡過難關(guān)。相當(dāng)于開外掛。

《西游記雜劇》里的孫行者手里使的是“生金棍”，這生金棍，能從耳朵里取出，就和世德堂本《西游記》的“如意金箍棒”差不多了。但是并沒有說有箍。

不過到了世德堂本《西游記》（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百回本《西游記》，以后貧道提到《西游記》，如果不特別注明的話，一律指世德堂本《西游記》），這根棍子保留了能大能小的功能，但又添出一個功能，就是它本來不是當(dāng)兵器用的，而是大禹治水的時候，“定江海淺深的一個定子”，有時候也叫“定海神針”（清代張書紳《新說西游記總批》：“定海神針, 妙不可言。言人心上, 原要有針線, 又貴如鐵石, 而外物不能搖動?！保?。

《大鬧天宮》里的金箍棒

這個很有意思。針的特點是一根鐵條，尾巴上帶一根線。金箍棒縮小了當(dāng)然像針，但是放大了也叫“定海神針”，天下什么東西像此物呢？

我們要注意，“定江海淺深的定子”，這里面兩個“定”字，意思有些差別。第一個“定”字，是測定的意思。流沙河那一回，孫悟空說這條河有八百多里寬，八戒就問：“哥哥怎的定得個遠(yuǎn)近之?dāng)?shù)。”通天河那一回，孫悟空也說：“怎定得寬闊之?dāng)?shù)？”這里的“定”，自然是測量、測定的意思?！岸ā焙恿鞯膶捳汀岸ń\深”，是一個意思。

那么古人用什么來定水位的深淺呢？兩種辦法。

第一：用棍子探，這是最直接、最簡便的辦法。淺水的時候，用棍子一戳就知道。比如第一回說美猴王出海求師，“持篙試水，偶得淺水”，明代的《海道經(jīng)》“勤戳點竿，尋投長灘一丈八尺，漸漸減至一丈五尺。”這種東西叫“點竿”或“探桿”?！豆抛鹚拚Z錄》卷三八“人將語試，水將杖試”。美國作家“馬克·吐溫”的筆名就取自船工的口號：“mark twain?！币馑际牵骸皽y定為兩英尋（合12英尺）?！薄?/p>

第二：到了大江大海里，水深動輒幾百米甚至千米。沒有那么長的棍子了，用什么來測“江海之淺深”呢？很簡單。就是一根繩子拴上重物，扔到水里，然后拉上來量繩子的長度就行了。

古代的船上正好有一種現(xiàn)成的東西，就是船錨的前身。它的名字叫“碇石”，或“碇子”、“椗子”。拴這種碇子的繩子，叫碇繩或碇絲。如宋洪邁《夷堅志》測一個叫龍窩的深淵的深度：“以小繩數(shù)十丈矴（同“碇”字）墜入穴內(nèi)?！庇秩鐒m《獨游狼山記》：“今之山……前五十載，海也。其深蓋碇絲千尋莫能測?！倍?、碇、椗，應(yīng)該是一個東西。

為什么有的寫作石字旁，有的寫作木字旁？這是因為有些“碇子”用石頭來做，有些“椗子”用木頭來做。石頭的叫石碇，木頭的叫木碇。這就像象棋里棋子，一邊寫作“炮”，一邊寫作“砲”，過去沒有發(fā)明火藥的時候，“砲”其實是投石機(jī)，就是石字旁；而后來改用火藥發(fā)射彈藥，就改成火字旁了。

據(jù)稱是宋代陶質(zhì)象棋，體現(xiàn)了投石、火藥并用的時代特征

1975年福建泉州出土的宋元時期的碇石，全長232厘米，中段寬29厘米，正是一根棒子模樣，重約400斤。如果有人使得動，絕對是一件沉重兵刃。

1975年福建泉州法石鄉(xiāng)出土宋元時期碇石

如果有人說，《西游記》里說金箍棒兩丈長，合6.66米，你這個才兩米多。況且是扁的，不是圓的，還是和金箍棒有些差別。那么，我們再看一看木碇。

一個完整的“椗”長得什么樣？清徐葆光《中山傳信錄》說得很清楚，大的長二丈七尺，小的長二丈四尺，寬八寸及七寸，用鐵力木制作。上系兩條棕索。

一個完整的椗，由椗桿、椗擔(dān)（橫桿）、椗爪組成。但是椗擔(dān)和椗爪是椗桿的附屬部分，很容易脫落。也可以隨意更換。所以椗桿是一個椗的主體，現(xiàn)在保存下來的考古實物，基本上都是長達(dá)二丈的椗桿。椗擔(dān)和椗爪都蕩然無存了。一般用一根鐵力木的原木制作，這種木材，密度是比水重的，所以能沉底。

我們來看一個考古實物。

這根木碇桿，1983年出土于福建晉江縣深滬灣。我們拿這根木碇桿和金箍棒做一個比較，就知道二者是多么的相似了。（下面的附圖和各項數(shù)據(jù)，均見郭雍《泉州灣打撈到兩具古代大船錨》，發(fā)表于《文物》1983年3月）

1983年福建晉江縣深滬灣出土木碇桿

1、全長7.57米——金箍棒“二丈來長”，一丈約3.33米，兩丈是6.66米。這根碇桿略長了些。但是，1974年泉州灣出土的海船，中有一木碇，其長度正是6.6米！與金箍棒“長兩丈”完全相合（按，明清一丈和今天的一丈差別不大）。況且《中山傳信錄》也說了：大的二丈七，小的二丈四。

2、首寬37厘米，尾寬32厘米——金箍棒未縮小時“斗來粗細(xì)”，這正是古代一只斗的直徑?？磮D上的比例可以知道。

一只斗的大小

3、有鐵箍的銹跡，寬7厘米。這鐵箍是加強(qiáng)整體強(qiáng)度、防止木材斷裂而安裝的——金箍棒兩頭“兩個金箍”。soga……原來箍是在這里用的……

4、椗材褐黑色，船工稱之為“黑鹽櫚”，據(jù)判斷應(yīng)是鐵力木——金箍棒中間是“一段烏鐵”?！盀蹊F”當(dāng)然不用上箍，“鐵力木”再怎么鐵也是木，又長期泡在水里，當(dāng)然得上箍箍一下了。

話說，金箍棒簡直就是這條木碇（或者泉州灣宋代海船所配木碇）的翻版?。?/p>

有趣的是，郭雍先生還提供了一條民間傳說，更加強(qiáng)了金箍棒和“椗子”的聯(lián)系：

當(dāng)年“三寶公”（貧道按：即鄭和）下西洋船隊經(jīng)過泉州灣時，適遇臺風(fēng)，一時浪濤激涌?！叭龑毠绷⒓聪铝顚⒁桓版?zhèn)海針”投入海中，風(fēng)浪頓時平息。（同見《泉州灣打撈到兩具古代大船錨》，《文物》1983年3月）

這個傳說的緣起，是因為當(dāng)?shù)販\海處有一根古代的巨大錨桿，插在泥里。漲潮的時候不見，落潮的時候可以看見。像一塊暗礁，經(jīng)常損壞漁船，所以那一塊海域漁民相傳，幾百年來以為禁區(qū)。出土后經(jīng)化學(xué)成分分析，這根錨桿不晚于明初。多年以來，就形成了這個傳說。

剝開這個傳說的神話外表就會發(fā)現(xiàn)，這其實說的就是鄭和隨機(jī)應(yīng)變，下令拋錨。海船遇到臺風(fēng)，靠譜的做法是找個安全地方拋錨。民間把鄭和神化了，拋的錨或者“碇子”也就化身為鎮(zhèn)海針了。插在泥里，不就像是金箍棒插在龍宮海底么？當(dāng)然貧道不是說和金箍棒發(fā)生關(guān)系的一定是這根錨桿，更不是說金箍棒的原型就是錨桿，而是說金箍棒和錨桿（椗子）恐怕是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寫到這里，我們不得不再次佩服編出“定海神針”的這位作者（當(dāng)然未必是世德堂這一回的最終寫定者），他給金箍棒攀了個闊娘家！因為是棍子，所以能測深，淺水直接一捅，深水系繩一扔。因為和水有關(guān)，所以先歸大禹管，后歸龍宮管，而龍宮又是號稱藏寶的地方。這真是黃藥師“彈指神通”的精微功夫。椗和針，雖然大小懸殊，卻還真是一類東西：一根棍上掛根繩（公務(wù)員考試有一種題型，專門找兩種完全不同東西的相同點，比如“火炬、蠟燭”對應(yīng)“棉布、絲綢”）。而且又兼顧了“生金棍”能大能小的傳統(tǒng)。如果排全書重要道具，人氣第一非金箍棒莫屬，這么一件大殺器的出場，總得有點不凡的事跡不是？像雜劇那樣隨隨便便說一個“生金棍”就太low了。

金箍棒的含義是非常豐富的。李卓吾（有人認(rèn)為是偽托的，不管他）評價：“此棒也有些猴氣?！币驗樗艽竽苄?，可以看作是“心”的形象化。還有人認(rèn)為它代表了男性***的（不勞和諧，貧道自己手動打碼），這些解釋當(dāng)然都很有意思，但是貧道這里只重文本和出土實物，所謂“二重證據(jù)”。至于為什么重“一萬三千五百斤”，過去也有解釋，認(rèn)為和內(nèi)丹修煉有關(guān)，人一天的呼吸次數(shù)是“一萬三千五百息”，但是沒有更多的材料，這里就不多講了。

但是我們要注意的是，《西游記》里金箍棒的屬性，最開始是“定海神鐵”，其次是“如意”。似乎金箍棒代表“心”的寓意是后起的。但從元雜劇生金棍能大能小看，“如意”的功能反倒是先起的，“定海神鐵”的說法反倒是后起的。我們研究《西游記》成書過程，不妨注意下，定海神鐵這個梗，是誰，又是怎么編進(jìn)去的。

最后補(bǔ)充三點：

1、甘肅民族師范學(xué)院的王四四先生回憶，甘肅一帶的木匠，所用的測長度深度的一種工具正叫做“定子”，形狀正是繩子拴著一根小鐵棍。這件東西，貧道沒有見過實物。但是貧道想，椗未免太過沉重，古代海船上應(yīng)另有袖珍版的，以供不時之需。這種袖珍版“定子”的形狀，似乎以模擬大型“椗子”的外形為最合理。這種便攜的“定子”，已經(jīng)傳播到甘肅內(nèi)陸了。

2、無論是古代還是今天，水利工程確實都用標(biāo)桿來看水位，就如都江堰的古代石人，就有這種作用。貧道所在的北京，自從2012年鬧過大水后，現(xiàn)在立交橋下面都立有“定海針”了。

現(xiàn)代“定海針”

3、編出定海針的這位作者（再次聲明：不一定是吳承恩。正式出版物寫吳承恩是作者，往往是遵循一個成例?！段饔斡洝纷髡邌栴}學(xué)界爭議很大，這個貧道要專門撰文來八），恐怕和海洋、水運(yùn)的關(guān)系非常密切。不要說古代，就是現(xiàn)代，海船上的各種工具，普通百姓恐怕也多不認(rèn)識。所以貧道想，只有見過這種東西的人，才編得出這種梗。他應(yīng)該是一位住在東南沿海（或大江大河邊上）的人。

李天飛《西游記》校注，中華書局2014年

李天飛講《西游記》系列文章在新浪微博@李天飛大話西游 每日首發(fā)，本文原標(biāo)題為《李天飛講西游|第三回：金箍棒的原型竟是它？》，澎湃新聞經(jīng)作者授權(quán)轉(zhuǎn)載。李天飛是中華書局文學(xué)室編輯，著有《西游記》校注（中華書局2014年）等。他從猴年的正月初一起，為讀者開講《西游記》。《西游記》正好有100回，李天飛準(zhǔn)備花100天講完，每天講一回，這里講的是第三回。微信訂閱號“長安詩社”（changanshishe）、李天飛的個人微信訂閱號“仙兒”（xianer-xianer）也會相應(yīng)發(fā)布相關(guān)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