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月間，是訪梅賞梅詠梅的最好季節(jié)，上博跨年大展“吳湖帆書畫鑒藏大展”的第一幅作品即是吳湖帆先生所繪的《梅景書屋圖》?！懊肪皶荨钡妹释瑯邮且驗殛P(guān)于梅花之作的收藏，結(jié)合這一鑒藏大展，澎湃新聞（www.loaarchitects.com.cn）中國藝術(shù)尋根欄目特刊出“江南訪梅”專稿，從歷代梅畫品賞入手，散點式走訪香雪海、明孝陵、孤山以及天臺隋梅等江南賞梅勝地。

植梅賞梅詠梅，于國人當(dāng)是很久遠(yuǎn)的風(fēng)雅了，至少，《詩經(jīng)》中即已有《摽有梅》，以女子口吻寫梅子墜地而感慨韶華易逝的怨思。從魏晉南北朝開始，詠梅嘆梅的詩詞漸多而繁，不少都是文學(xué)史上的名篇，到北宋，隱居西湖孤山寫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和靖先生索性就“梅妻鶴子”以至于被后世尊為逋仙了。

而論及畫梅的緣起，上海博物館（2015-2016）跨年大展“吳湖帆書畫鑒藏大展”中首次展出的吳湖帆舊藏宋刻孤本《梅花喜神譜》后，有一段藏書家黃丕烈抄錄自《讀書敏求記》的跋語，對此論之頗詳：“潛溪先生云：古人鮮有畫梅者。五代滕勝華始寫《梅花白鵝圖》，而宋趙士雷繼之，又作《梅汀落雁圖》。厥后邱慶余、徐熙輩皆傳五采。仲仁師起于衡之花光山，怒而掃去之，以濃墨點滴成墨花，加以枝柯，儼然如疏影橫斜于明月之下。逃禪老人楊補之又以水墨涂絹出白葩，尤覺精神雅逸，梅花至是尤飄然不群矣?！?/p>

從宋徽宗極賞梅花專設(shè)綠萼華堂到蘇東坡寫出大量詠梅詩再到林和靖的出現(xiàn)，包括宋代宋伯仁《梅花喜神譜》與范成大《范村梅譜》，無不見證著有宋一代畫梅的盛況，宋之后則有元代王冕、清代金農(nóng)、汪士慎等傳繁花冷香之幽致，近現(xiàn)代畫梅高手則有吳昌碩、白石翁、唐云等，或蒼茫老勁，或水墨淋漓，構(gòu)圖奇崛。而說到吳湖帆所繪之梅，則多秀雅溫潤，頗有意思的是，吳湖帆先生齋號有寶董室、丑簃、梅景書屋、梅花草盦、雙修閣、四歐堂等，與梅相關(guān)的就有兩個，而最為人熟知也是他用得最多的則是“梅景書屋”，以“梅景”名其書屋，一生的理想似乎就是在梅花叢中讀書品畫，葺屋營花。

丙申新年前后，多次到上海博物館品讀梅景書屋藏畫，梅之風(fēng)骨與飄逸、冷香似乎總是揮之不去，以至于春節(jié)于南京揚州走親訪友之余，竟忽發(fā)踏訪鄧尉香雪海之念，而此前其實已在揚州梅嶺、上海莘野園訪梅，到蘇州香雪海，登吾家山賞梅亭，果然梅花萬樹，爛漫一片，且太湖諸山又入目而來，香雪海果然名不虛傳，這才想起，索性再多跑幾個賞梅勝地，或可記之成文。其后遂專門尋訪南京明孝陵梅花山、天臺山國清寺隋梅、西湖孤山，或于晨曦微茫中觀水邊疏影橫斜，或于月夜梅邊念姜白石的“舊時月色”、“梅邊吹笛”等句，或?qū)τ皩懨罚怪a一些歪句，實在是一件樂事，至今想來，似仍置身于一片清霜之中，余香猶在。

一

上海博物館跨年大展“吳湖帆書畫鑒藏大展”是近年來少有的具有學(xué)術(shù)深度的大展，而此一展覽的第一幅作品即吳湖帆先生所繪的《梅景書屋圖》。

此作吳湖帆自署“學(xué)唐子畏筆法自存”，山石筆法確乎與唐寅有關(guān)，然而構(gòu)圖用色其實與清代朱鶴年的《梅花書屋圖》亦有借鑒關(guān)系，因為對梅花的熱愛，吳湖帆夫婦購藏朱之《梅花書屋圖》后，邀馮超然等同賞，并請友人題跋，自己于畫上題有“茅屋三楹，冷香幾樹，此中消息無今古。野云妙筆足風(fēng)流，且看白鶴重提處。梅影新儔，松壺舊語，吳山越水誰為主，他年更覓草堂圖，豪情應(yīng)被盧鴻妬”。后又專門繪出此幅《梅景書屋圖》。

畫中繪遠(yuǎn)山近坡，懸泉飛瀑，二三草屋掩映于萬點白梅中，室內(nèi)一對伉儷憑案對坐，所謂“紅袖添香”，且又有萬叢白梅，這大概是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無上清夢了——只可惜，他在上海嵩山路88號的梅景書屋其實早已被拆毀，好在這一展覽倒凝固了梅景書屋的學(xué)養(yǎng)與氣韻、風(fēng)格。

緊隨其后則是梅景書屋“鎮(zhèn)屋之寶”之一——宋刻孤本《梅花喜神譜》，這既是吳夫人潘靜淑父親所贈，也是梅景書屋得名的緣起，此本明代以后名重于世，翻刻本眾多。畫譜冊后且有吳湖帆所書的《十六字令》及以宋院本仿繪的《梅景書屋圖》?！睹坊ㄏ采褡V》為南宋末年宋伯仁編繪，畫譜分上下卷，按梅花從蓓蕾、小蕊、大蕊、欲開、大開、爛漫、欲謝、就實等八個階段，畫出不同折枝的梅花百幅，每幅均有題名和五言詩一首。宋伯仁在序言中自謂“余有梅癖，辟圃以栽，筑亭以對……余于花放之時，滿肝清霜，滿肩寒月，不厭細(xì)徘徊于竹籬茅屋邊……”。

由于展覽場地的限制，展出的圖片不過數(shù)幅，不過也可觀其大概，確實非梅癖至深者而不能，可惜的是畫譜均是折枝梅，構(gòu)圖過簡，第一幅圖是“蓓蕾四枝”的“麥眼”，詩云“南枝發(fā)岐穎，崆峒占?xì)q登；當(dāng)思漢光武，一飯能中興”。

宋伯仁處于南宋偏安之際，此畫譜首幅即借梅喻懷，提出“當(dāng)思漢光武”，不免讓人想起陸游“家祭無忘告乃翁”的名句。

同為南宋畫梅之作的且有林椿的《梅竹寒禽圖》紈扇頁，畫面繪竹葉殘雪，橫斜紅梅二枝，一枝梅花，一枝立寒鶯刷羽。

林椿畫梅受其老師趙昌影響，相比較趙昌筆下富麗大氣的《朝歲圖》（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不過取其局部。宋代院體畫中似極少純粹畫梅的畫作，以趙昌的《朝歲圖》而言，畫中梅花繁花滿枝，背景則是純粹的寶藍(lán)色，極具裝飾性，此外，尚有山茶、水仙、湖石等。

梅景書屋所藏歷代畫梅圣手中，宋代楊無咎外甥湯叔雅《梅花雙雀圖》也是名作，可惜早已流散民間。

至于元代畫梅圣手王冕，既有清疏簡淡之梅，又創(chuàng)畫梅千叢萬簇法，盡皆風(fēng)神綽約，惜梅景書屋似無收藏，王冕《墨梅圖》 有一題詩極有名：“吾家洗硯池頭樹，個個花開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此畫藏故宮，簡潔如常的語言確實道出梅花的高潔。龐虛齋所藏的一幅王冕《墨梅圖軸》則藏上博，畫眾多梅枝倒掛，綴滿梅朵，真有一種爛漫之境，此畫讀過多遍，上有題詩五首，其一有“明潔眾所忌，難與群芳時，貞貞歲寒心，惟有天地知”。另一是：“城市山林不可居，故人消息近何如，年來懶作江湖夢，門掩梅花便讀書?！庇绕湎矚g，似乎更適于自己當(dāng)下的心境。

梅景書屋所藏明代畫梅作品尚有仇英《訪梅圖》（集于明四家集錦圖卷）與陳老蓮畫梅之作，不過相比較而言，并非畫梅的名品。

梅景書屋所藏的另一畫梅冊頁——明末清初金俊明《群芳合璧圖冊》卻是吳湖帆極愛之作，吳湖帆收藏此冊有著諸般因緣，除經(jīng)其祖父、父親遞藏鑒題外，且其在蘇州的舊居正是金俊明故里。此畫每幀皆是金俊明干筆自繪梅花，其友人補繪花卉松竹，并題詩于另一幀，古人的雅集清玩風(fēng)格與朋友圈于之可見。金俊明在明亡后為遺民，杜門不出，填詞畫梅，宜乎其梅花中自有一股清絕孤高之氣。

此冊頁中不少文士書法均是第一次得觀，如與顧炎武相友善，有“歸奇顧怪”之稱的歸莊，補竹入松梅之中，且題一絕句云：“千尺龍鱗掛斷云，瓊姿掩映有余芬，華陽庭院孤山宅，作伴何能無此君?！睍L(fēng)質(zhì)樸明暢，一股豪氣，頗有大令之風(fēng)，歸莊曾于昆山起兵抗清，事敗亡命，后隱居野服，致力于整理乃祖歸有光文集，讀歸莊詩書畫，忽然想起，從歸有光那些平易感人的文章，到其后裔歸莊，乃至參史可法幕在揚州殉國的其兄歸爾德，其中不正有一種真正的梅花精神與風(fēng)骨在？！

梅景書屋所藏梅花圖手卷尚有跨越時空的兩對夫婦合作梅花手卷——即吳湖帆得揚州八家之一的羅聘方婉儀夫婦的梅花圖卷后，與潘靜淑也合作一幅裝裱其后。羅聘畫梅得法于其師金農(nóng)，極密而拙，梅景書屋主人則畫疏枝，花萼亦疏，構(gòu)圖穿插似刻意求簡求拙。

梅花手卷旁邊且有吳湖帆繪梅花扇頁四開，兩開水墨，兩開設(shè)色，可見受金俊明與羅聘的影響處，然而卻又更見清雅嬌美，委實是溫柔鄉(xiāng)里的世家公子手筆，吳湖帆彼時尚未經(jīng)歷世事的沉浮與困頓，倘若年老畫梅，對于金農(nóng)、汪士慎或濃烈或孤寒的梅花未知是否更有會心處？

二

“揚州八家”之一的金農(nóng)畫梅，逸筆余興，純以學(xué)養(yǎng)、境界勝，在中國畫梅史上，與楊補之、王冕并列全無愧色。

其畫梅構(gòu)圖奇崛，題梅語極多而妙，如《寄人籬下》構(gòu)圖，另有題梅詩云：“老梅愈老愈精神，水店山樓若有人。清到十分寒滿把，如知明月是前身?！?/p>

又如“畫梅須有風(fēng)格，風(fēng)格宜瘦不在肥耳，楊補之為華光和尚入室弟子，其瘦處如鷺立寒汀，不欲為人作近玩也”。

對于揚州畫界的同道畫梅，金農(nóng)有評語曰：“畫梅之妙在廣陵，得二友焉，汪巢林畫繁枝，高西唐畫疏枝，皆是世上不食煙火人。”

揚州諸家中，鄭板橋自言“一生從不畫梅花，不識孤山處士家”，其他似乎都畫過梅，而其中自己除了極愛金農(nóng)畫梅外，尤愛汪士慎，汪五十多歲時左目失明，仍堅持畫梅，并自刻一?。骸吧辛粢荒靠疵坊ā?，金冬心又贊其“管領(lǐng)冷香，儼然灞橋風(fēng)雪中”，汪之畫梅其實并非都是繁枝，流傳至今的畫梅之作，疏枝倒居多，筆墨多疏落清雋，淡而彌勁，讀之真有一種空里疏香、冰雪飄逸之境。

憶昔在揚州時，曾于雪中一訪瘦西湖梅園，后復(fù)讀汪巢林畫梅之作，頓有梅花故人之感。

梅花的第一個文人知己或算是南朝詩人何遜，他在揚州任上時，官舍院內(nèi)就有一老梅樹，時常于樹下吟詠的何遜因有詩作《揚州法曹梅花盛開》，其中有“銜霜當(dāng)路發(fā)，映雪擬寒開。枝橫卻月觀，花繞凌風(fēng)臺?！钡染洌髞淼亩鸥σ蛑小皷|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都算是揚州與梅花的不解之緣。

丙申歲朝在金陵，蒙友人之招，曾作揚州小游，其間且與回到家鄉(xiāng)過年的朋友同到八怪紀(jì)念館——也是金農(nóng)寄居處的西方寺，館內(nèi)有改造后的展廳，千年古樹，也有楠木大殿，金農(nóng)寄居處有復(fù)原陳列，不過一桌一椅、一床一架、一佛像加數(shù)本書而已，均極簡，青磚的屋外果然有一樹梅花，瘦影斜伸，清秀古勁，讓人想起冬心先生題畫句：“水邊林下，一株兩株。瘦影看來有若無。白白朱朱，數(shù)不盡，是花須。”言簡畫淡，而其味不盡。

揚州賞梅的另一勝地是梅花嶺——全祖望曾有名文《梅花嶺記》，記清軍攻陷揚州后史可法殉國死難的經(jīng)歷，“和碩豫親王以先生呼之，勸之降。忠烈大罵而死。初，忠烈遺言：‘我死當(dāng)葬梅花嶺上?！潦?，德威求公之骨不可得，乃以衣冠葬之?！薄鞍倌甓?，予登嶺上，與客述忠烈遺言，無不淚下如雨，想見當(dāng)日圍城光景，此即忠烈之面目宛然可遇，是不必問其果解脫否也，而況冒其未死之名者哉！”讀之讓人頓有悲歌慷慨之意。

梅花嶺至今猶在，而梅花嶺的梅花無疑是中國詮釋梅花精神的最好去處，這里的梅花與殉國的史可法相關(guān)，也記錄著一個民族巨大的傷痛——清軍攻陷揚州后進(jìn)行大屠殺的“揚州十日”，念之頓起血性。在揚州時多次拜謁梅花嶺，此次回?fù)P，行程過緊，路過史公祠時，門已關(guān)了，只能對著史公祠的大門與明月，念及那幅著名的對聯(lián)：“數(shù)點梅花亡國淚，二分明月故臣心?！?/p>

三

從揚州回滬，原本訂的是直接從鎮(zhèn)江回上海的高鐵，過長江時霧極大，蒼茫一片，忽然想起文徵明筆下的鄧尉山：“花香樹色，郁然秀茂；斷崖殘雪，下上輝煥，波光渺彌，一目萬頃，洞庭諸山宛在幾席，真人間絕境也?！币郧耙驳竭^蘇州鄧尉多次，可惜均非梅花季節(jié)，而此刻梅花正放，何不彎到鄧尉，一探梅信？

沒有規(guī)劃的獨行樂趣其實正在于此，往往有偶然與即興之樂，或與寫意畫有相通處。

到蘇州時天已全黑，叫了一輛車，經(jīng)木瀆古鎮(zhèn)，直奔光福而去。夜色中的光福古街幾無行人，早春依然寒峭，找了一家賓館住下，次晨在光福老街食“藏書羊肉”一碗，此處已近藏書鎮(zhèn)，羊肉燒湯后呈乳白色，全無膻味，肉酥而爛，點綴幾星青蒜與紅椒，喝下去暖和得很，比之蘇州城內(nèi)隨處可見的“藏書羊肉”，味道實在是要勝些。

古人訪梅或騎驢，或把酒，而像這樣食羊肉訪梅的，大概不多，然而一地有一地風(fēng)物，羊肉既是此地妙物，則當(dāng)食之，方是妙事。隨后坐車到鄧尉山，出光福古鎮(zhèn)不過幾分鐘，沿途即可見諸峰連綿，梅樹或紅或白，間夾其中，似霞若雪。

不過十分鐘左右即到香雪海的核心地帶——清初江蘇巡撫宋犖題名刻石“香雪?！钡奈峒疑较?，當(dāng)?shù)卣谂e辦香雪海梅花節(jié)，小小的山頭已被一家旅游公司包下圍起，巨大的紅幅豎在門前，一片花團(tuán)錦簇，實在是有些喧鬧——訪梅本是清靜事，現(xiàn)在這樣，與當(dāng)下社會的浮躁功利當(dāng)不無關(guān)系。

古之訪梅多至鄧尉山，即今光福鎮(zhèn)之南呈南北走向的山體，“舊名大尖，東漢鄧禹隱于山中，始有是名。后晉青州刺史郁泰玄葬此，故又名玄墓?！睆V義的鄧尉則指光福鎮(zhèn)周圍大伸向太湖的半島狀丘陵山體，除鄧尉、玄墓外，尚有銅井、青芝，以及香雪海的吾家山等，所謂“鄧尉梅花甲天下，望中無地不栽梅”，簡言之，今之訪梅，相比較古之鄧尉的梅景盛況，其實不僅山頭換了，花之氣勢也小去很多，如明代姚希孟在《梅花雜詠》中記有： “梅花之盛不得不推吳中，而必以光福諸山為最，若言其衍亙五六十里，窈無窮際”。

現(xiàn)在的“香雪?！币蚯宕滴跞迥杲K巡撫宋犖賞梅后題“香雪海”三字鐫于吾家山崖壁而得名，不過一小小山頭，乾隆南巡亦曾到此賞梅，并留有詩碑一座。

入得園內(nèi)，先是一片人工建筑與池塘，自然也遍植梅花，一株鴛鴦梅姿態(tài)頗引人注意，梅花半紅半綠，是由宮粉紅梅與綠萼梅嫁接而成，這樣的人工品種其實也只是新奇而已。

旁邊有一個當(dāng)?shù)孛坊ㄅ杈罢梗M(jìn)去看時，樹干造型多臃腫，頓時全無興趣。

遂沿林蔭道而登山，大概因為去年底天氣極冷，梅花才開一半不到，然而一股淡香始終伴隨左右，山并不高，登至一半時可見乾隆的詩碑，上面的字全不清楚，只有宋犖題名刻石“香雪?！比钟趥?cè)，倒是果斷利落，附近垂梅下是著名的梅花亭，窗戶、屋頂均呈梅花形狀，亭頂?shù)聱Q，大概取林和靖“梅妻鶴子”意，梅花亭上走不過幾步即到山頂，有新建的觀梅亭一座。

亭下有當(dāng)?shù)剞r(nóng)婦在售鹽漬青梅，較外地似大而圓潤，浸在梅汁中，買一小袋，梅肉入口酸脆爽甜，極有余味，梅核甚至都不忍吐棄，含于口中，頓覺滿口生津，真是妙物。

再回過頭來，幾樹梅花，并非老梅，然而形態(tài)均有可觀處，或蟠曲、或橫斜，花或蓓蕾、或小蕊、或全開，粉妝玉琢，冰雪玲瓏，極目遙望，白茫一片，香氣如蒸，諸山果若浮于花海玉波之中，確可騁懷，比之上海、揚州觀梅，另有勝處，只陰雨天氣，文徴明所言的“波光渺彌，一目萬頃，洞庭諸山宛在幾席”倒并不真切。

下山時坐梅花林中，地上紅綠白粉錯雜，偶見翠黃小鳥啁啾其間，選老梅勁挺或幽姿者寫生數(shù)紙，居然落紅數(shù)瓣于紙，梅枝上以米家法寫出幾叢遠(yuǎn)山，果然煙嵐浮動，似有冷妍之氣。山下的梅池邊倒有幾株古梅，老干樛曲，蒼蘚鱗皴，又選一二速寫之。

其后到吾家山對面的司徒廟，此廟有“清奇古樹”四株漢柏，均近兩千年，每來必寫之，漢柏因遭雷擊，成清奇古怪四形，清者挺直，奇者主干折斷，古者紋如旋螺，怪者則臥地三曲，如蛟龍昂首，寫生二紙畢，繞漢柏一圈，見東側(cè)有假山園池，且有圓門，上書“鄧禹草堂”四字——之前竟未注意。

園門前一株瘦梅，盤曲伸向墻外，花開極白而晶瑩。

入園漫觀，這才發(fā)現(xiàn)除了一個人工所造的鄧禹草堂外，居然有一個不小的梅園，當(dāng)有百年歷史，且相比香雪海，簡直就是沒有游客，一時大歡喜，尤可喜者是園中古梅居多，約有百株，造型比之香雪海也勝出不少，或屈曲盤旋，蒼老遒勁，或苔鱗遍身，老枝怪奇，花則有滿天星、重葉梅、綠萼等，粉瘦瓊寒，微綠純黃，與坡上密密的黃草和司徒廟黃墻黛瓦相映，極具古雅之意，于是或坐或立，寫得數(shù)紙。

又小坐池邊，見水邊二梅枝，臨水落花，猶有風(fēng)致，讓自己想起蘇州藝圃池邊的一樹梅花，相似的斜橫疏瘦，素凈而玲瓏。

其間不知何時從墻外響起古琴曲《梅花三弄》，看看天色不早，于是再行梅園，殘陽荒草，古寺數(shù)間，粉墻環(huán)列，冷香叢樹，青山悠遠(yuǎn)，且兩千年歷經(jīng)霜雷依然茂盛的漢柏就在隔壁，此中真有一種不可名狀的寂寥大美與精神氣，實在是自己賞梅最難忘的經(jīng)歷。

四

面向太湖而開的梅花，除了鄧尉，另一盛名之處是太湖西山與無錫梅園。

其中尤以西山林屋洞的梅海久聞其名，讓人神往。

這幾年來，幾乎每年都要去太湖之中的第一大島西山，尤愛石公山的太湖日出與明月灣古碼頭的黃昏，均是一片波光浩渺，恍若仙境，然而與石公山比鄰而居的林屋洞卻一次也未踏足，實在是每次去西山都是忙里偷閑，且非梅花季節(jié)。

從鄧尉再打車，環(huán)湖而行，過三座太湖大橋，不到一小時即入西山島，將到林屋時，只見大片大片的梅林，花雪紛紛，梅影水光，彌漫相接。

到林屋山下已是黃昏時分，居然還有半小時就下班了，問門衛(wèi)何時可以出來，門衛(wèi)憨厚笑言，“你愿意看到什么時候就什么時候吧！”西山人的淳樸于其間可見。

相比較香雪海，林屋幾無游人，或許是世人知之不多，或也是臨近下班時間的原因，然而這卻實在是賞梅的運氣。

入門行不久即可見梅樹，疏影瘦韻，并不多，之前所見的梅林大概在山后吧。問里面值班者，果然，說是兩條路，一條路通往林屋山頂，另一條路則通往林屋洞與梅海。

先登山，山徑石塊均如太湖石，嶙峋對峙，路畔雜植梅花、松柏之屬。行不多遠(yuǎn)即到山頂，上有駕浮閣——其實是新建的一個道教建筑，似無趣味，并未進(jìn)門，而是環(huán)山頂一圈，憑欄遠(yuǎn)眺，北面山勢起伏，果然可見腳下梅林伸展綿延，繁花如海，花光波影，搖曳蕩漾。

明孝陵梅花山晨曦

惟一可惜是陰天，黃昏的光影尚不清晰。否則，夕照之下，當(dāng)更大美。

山頂南面的樹叢中幾株老梅，或紅或白，開得倒頗熱烈，芳?xì)庹趄v，湖光閃躍其間，果然是“梅得山水而色揚，梅花愈盛，波容水態(tài)愈媚”。

隨后下山，入林屋洞，元代王蒙的名畫《具區(qū)林屋圖》即寫此，林屋洞被稱為道教的第九洞天，洞內(nèi)立石如林，頂平如屋，燈光迷離，向晚無人，略略走了幾步也就出來了。

洞右即是大片的梅林——即所謂林屋梅海。

幾乎無人，行于梅林之中，偶爾可見橘樹，青枝翠葉，走不幾步，又完全被花雪淹沒——四周霞蔚蒸騰，暗香涌動，惟聞鳥鳴，再看遠(yuǎn)處的林屋山，在一片梅海之上，恍若浮于彩云之巔。

有一瞬間，幾疑夢中一般，甚至，夢中也未有如此純粹的梅影——這實在是無法訴諸語言的。

——吳湖帆先生的梅景書屋若真的置于梅花叢中，最合適的地方大概也就是西山林屋了。

五

回滬后幽香一直揮之不去，因尚在假期，想上海賞梅處，有上海植物園、靜安公園、辰山、古猗園等處，最勝處似是莘莊公園，舊稱莘野梅園或莘野園。

好在離自己較近，遂選一日下午專程到莘莊公園。位于莘莊莘浜路的此園在1930年代由楊氏植梅數(shù)十畝而建園，取名莘野梅園，昔日這里是郊區(qū)荒野處，而今則四周早已是商業(yè)繁華之地。好在一墻之隔，也略略隔去了市塵喧囂。

此前曾多次到莘野園賞梅，好處是梅的品種多，老樁梅亦多，且園中粉墻黛瓦，回廊水榭，與梅樹相映，但由于莘莊早成上海城市副中心，居住人口極多，每逢周末，游人熙熙攘攘，如趕市集，實非賞梅清靜之地。

好在春節(jié)假期尚未上班，自己又選在近黃昏時趕去，游人果然不多。

先到位于園西的芙蓉潭與梅山、暗香亭，均遍植梅花，其中臨水一綠萼老梅尤有形態(tài)，坐于湖石之上，幽香裊裊，沁水而來。

園東是莘野園著名的梅園，這里的老梅亦有近百樹之多，有綠萼梅、宮粉梅、朱砂梅、素白臺閣等珍品梅花，在上海于他處并不多見，其中數(shù)株老梅偃蹇在地上達(dá)數(shù)米之長，貌枯而神澤，老干頂端伸出二三細(xì)枝，曲曲折折，不過數(shù)朵梅花與蓓蕾，然而卻越讀卻越有味道。

其時天氣頗冷，墨已干澀，仍忍不住呵凍以元人筆意寫生數(shù)紙。

其中兩幅自感尚能入眼，便吟了些歪句，題于其上，其一是：

半檐隔斷車塵跡，老屋冰霜弄影來。

猶憶故園花一樹，幾番辜負(fù)雪中開。

六

沒想到這些訪梅寫梅之作在其后竟與一些前輩結(jié)緣，并得以讓自己與他們更深地探討一些畫梅話題。

前不久赴京參加活動，住于故宮之側(cè)，晚上應(yīng)謝公春彥之約到他處神聊胡侃，謝老是文化界一大趣人，評論犀利有趣，書畫寫意而性情，與之評點藝術(shù)，月旦人物，直至半夜，極暢意。

謝老黃昏時曾于房間獨賞故宮余暉，且訴于筆墨，一排冊頁排于桌上，云煙點染，一片生趣，拜觀大妙。因沿途寫生，也帶了幾冊訪梅花寫生，遂請謝老指謬，謝老一一讀畢，說前不久得句“水邊橋頭釣落花”，古人似無，惜未成詩，可選一梅花冊欲題跋，頓時大喜。

謝老筆走龍蛇，很快題好。 后想想又題書法條幅“村言顧梅”，說：“此顧字，是看意?！睍呪j印，忽言：“還不過癮！”又開箱取小正方形冊頁，說：“要畫你寫梅！”其性情處一一可見，也讓自己驚喜不已！正聽他說著：“你坐好！”大概欲作寫生，忽瞥見身后鏡中背影，又說，就用背影，話畢即拈起一支粗筆，小心醮墨，略一思索，一筆下去，一團(tuán)墨，上略分叉，兩邊勾出耳朵，竟然是天成背影——實在讓人贊嘆，又換淡墨，畫出身體，略點赭石，小心勾線，原來畫人物持筆，云，可坐于老梅樹上，干筆擦出一株老梅，伸出幾枝，稍加點染幾星黃色，一幅畫，不過十分鐘，大膽處放筆畫去，小心處則細(xì)細(xì)收拾，畫畢題句：“顧公顧梅，丙申正月十八初刻余與顧公村言學(xué)人于京華貴賓樓燈下觀其寫梅涂之也。淺草齋春彥?！?/p>

后又另紙題詩：“梅花臨水立，照見雙梅花。玉骨存佳色，居然墜碧崖。斯人行木瀆，曲背向梅花。整頓紙與筆，幽幽寄牽掛，畫來相對姿，天地待破瓜。何事結(jié)成伴，相約看梅花。丙申正月十八晨于京華貴賓樓七一二九房間，春彥草草?！?/p>

詩畫捧讀之下，既喜且愧，感覺說一“謝”字實在太輕飄了。

后又拜訪郎紹君先生，郎先生一直在養(yǎng)病中，臉色清癯，慢言細(xì)語，聊過一些近況，問過身體，又問先生寫字畫畫否——猶記前年觀郎老師畫一山水寫生手卷請蕭海春老師題跋，郎先生以書畫理論與評論名世，相比諸多評論界人士，尤見書生本色，其實其書畫之氣韻與性情處遠(yuǎn)非當(dāng)下眾多招搖的所謂主席院長大家可比。郎先生說身體原因，近期文章基本不寫，畫也不畫，惟寫字略多。

后又觀自己的寫生之作，先示故宮古柏寫生，郎先生說線條氣韻均好，古意濃，建議部分樹干可適當(dāng)以側(cè)筆皴擦。

又觀梅花寫生，郎師母見之專門到里間取眼鏡，我說寫梅訪梅，都是一時興起，主要從楊補之與元人意思寫梅，再適當(dāng)融些金冬心，其實尚拘泥于物象，回去后寫寫漢碑與草書，或擬再跳開寫意。郎先生然之，說畫中清逸氣尤難得，又說先寫真是對的，當(dāng)然，中國畫的寫生也有回來后再畫的，所謂寫其生意與生趣。后又談起冬心與汪士慎畫梅，我說一直心向往之，其實尚缺那種拙味，拙很難，學(xué)養(yǎng)心性都到了，才有一“拙”字。

郎先生說確實應(yīng)留意此一“拙”字，又說北京梅花少，北京特色花卉其實是海棠。

因為看到謝老為寫生畫梅的題跋，郎師母忽然說：“老郎啊，你也題一下嘛！”

郎先生笑言：“好！”選了在蘇州香雪海的寫生梅花一頁，到里間書房，坐下，援筆書曰：“此幀為村言寫生，清氣洋溢，筆法秀逸，佳作也。丙申正月，紹君”，又鈐兩印，字有六朝風(fēng)度，溫潤秀逸，散散淡淡，了無俗意，真大愛之。

回滬后先后又訪蕭海春與了廬老師，一方面再聊歷代名家畫梅與他們自己的畫梅心得，又示寫梅之作求教，了廬老師且出其三十多年前寫意畫梅之作，以草書筆法畫老樹干，勢若龍騰，可惜這些年因眼病，已多年不作畫了。蕭海春老師則于一頁上滿題長句，其中有“此真元人情懷也，觀其梅冰雪傲骨，清氣漫溢。”書風(fēng)瀟灑飄逸，讀之惟有慚愧。

七

回到訪梅。

江南訪梅，大概是不能少了六朝古都金陵的，龔自珍的《病梅館記》起句便是：“江寧之龍蟠，蘇州之鄧尉，杭州之西溪，皆產(chǎn)梅。”

從北京回滬坐的是高鐵，想想還是在南京下車，晚上選了中山門附近的一家酒店住了——這里離金陵賞梅勝地明孝陵之梅花山不過數(shù)武。

因為要在次日上午十點前離開南京，查詢梅花山開放時間，意外發(fā)現(xiàn)竟然早上六點便開門了。

杭州孤山夜梅

翌晨天尚未亮，趕到梅花山南門時，六點出頭，一輪明月懸于鐘山之上，門果然開了，原以為不過二三游人，沒曾想人居然不少，不禁感嘆起六朝古都的雅在骨里，且想到張岱湖心亭看雪的那句：“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其實賞梅探梅可算一直是江南的民俗，像南京這樣天尚未亮即有如此多人專程前來賞梅的還是不多。然而這印象也只是在進(jìn)門時，梅花山梅樹有千畝之多，稍一走動，人散梅林，也就見不出人多了——這才發(fā)現(xiàn)月色是真好，隔著梅影看，疏疏淡淡，極有汪士慎的梅韻，想起姜白石著名的《暗香》：“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fēng)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p>

姜白石寫梅名句極多，如：“十畝梅花作雪飛。冷香下、攜手多時。兩年不到斷橋西。長笛為予吹。”個人感覺與汪士慎畫境均極配，都有一種淡到極處的美，透明，簡淡，一種透徹心骨難以抹去的惘然——這大概是中國文化的一個深層次密碼，所謂的“物哀”亦可作如是觀。

此地有梅花珍品鐘山白，與此詞境也有相通處，鐘山白開花較早，花已不多，花瓣近乎透明，萼片底部有淡黃色，素心玲瓏。

晨曦微茫時的光影變化其實細(xì)微而迅速。剛剛還在對月觀梅，然而不過幾分鐘，月色漸淡，梅林深處的東方已露出一痕淺紅，漸漸變深，整個天幕也漸漸亮堂起來。

這是真正的梅林晨曦，似乎有無數(shù)薄霧微嵐隨暗香在搖漾浮動。

山坡的一片梅林中植有茶樹，排列整齊，想此梅花下的茶不知是何種味道？蹲下拍圖片時，這才發(fā)現(xiàn)作為背景的鐘山光影渾厚之極。

游客漸多，遂登梅花山博愛閣，山頂有所謂的梅王樹，大概也有數(shù)百年歷史。南京古梅并不多，與這座城市歷經(jīng)兵燹有關(guān)，六朝更迭，南唐降幡，明清易代，日寇屠城……真如姜白石寫揚州所言的“廢池喬木，猶厭言兵” 。

梅花山原名孫陵崗，顧名思義，是三國時孫權(quán)陵的范圍，1929年孫中山奉安大典時，建為配套的園圃。除了孫權(quán)墓，汪精衛(wèi)墓也曾安置于梅花山頂，日寇投降次年被蔣介石指示炸毀，據(jù)說墓中發(fā)現(xiàn)一本汪精衛(wèi)手抄詩稿，最末篇為《自嘲》，或是絕命詩：“心宇將滅萬事休，天涯無處不怨尤。縱有先輩嘗炎涼，諒無后人續(xù)春秋?！蓖掏掏峦拢@真是至死仍在做他的春夢，混賬得可以！對比他年少舍死刺殺清廷攝政王未遂入獄后所寫的句子，“引刀成一快，不負(fù)少年頭?！睕Q絕明快，直見本心，簡直是天壤之別，對于汪其人，當(dāng)然不是一句兩句就能說清的，但晚期作為漢奸全無氣節(jié)則是事實俱在，鐵板釘釘！若比之同葬于梅花之畔的史公可法，汪精衛(wèi)能不愧殺乎？！

汪墓被炸后，由孫科指令于原址之上建亭，名觀梅軒，如今軒前有簡要說明牌，述其變革背景。從觀梅軒望西邊天空，這才發(fā)現(xiàn)，月痕仍在，不過淡了許多，映著遠(yuǎn)山看來，靈秀中別有蒼莽沉郁之意。與鄧尉、林屋梅花放逸燦爛不同的是，南京的梅花因為地處鐘山明孝陵與中山陵之間，歷史的煙云感一直撲面而來，這與揚州的梅嶺倒有相似處，只是鐘山梅花似更見大氣。

八

論及國內(nèi)現(xiàn)存最早的古梅，當(dāng)是浙江天臺山國清寺隋梅，距今已1400年歷史。

第一次到國清寺是前年深秋，猶憶當(dāng)時空氣的純凈透明，與好友何家干、楊運應(yīng)天臺友人褚翔之邀，留宿天臺，曉行國清寺，且巧遇從未見過的同事姜白，實在是難忘的經(jīng)歷。當(dāng)時的隋梅一樹綠蔭，伸出墻去，又是遮天蔽日，氣勢憾人，可惜的是并無一朵梅花。

此次訪梅當(dāng)然要補上這一遺憾。

那晚到國清寺旁入住已是夜間，翌晨早起，緣山溪行至國清寺，溪中水極清，菖蒲散漫生長石間，清幽一片。

過橋即是國清寺，也賣門票，五元，低調(diào)而安靜，在當(dāng)下一些旅游點與寺廟門票動輒百元的地方，這幾乎有著一種禪意，或是善意的提醒。國清寺始建于隋開皇十八年，為佛教天臺宗的發(fā)源地，日本天臺宗亦尊國清寺為祖庭。拜謁過大雄寶殿，折向右邊的小院，即是相傳由隋代高僧、天臺宗五祖章安灌頂大師手植的隋梅。

果然與秋季來看全不相同，只不過仍有遺憾——浙南天氣更暖，梅花多謝，已近尾聲。

然而依然是樹影橫斜，繁枝稀花，將天空分割成無數(shù)碎片，地上則落滿紅紅白白的梅瓣，一片滄桑零落。

這時看老梅，原來可算作兩樹，高約七八米，寬若一人合抱，一樹老梅，根部近朽，蒼苔厚封，上面則一樹老藤或梅樹無法分辨，虬曲絞轉(zhuǎn)，附于其上，相擁著伸出墻頭，再擴(kuò)展出墻外一片巨大的梅世界。

隋梅北面，另有兩樹梅花，一紅一白，開得倒是不錯。

當(dāng)?shù)厝苏f隋梅通乎國運，“文革”開始后，此樹即干枯葉敗，多年不開花，直到“文革”結(jié)束才緩過勁來，一說是當(dāng)時隋梅病了，未知真假。

只不知其后一直到如今，隋梅年年繁花滿枝，到底該作何解？

從天臺回時，經(jīng)杭州，抵西湖孤山。

“梅妻鶴子”的林和靖隱居處與墓冢均于此處，明末張岱有聯(lián)念之：“云出無心，誰放林間雙鶴？月明有意，即思冢上孤梅。”近代大書法家林散之書聯(lián)則有“世無遺草真能隱,山有名花轉(zhuǎn)不孤”。

到孤山已夜將半，從斷橋西行，空濛一片，幾無行人，將近林處士墓時，過一石橋，二三枝綠萼梅枝伸將過來，綴系綠萼梅數(shù)朵，柳絲輕飏其間，飛霜流霰一般，夜色中映著湖邊的路燈與遠(yuǎn)處寶石山燈光，又如玉琢雪雕，空潤透明。

一時有些恍惚，如遇逋仙，又若步入張岱所言的冰雪世界。

記得前年曾在故宮第一次讀林逋遺墨《松扇五詩卷》，筆勢瘦挺孤峭，神情清絕，瀟散處與《韭花帖》、倪云林均有相通處。

東坡在其詩卷后有詩極贊，似乎自愿為其擁躉，其中有：“先生可是絕俗人，神清骨冷無由俗。我不識見曾夢見，瞳子瞭然光可燭。遺篇妙字處處有，步繞西湖看不足?！?/p>

因已夜深，到底沒走近處士之墓。

次晨再到孤山，這才發(fā)現(xiàn)孤山紅梅多而紛鬧，白梅、綠梅過少——且林處士墓間也是如此，逋仙之梅，私意以為當(dāng)然是綠梅或白梅居多。于是于水邊綠萼梅樹撿拾數(shù)瓣，獻(xiàn)于墓碑下，也算為這次訪梅畫一句號，又瞎謅了些歪句記此夜行：

誰送疏枝過野橋，

六朝月落水迢迢。

梅花細(xì)柳離人意，

一夜飛霜雪未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