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園慧亮相全運會賽場。

在陜西奧體中心游泳館里，傅園慧被記者們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住。

“洪荒之力還有嗎？”面對這個問題，傅園慧先是一愣，隨后脫口而出，“沒有了，沒有了，年紀(jì)大了。”

5年前的里約奧運會，“我已經(jīng)用了洪荒之力了……”一樣是從傅園慧口中自然蹦跶出來。隨后“洪荒之力”隨著一連串火出天際的表情包刷屏，沒有任何征兆地爆紅起來。

她就此被貼上“洪荒少女”的標(biāo)簽。人們覺得她率真幽默，跳脫真實，成了這個濾鏡時代最特別的存在。

5年后，25歲的傅園慧在西安的初次亮相就強調(diào)，這是自己最后一屆全運會，一句“感覺非常old，自己已非常年邁”也再次沖上熱搜。

但在全運游泳收官戰(zhàn)上，拿下女子4×100混合泳接力銅牌的傅園慧又改變了決定，“條件允許的話，應(yīng)該會繼續(xù)（游一屆全運會）?！?/p>

五年白駒過隙，一切都沒有改變，一切又都似乎變了。

傅園慧的走紅，一切從此開始。

陷入混沌

“今天老朋友們還記得我，采訪我，倒不是說讓我找回了明星感覺，而是覺得大家仍然關(guān)注和喜歡我，我很開心，也感謝大家?！?/p>

中秋節(jié)前一晚，亮相游泳比賽的傅園慧被面前聚攏的眾多記者嚇了一跳，畢竟游泳賽場還有張雨霏、汪順眾多東京奧運載譽歸來的人氣選手。

受寵若驚之余，說起是否參加下屆全運會，她開始笑著抗拒，自嘲“old”的同時，感嘆自己如今已在和小自己一輪的小朋友一起比賽。

時間流轉(zhuǎn)飄過，或許傅園慧已不記得，火箭般躥紅后，她在里約的央視奧運演播室里把走紅形容為“一個意外”，斷言一切會很快平靜。

她的預(yù)計顯然朝著反方向進行。

傅園慧笑稱自己的銅牌是“玫瑰金”。

即便并不喜歡外界“洪荒少女”的稱謂，傅園慧還是被“洪荒之力”這個2016年度流行語，裹挾進了洪荒的本意——混沌之中。

在社交網(wǎng)絡(luò)上，傅園慧是那個流量擔(dān)當(dāng)。

她一場直播輕松捕獲1000多萬人次觀看，甚至游泳隊的活動，贊助商都點名傅園慧參加。很多人把她符號化、標(biāo)簽化，他們需要那個魔性表情包的傅園慧、那個金句頻出的洪荒少女。

一朝成名的壓迫感襲來，再樂觀、再堅強的少女也會有透不過氣的時候。

時起時落的成績這時就成了脖頸間那根漸漸收緊的繩索。

“我所知道所有被捧起來的人，最后都會被打下去，我追求的根本就不是這些，我根本不適合當(dāng)明星。”

里約歸來，傅園慧在央視《面對面》中留下這樣一段話，如同預(yù)言家般未卜先知：

慢慢的，媒體追逐下頻頻流出的金句，鏡頭下夸張的表情包，被人說是作秀、炒作；

推掉千萬代言，偶爾接廣告，就被指責(zé)初心不再，圈錢為主；

上綜藝節(jié)目，先被說“巨嬰”、“暴躁”、“性格差”，隨后又被噴影響成績。

傅園慧成了流量、媒體和各大獎項的寵兒。

似乎“火”，在過猶不及后便成原罪——“裝傻賣人設(shè)”、“進軍娛樂圈、沒有運動員的樣子”甚至“頻頻上熱搜”都成了罪狀。

這些疊加上失利、成績下滑、嘩眾取寵這些標(biāo)簽后，瞬間又成了流量的密碼，熱度的推手。

那個被捧上高處的傅園慧，也被社交網(wǎng)絡(luò)試圖以各種理由拽落下來。

2019年光州世錦賽個人項目全部出局后，傅園慧紅了眼睛?！拔艺娴暮芘Φ赜?xùn)練，竭盡全力去做好一切，如果還是不行的話，我就只能接受它了?？赡芫拖窬W(wǎng)友說的，我真的不太適合游泳吧?！?/p>

最難過的時候，她寫道：“喜歡我是緣分，哪天不喜歡了就是緣分盡了，希望都能好聚好散?！?/strong>

傅園慧和朱志根教練登上領(lǐng)獎臺。

拉鋸與對抗

陜西全運會上，傅園慧只報了女子仰泳一個單項，她以59秒81摘得銅牌，半決賽中甚至還游到了59秒71，兩次打開了1分大關(guān)。

“這個三連冠我就從來沒想過，不可能的。前兩屆能拿算我運氣好，這屆我覺得有塊獎牌就好了?！?/p>

自成體系的“傅言傅語”依舊歡脫，卻透著以喜說悲的味道，自嘲、淡定彌漫在游泳館里令人唏噓。

四年前，天津全運會，傅園慧口中說的是，“我是帶著必死的信念，游到了油盡燈枯?！?/p>

彼時的她身體狀況堪憂，感冒發(fā)低燒，還趕上了每個月最虛弱的幾天。但她用驚人的毅力摘下三金，一掃布達佩斯世錦賽的陰霾。

只是兩年后的光州世錦賽，傅園慧再次遭遇了滑鐵盧，個人項目全部出局……

里約之后兩次世錦賽這樣的大節(jié)點上，傅園慧都沒能達到自己的預(yù)期。這個平日愛看哲學(xué)書籍的姑娘拋出了“人生大部分都是失敗，永遠(yuǎn)不要放棄就好”這樣的金句。

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付出全部后被各種現(xiàn)實、意外打敗的傷痕要如何撫平。

傅園慧手臂上的肌肉貼。

在啟蒙教練吳鷹的記憶里，傅園慧從小就是個好勝心極強的孩子，她的倔強在于對自己從不心慈手軟，“小時候?qū)W打腿，只有她從來不喊累，哪怕早就撐不下去。”

這樣的倔強從未遠(yuǎn)離。

只是這些年訓(xùn)練時候不錯，一到比賽就迅速滑落的狀態(tài)，周而復(fù)始地與她拉鋸對抗。

2017年布達佩斯世錦賽時，沒能躋身100米仰泳決賽，50米仰泳0.01秒之差摘銀。傅園慧內(nèi)疚自責(zé)——“訓(xùn)練的時候都要比現(xiàn)在快很多”“感覺自己的腿被封印了”“明明有開天辟地的能力，最后打開一條縫隙”……

大多數(shù)人很難感同身受她內(nèi)心的焦慮，只是在言語表面的轉(zhuǎn)折中品讀她的幽默。

兩年后，傅園慧再度折戟光州世錦賽，一度心如死灰。

“我這次付出的努力和訓(xùn)練的認(rèn)真程度，我覺得超過了4年前，甚至說是里約奧運會的那種艱苦?！?/p>

傅園慧的置頂微博，是一首她寫給自己的詩。

反復(fù)拉斷的弦

“我們杭州人，平時都在西湖邊喝茶休閑，沒什么上進心?！敝舾?，傅春昇倒一直奇怪女兒傅園慧為何有著截然不同的個性。

“我們從沒有教育她要很要強，但她就很特別，人生觀可能和我們真的不一樣?！?/p>

除了家人、教練，很難有人真正理解傅園慧內(nèi)心的煎熬。

這種糾結(jié)，她早就寫在了2017年的微博生日小作文中，至今未曾取消置頂——

“我不是怕累怕苦的人，

我早就習(xí)慣了。

但是我不懂為什么我會這么崩潰。

是因為游得太慢了所以崩潰了嗎？

不可能啊我沒有那么內(nèi)心脆弱。

哦，后來我知道了。

是因為我在堅持與放棄之間

猶豫不決。

這帶給我了最大的痛苦。它像毒藥一樣一點點腐蝕我的意志和精力，而我自己卻沒有意識到。

我痛苦，我掙扎。

其實就是因為，

我想要變強??！

我不想放棄啊！

我不想因為這些挫折就放棄我的人生?。　?/strong>

傅園慧手臂上的血痕清晰可見。

更多的時候，她在和自己角力，人前的幽默更像是痛苦后的緩釋。

很少有人真正了解頂尖運動員心理上承受的壓力——他們對于勝利充滿饑餓感，又異常痛恨失敗。無論科比、費德勒還是C羅，他們都是把自己壓榨到極致的人。

傅園慧也一樣，需要不停對抗肩傷、腰傷、肘傷……

于是，止痛片、雙臂上抓出的血痕都被全力掙扎向前的她視作拋來的救生繩索。

成名后對于極限壓榨式地追逐，難免在心理層面帶來倦怠，而壓力、不穩(wěn)定感以及緊張彌漫每一寸神經(jīng)中。

直到今夏，大滿貫得主大坂直美退出法網(wǎng)，美國體操女皇拜爾斯退出奧運比賽，人們才意識到，心理壓力對于頂尖運動員是怎樣不易捱過的考驗。

里約奧運會前，傅園慧心里的“那根弦曾被拉斷了”，后來她說“接上了，換了一根更好的”。

可以想見的后來大概率只有一種：那根弦被一次次拉斷，又一次次接上。

然而付出了血淚的代價，她的成績卻始終無法進一步突破。

一邊是求而不達的焦慮，一邊是迎頭再上的執(zhí)著，那個樂天幽默的傅園慧被自己困在泳池中。

傅園慧和葉詩文自拍。

曾許人間第一流

退役，這幾年并非沒有擺上傅園慧的計劃，但每一次這位“前浪”還是會把那一勞永逸的選項刪除。

2018年全國游泳賽上，她游出了50米仰泳的當(dāng)年世界最好成績，退役的想法才被擱置。

三年后，一身傷病的她落選東京奧運會，退役又成了選項。但看著自己昔日的隊友在東京劈波斬浪，她的內(nèi)心再次堅定了對游泳的熱愛。

“整個奧運會期間，我都是在休息和看別人的比賽。但在最近這一個月，我又改變了自己的想法，覺得還是要堅持下去，重新開始，要在全運會上為浙江隊再做出貢獻?！?/strong>

中秋夜的那場100米仰泳決賽里，18歲的彭旭瑋和17歲的萬樂天游在了傅園慧身前，似乎印證著她“old”的說法。

“如果這次拿到冠軍的話，我覺得就是給他一個安慰吧，但是……有點可惜?！睕]能為重病在身的主管教練李雪剛拿塊金牌的，傅園慧紅了眼睛。

捂著臉背過身去時，她雙臂的血痕和手肘的肌肉貼一樣鮮明。

看臺上的傅春昇，目睹著這一切，心疼又驕傲，“傅園慧真的太不容易了，她付出了太多太多?！?/p>

全運游泳收官日上，傅園慧和隊友葉詩文聯(lián)手帶領(lǐng)浙江隊奪得女子4×100混合泳接力季軍。

“最大收獲就是發(fā)現(xiàn)自己還蠻厲害的，練了一個月，沒想到游了這樣的成績（59秒75）?！?/p>

摘下個人第二塊“玫瑰金”；短短一周三次游進了100米仰泳1分大關(guān)。傅園慧瞪大眼睛，笑著為自己點贊“還蠻穩(wěn)的，好久沒有保持這樣了”。

傅園慧和浙江隊隊友自拍。

她說和小葉子一起，有不一樣的情懷和溫暖在，令她回想起小時候兩人一起游接力。聽得出那種安定和幸福，是傅園慧一直在尋找的。

和小葉子一樣，兩人都是25歲的成名老將，一樣遺憾落選東京奧運會。作為過來人，拋開了自怨自艾，反倒有了不一樣的灑脫。

“我想對后輩說，不論遇到怎樣的情況，都不要放棄，也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要學(xué)會接受失敗?！边@是葉詩文整整9年來的感悟。

傅園慧沒有明說，也在過去的浮沉中逐漸開悟。于是，才有傲嬌的那句，“我覺得雖然我們老了，但我們的實力還可以?！?/strong>

亞運會、全運會或許終于不再是糾結(jié)，而是那個慢慢打開的結(jié)。

以2枚銅牌告別西安之際，傅園慧在微博上借詩抒情——“須知少年凌云志，曾許人間第一流……”

不過，更喜歡她曾經(jīng)那脫口而出的金句：

“不了解你的人像潮水一樣涌過來，總有一天會像潮水一樣離開你。”

25歲，傅園慧不再年輕，但已游過洪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