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紅燈籠高高掛》：男性更像領導，而非家庭成員

2021-10-11 19:18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上個月剛結束的北京國際電影節(jié)特別設立了一個鞏俐作品回顧展，重映了《紅高粱》《秋菊打官司》《唐伯虎點秋香》等十部影片。當然，鞏俐對中國電影史的貢獻不限于此，她在三十余年間演繹過的經(jīng)典角色還有太多，比如《大紅燈籠高高掛》里的陳府四太太頌蓮。

《大紅燈籠高高掛》是導演張藝謀1991年的作品，如今剛好上映三十周年。這部電影改編自蘇童小說《妻妾成群》，已成為國際地位最高的華語片之一。此外它還被收錄進知名影評人羅杰·伊伯特“偉大的電影”清單，以另一種方式印證了其國際影響力和藝術價值，擔得起“偉大”一詞。

恰逢婁燁導演、鞏俐主演的《蘭心大劇院》即將上映，我們摘選羅杰這篇《大紅燈籠高掛》影評，以重溫經(jīng)典，期許新作，也看一看“他者”、專業(yè)人士是如何看待和理解這個舊中國故事的。

點燈、滅燈、封燈，我真的無所謂。我就是不明白，在這院里，人算個什么東西？像狗、像貓、像耗子，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人。

——《大紅燈籠高高掛》

1991年的中國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和1964年的日本電影《砂之女》（Womanin the Dunes，1964）都涉及壓迫。在這兩部電影中，主要人物都身處一個無法逃離的封閉系統(tǒng)之內(nèi)，他們的生活按照一套既存已久的“規(guī)矩”運轉。在《砂之女》中，一個女人帶回一個男人，他在她位于沙坑底部的房子里度過一夜，次日清晨，男人想要離開時發(fā)現(xiàn)繩梯已經(jīng)被移走。在《大紅燈籠高高掛》中，一個十九歲的大學女生在父親去世后被迫輟學，她的繼母不愿再供養(yǎng)她，她被迫接受了嫁到大戶人家當小老婆的命運——做他的“四太太”。這四個太太都住在同一個大宅中，如同被軟禁。

很難說清這兩部電影的現(xiàn)實成分有多少。我一直以來把《砂之女》解讀成一則寓言，盡管肯定是有人現(xiàn)在或曾經(jīng)住在那樣的沙坑之中。張藝謀的《大紅燈籠高高掛》背景設置在1920年代的中國，一夫多妻還較為常見。但我懷疑這間特定大宅的情況，這個富裕的陳氏家族，是很罕見的。

這部電影由鞏俐領銜主演，她在張藝謀更具現(xiàn)實主義風格和鄉(xiāng)土氣息的電影《菊豆》（Ju Dou，1990）和《活著》中奉獻了令人矚目的表演，并憑借它們成為中國的當紅影星。她很美，并且她的美貌作為電影中一個重要的主題，被導演的鏡頭活色生香地表現(xiàn)出來。故事發(fā)生在青磚灰瓦的陳家大宅之中，老爺居住正院，四位太太分別住在四間大門開向主院的屋宅中。整間大宅是個素色的布景，雨雪時而覆蓋其上，但太太們的四間院子色彩卻非常豐富，尤其是亮紅色，進入其中一間就是在視覺上圈定了激情空間。

盡管很多鏡頭都反映了大宅的建筑，但奇怪的是我們卻很難對它的范圍和布局有確切的把握。它似乎往每個方向無限延伸，仿佛在我們的視線中不斷擴展。有很多場景是在屋頂發(fā)生的，那里連接著迷宮般的通道和樓梯。還有一間不祥的小屋子，據(jù)說，曾有女人死在那里——當然，那已是陳年往事。

鞏俐扮演的角色名叫頌蓮，初到宅中便與仆人雁兒（孔琳飾）交惡，雁兒是老爺身邊最得寵的女仆，且一直抱著有朝一日要做上太太的野心。在管家的帶領下，頌蓮去見了其他幾位太太：大太太（金淑媛飾），年紀較長，主管家中事務；二太太（曹翠芬飾）看上去樸實隨和，人們說她長著副菩薩面孔；三太太（何賽飛飾）曾經(jīng)是京劇名伶，如今風采依舊，且心懷妒忌。

宅子上的大多數(shù)事務遵從家族傳下來的規(guī)矩。規(guī)矩一成不變，且將一直延續(xù)下去，當然，仆人比主人更嚴格地遵守著這套規(guī)矩。片中的主人因此很少露面，家族作為他個人意志的延伸，使得他在缺席的時候似乎也是在場的。他的出現(xiàn)如此之少，以至于有些評論指出他實際上從未露面，盡管他在幾個長鏡頭中現(xiàn)身，或是以背影出現(xiàn)，或是被紗簾遮掩著，在一個場景中我們可以看見他的臉，在模模糊糊的中景鏡頭中?？傊⒉皇且粋€以獨立個體出現(xiàn)的角色，也許重要的是他的父權制主導體系是如此完整，他在這個家族中的地位更像是一個領導而不是一個成員。

頌蓮的出現(xiàn)讓前三位太太的生活出現(xiàn)了波瀾，她也成為了麻煩的催化劑。她知道，老爺選擇今夜臨幸哪位太太，就會在她的宅院門口支起一個紅燈籠。（那個負責宣布今晚燈落誰家的仆人充滿了戲劇感和重要性。）被選中的幸運太太會得到捶腳的服務，并且擁有在翌日餐桌上點菜的權力。太太們?yōu)榱藸帉櫠抵休^量，頌蓮最終看透了她們是如何勾心斗角的——更明白了即使是那些她以為是朋友的人都不能相信。

奇怪的是，這些女性對她們的處境、主人的意志、家族的“規(guī)矩”如此屈服，并且彼此為敵。這里可能傳遞了一個女性主義的信息，但它在故事的表面戲劇之下隱藏得很深。張藝謀在一個封閉的世界中徐徐開始了講述（劇本改編自蘇童的小說《妻妾成群》），通過我們對幾位太太個性的日益了解，以及她們的處境是如何扭曲和改變她們，來展開和深化這個故事。

《妻妾成群》，蘇童著，上海文藝出版社

這部電影沒有涉及任何傳統(tǒng)意義上的性，只有對色彩的大膽運用和女性自身之美的展現(xiàn)。沒有裸體，沒有愛撫，幾乎連觸摸都沒有。（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這種對主題的處理出現(xiàn)在一個被評定為輔導級［PG］的電影中?。┮粌蓤龊喍痰拇矐蛟诩喓煹恼谘谙氯綦[若現(xiàn)。我們都知道強奸屬于一種暴力罪行，而不是性行為，而《大紅燈籠高高掛》表明，這些女人本質上都是在被強暴，這是一個把她們當作經(jīng)濟俘虜?shù)哪袡嗌鐣淼慕Y果。所以這部電影明智地把重點放在人們對性的控制和價值觀上，而非對性本身的關注。它甚至給人這樣的感覺：老爺臨幸她的幾個太太并非為了樂趣，而是為了確保她們乖乖待在各自的位置上，且不要忘記自己的職責。（一項任務，當然是生育男孩。）

這部電影由一段序曲和五個段落組成，結尾是頌蓮的一組特寫。這是她的人生經(jīng)歷，我們看著她與幾個姨太勾心斗角、爭得寵幸，看到她發(fā)現(xiàn)別人對她的陰謀，同時也對其他姨太制造著傷害，還看到她對這套封建體系的咒罵。影片豐富而美麗，而不是荒涼貧瘠的——故事呈現(xiàn)的是奢華的生活，而不是當時那些不堪的妓院。我相信，這暗示著那些男人錯誤地原諒了自己對女性的歧視，因為“她們被服侍得很好”。

我并非一個激進的女權主義者，我不相信我聽到的一個觀點：所有的性行為都是強奸，所有的男人都是強奸犯。之所以提到《砂之女》，恰恰因為它提供了一個有趣的反擊，在那部電影中，被困住的是男人，因為他必須通過勞作來支持女人和她所屬的經(jīng)濟系統(tǒng)。在這兩個例子中，一個關于富裕的男性，一個關于貧窮的女性，金錢始終是權力的主宰者。

《砂之女》劇照

張藝謀（1950年出生）是中國第五代電影導演中的一員，這一代導演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開始拍片，以一種比之前更開放且更藝術化的方式來處理中國社會問題。然而并非所有第五代導演的作品都能在國內(nèi)發(fā)行，但它們對外資投入頗具吸引力，并且在世界范圍內(nèi)找到了觀眾。《大紅燈籠高高掛》拿到了威尼斯電影節(jié)銀獅獎，并且獲得奧斯卡提名。此后，張藝謀拍攝了《活著》，同樣由鞏俐出演，電影講述了一個嗜賭成性的男人失去了一切，然后在非同尋常的戰(zhàn)爭年代重新出發(fā)。在張藝謀的《秋菊打官司》（The Story of Qiu Ju，1992）、《菊豆》、《活著》以及這部電影中獲得成功之后，鞏俐在另一位第五代導演陳凱歌的杰作《霸王別姬》中也出演了重要角色。極少有女演員能夠在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取得這樣非凡的藝術成就。

如果說那是一個導演和演員都充滿創(chuàng)造力的空前繁盛期，也許因為它最初的力量孕育自中國藝術開放之前經(jīng)歷的漫長挫折?！洞蠹t燈籠高高掛》的表現(xiàn)如此直接而富有美感，它信心十足，也無需作出妥協(xié)。這樣的電影誕生在新的中國電影業(yè)有能力為它提供支持，并且還沒有學會其他的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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