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東西，當(dāng)它離開你很久以后，它會突然出現(xiàn)，如影隨形，每每夢醒時分，纏著你，把它的所有細(xì)節(jié)纖若毫發(fā)地一點點牽出來，這種東西就叫記憶。

對我而言，除了母親，能夠喚起我對過往歲月清晰記憶的，還有我們家曾經(jīng)住過的那棟房子、那條弄堂和那條馬路，盡管馬路還在，但弄堂已經(jīng)變小變窄了，而房子則早已蕩然無存。

兒時記憶

我們住的那條馬路叫江寧路（原名戈登路），那是一條南起南京西路，北到蘇州河的大馬路。我生在戈登路，大人們就為我起小名叫戈登。

小時候我家住的那條弄堂很干凈，干凈到如果誰家的男孩在弄堂磚墻上撒了泡尿，半天內(nèi)就會有人向他的家長“報案”。小弄堂由一扇黑鐵門跟外面的大弄堂隔開，鐵門里有一個書報亭大小的木房子，里面住著看弄堂人阿真，一個三十多歲、身材偏胖、理著從中間分開的平頭的男人。阿真是由小弄堂住著的幾家人家公攤出錢雇傭的，相當(dāng)于今天的小區(qū)保安。小弄堂里有四棟獨立的住宅，五個門牌號，五戶人家住著，其中的三棟住宅相連，都是新石庫門結(jié)構(gòu)，天井的門面向大弄堂，像是保衛(wèi)被包圍在中間的那棟煢煢孑立的宅子。那棟地位優(yōu)越的宅子更像被大團荷花包著的蓮蓬，蓮蓬中住著這條弄堂的營造者，當(dāng)時叫租地造屋人，又叫二房東，用現(xiàn)在的話講就是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不過，這位二房東做生意頭腦并不精明，開發(fā)的房產(chǎn)基本用于自住，故這條弄堂里住的人家也簡單，二房東一家住12、14號，18號住著他的兩個弟弟和家眷，20號住的是他的姐姐和姐夫，整條弄堂只有我們16號一家是外人。早年父親在中央銀行做事，同事張先生就是那位二房東，一番游說之下，祖父就把最大的那棟16號租了下來，彼此做了鄰居。

青磚紅瓦的16號有二樓八間正房，還有很大的雙亭子間和帶老虎窗的三層閣。二樓是我兒時的天地，有一間前樓，是母親帶著我和宣姐、熙姐睡，被大家叫作“姆媽房間”；一間朝西南的前廂房，以前是三嬢、允中哥哥和純姐住的，被叫作“三嬢房間”；一間9 平方米朝東的后廂房，“文革”中熙姐結(jié)婚前一直是大哥廉武住的，叫“廉哥房間”；一間前樓后面窗對著后天井的后間，叫小房間。前樓、小房間和西廂房、衛(wèi)生間中間有一條很寬的走廊，夏天洗完澡后，母親常把一張席子鋪在走廊地板上，讓穿堂風(fēng)吹拂著我睡午覺。我總愛把腳抵著西廂房的門檻睡，這樣，從西廂房吹來的西風(fēng)，從衛(wèi)生間跟東廂房吹來的東風(fēng)，從前樓轉(zhuǎn)個彎飄來的南風(fēng)，從后樓梯吹來的北風(fēng)都能從我的身體上走過，真是愜意極了。

大衛(wèi)生間里有一面鑲白邊的梳妝鏡，鏡臺里放著大哥專用的凡士林和剃須刀。浴缸是加長的，每次浴后用砂粉一擦白亮白亮的，浴缸底部有四只鐵鑄的老虎腳爪撐著。一樓是前客堂、后客堂，廂房和連著廂房的小客堂，小客堂外是衣帽間和走道，后客堂連著小天井，小天井里正好放下一個水池，小天井后面就是廚房。一樓和二樓都有衛(wèi)生間，一樓的小衛(wèi)生間沒有浴缸，連著樓梯間，陰森森的。穿過一樓大天井，是兩扇黑漆大門，雄赳赳地對著外弄堂，大門上有兩只鑲有底座的大銅環(huán)。大門難得開，平時進出都走便門，便門開在一樓衣帽間。廚房很大，曾經(jīng)有過一個帶煙囪的大廚灶，那廚灶在我考進初中那年拆了，當(dāng)時正是大躍進，大辦里弄食堂和托兒所。廚房頂上是亭子間，亭子間上面讓一片放滿月季花盆的三樓曬臺壓著。后來，住進一樓廂房和小客堂的那家人把衣帽間的便門封死，當(dāng)作了自家儲藏間，于是人們上班上學(xué)都從廚房門進出。這種結(jié)構(gòu)大而別致的舊式建筑是新式石庫門的一種，在上海不多見，是當(dāng)初租地造屋因勢造形的產(chǎn)物。

老派紳士周先生

由祖父開始，我家在這條弄堂住了半個多世紀(jì)。從大躍進年代把黑鐵門拆下拿去大煉鋼鐵，到我們家把底樓讓給里弄辦托兒所，幾年后托兒所又變成住家，16號和小弄堂都添了新鄰居，再到“文革”時，隔壁弄堂小工廠變成住家，推倒墻頭把門開進我們弄堂，再到后來的抄家，從12號到20號，戶戶都住進七十二家房客，小弄堂變得比外面的大弄堂還鬧猛（吳語詞匯，通用于北部吳語地區(qū)，意為繁忙，熱鬧）。斜陽草樹經(jīng)風(fēng)吹雨打去，這尋常巷陌就像老飯館里的陳年八仙桌，揩了又抹，抹了又揩，只剩下桌面上再也擦不凈的污痕和油水，原來的底色是早已褪盡了。

住在20號的周家，原來的女主人是二房東的姐姐，在我出世前就過世了。后來的周太太是續(xù)弦，原來是位私人護士，那時候的私人護士身價很高，出身也不錯，她娘家的親戚，都住在瑞金路皋蘭路口的那幾棟花園洋房里。我家的老保姆清容阿婆沒事愛跟周家的保姆阿招絮叨，有次回來匯報：“阿招說周太太比周先生還有錢哩?！敝芟壬缒晔歉盍魧W(xué)生，宋子文的老同學(xué)。

小時候在弄堂里看見周先生與周太太走過，一前一后，但離得很近，先生總是讓太太走在前頭，保持著女士優(yōu)先的禮節(jié)。周先生臉上總是掛著笑意，兩鬢花白，頭頂微禿，頭發(fā)永遠(yuǎn)梳得筆挺，一把司的克（英文stick的音譯，此處意為拐棍始終不離身），見我向他們問好，兩位老人總會停下，對我矜持而禮貌地回禮，就像行走在泰晤士河畔的英格蘭紳士伉儷。

我不知道周先生年輕時是否穿西裝，在我印象里，春夏秋冬，他一直是中裝在身，對門襟，七粒直腳扣，領(lǐng)口、門襟滾邊的那種，質(zhì)地細(xì)軟精良，我覺得他比今天穿西裝開豪車的暴發(fā)戶紳士得多，那是從骨子里溢出來的氣質(zhì)。

周先生與原配夫人有一子，小名阿福，是一所知名大學(xué)的教授，據(jù)說父子倆一直不融洽，故阿福難得回家，偶爾見到，那張絡(luò)腮胡子刮得光光的臉上也從不見一絲笑容。周家夫婦還有一養(yǎng)女同住，雖比我們大好多，有時興致來時也會陪我們做狐貍先生幾點鐘的游戲，極易相處，我們都叫她蓓麗姐。

“文革”瑣憶

1966年初冬，北京紅衛(wèi)兵南下掃蕩。某晚，一群人沖進我家，猛捶過道門，開門后一女生厲聲喝問：“你們這兒有沒有資本家？”應(yīng)門的二姐宣武干脆利落地回答：“沒有！”來人無功而返。少頃，與我家西廂房窗相望的周家窗里，就傳來尖厲的喝罵聲、皮帶抽打在人身上的聲音和周先生的慘叫聲，可嘆他家沒有一個勇敢的女兒為他們擋門。兩周后，小將們的金屬皮帶扣上又捎上幾多孽債，繼續(xù)轉(zhuǎn)戰(zhàn)南北，與我家外弄堂隔一竹籬笆的一所中學(xué)的本地紅衛(wèi)兵接了他們的衣缽。

后來運動深入，里弄中對黑五類的監(jiān)督勞動也落實到戶，母親和周家夫婦都接到勒令，每天早上必須將自制認(rèn)罪書掛于脖子前，老老實實打掃弄堂。周先生和太太自是將此事視作頭痛的難題，老保姆阿招常常出來救場。阿招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膭趧尤嗣?，里弄造反派也奈何她不得，瞅見弄堂里沒人時，阿招揮舞大掃把三下五除二地統(tǒng)統(tǒng)干完，連帶母親也沾了光。

每遇大事，女人們總想找人說上幾句，周太太跟母親說得最多的就是：“徐姮大姐，看開點，身體保重！”再有就是：“讓阿招掃吧，我們劃兩下做做樣子吧?！闭f罷倆人相視一笑，那笑容里泛出來的全是比中藥還苦的苦味。周先生在一邊低著頭一聲不吭，最多在太太說話時笑笑，是表示附和，也是出于對母親的尊重。他不需要安慰，也不需要同情，他只是感到無奈。人在世界上，有時就像從傾倒在桌上的水瓶里流出的水，明知前面有什么東西在等著自己，卻已身不由己。母親和周太太有許多的相似之處，她們潔身自愛，莊重自敬，雖從大戶人家中走來，卻學(xué)會了應(yīng)對艱難時世。她們勤儉持家，懂生活也會生活，家里的事擺得平平穩(wěn)穩(wěn)，就像居室的家具永遠(yuǎn)清清爽爽一塵不染。她們對周圍的人十分大度，對各色人等說話都拿捏得十分準(zhǔn)確，給人留有余地，即便在患難中也能表現(xiàn)出人與人之間的溫情。她們的穿著打扮不趨時，但總是十分適意得體。母親跟周太太平時說話并不多，但卻互相尊重，互相認(rèn)可。

母親一生愛整潔愛素凈，平時總穿舊式中裝，荷葉立領(lǐng)，布搭扣，靠腋處掛一塊手帕，夏日會買一束白蘭花別上，淡淡溢出幽香，沁人心脾。我們家里，從進門衣帽間到客廳、臥室，從來都是一塵不染，前樓臥室的五斗櫥上正中擺放的三五牌座鐘總是亮得能照出人影，右手是二舅送母親的一只西洋瓷蘇格蘭牧羊犬，禮物送出后，二舅就一去不返，牧羊犬旁是一只暗紅色梅瓶。座鐘的左手，是一只黑底黃花玳瑁盒、一只仿元明五福繡盒，五小兒倒梳沖天髻，環(huán)抱一空心圓，是為盒芯，上有盒蓋如蒙古包帳頂。座鐘前是一玻璃牙簽座，有底座，牙簽座旁站一塑料兔，黃色，著天藍(lán)工裝褲，眉清目秀，微微含笑，當(dāng)時塑料屬稀有舶來貨。

記得小時，我的小床靠墻，放在母親大床的腳頭，母親的床，隔著床頭柜，就是那放著三五牌座鐘、黃色穿工裝褲小兔的五斗櫥，我與那座鐘、那兔子正好撞個對臉，每天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座鐘、五斗櫥和兔子，就像一幅絕世名畫，深嵌在我的生命中。

繁花落盡

“四人幫”被粉碎后，周家夫婦被親戚接去了皋蘭路。阿招早已回了蘇州鄉(xiāng)下，我家的清容外婆被周家親戚請去幫傭，常把我叫去新東家家里做客。不久，周先生榮歸天國。20世紀(jì)80年代，周太太每次見到我總是嘆息：張?zhí)呛萌?，她走得太早！直說得我眼淚汪汪。我的鄰居們一生平平淡淡，不求聞達(dá)，但活出了人的尊嚴(yán)。

跟周先生夫婦相比，看弄堂的阿真是個總鬧笑話的俗人。阿真終身未娶，他曾看中在我家做過工的浙江保姆阿芬和阿芹，那兩位確實是品貌兼具，獨身而正當(dāng)年的阿真會起意也實屬正常。阿真的小木屋在弄堂口，保姆們天天在弄堂進出，一來二去就熟了，阿真知道阿芬已經(jīng)成家，就轉(zhuǎn)而專注于阿芹，央阿芬代向阿芹轉(zhuǎn)達(dá)愛慕之意，被阿芹一口回絕。不想阿真渾不知趣，居然對阿芹動手動腳，結(jié)果如何可想而知。阿真的這類故事在我們弄堂已傳為飯后茶余的笑柄，尖刻點的更戲稱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阿真沒活過40歲，記得是在我念小學(xué)三年級時，阿真病重，肚子脹得像面鼓，當(dāng)初聘他的二房東把他鄉(xiāng)下的老母親找來照料他，不久就沒了。人去樓空，小木屋也拆了。阿真活得心苦人累，單身一人來到上海，當(dāng)是托人求情才找到看門人這個飯碗，自此黑鐵門里的這小木屋便成了他的全部世界。當(dāng)時說他得的是鼓脹病，這自然是現(xiàn)代醫(yī)學(xué)斥之不入流的說辭，但至少跟阿真的肥胖而愛食肉、不運動有關(guān)。

后來號召城市綠化，我家在小木屋原址筑起個花壇，大哥由此開始了他一生樂此不倦的業(yè)余園藝生涯。阿芬和阿芹回浙江后，都進了廠，因為勤勞能干又有文化，各自當(dāng)了車間和廠部的負(fù)責(zé)人。后來每每家里出現(xiàn)杭州的小核桃、扁尖和筍干，我就知道阿芬或阿芹阿姨來看過母親了。近日翻閱母親的書信，看到一封阿芹在“文革”中的來信，其時她已擔(dān)任廠長，信中除具道芬姐和她自己的近況外，還說最近要去南京出差，想順道看望我父親，因為總不放心張先生云云。說來人心終究都是肉長的。

（本文摘自張光武先生的《百年張家：張謇、張詧及后人鱗爪》一書，東方出版社2016年11月，澎湃新聞經(jīng)授權(quán)轉(zhuǎn)載，現(xiàn)標(biāo)題和小標(biāo)題為編者所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