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封建史上，再也找不到一個朝代能如唐朝一般，以空前絕后的開放性，迎來流芳后世的強(qiáng)盛與繁華。在今世，它是海外“唐人街”不滅的華燈；在彼時，它是來自五湖四海，齊聚在神州大地上的“胡”。

唐朝人將來自波斯、天竺、大食、羅馬等眾多地區(qū)的人和物都冠以“胡”字，幾乎每一種“胡”，都在大唐留下了自己的印象與記憶，因為彼時“慕胡俗、施胡妝、著胡服、用胡器、進(jìn)胡食、好胡樂、喜胡舞、迷胡戲，胡風(fēng)流行朝野，彌漫天下”?！昂笔谴筇剖⑹懒钊藷o法忽視的亮色，也因為濃濃胡風(fēng)，大唐盛世更顯獨(dú)一無二。

（唐） 三彩騎駝奏樂 ，西安博物院藏

胡麻餅樣學(xué)京都   面脆油香新出爐

白居易由江州司馬升任忠州刺史時，為了慶賀這來之不易的升官，他親手做了一些胡麻餅，并派快馬寄送給當(dāng)時在萬州刺史任上的好友楊敬之：“胡麻餅樣學(xué)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爐。寄與饑饞楊大使，嘗看得似輔興無?！?/span>不僅要讓楊敬之解饞，還要讓他好好品評，看看是否能比得上長安輔興坊的手藝。原本被取笑“長安百物皆貴，居大不易”的白居易，如今也是個“老長安”了，若不是認(rèn)真鉆研了這手做胡麻餅的本事，又怎么敢“王婆賣瓜”，要與長安名店相提并論呢？

（唐） 餃子、點(diǎn)心及食具 ，國家博物館藏  拍攝者：@動脈影 

這也正說明了，胡餅在唐朝長安人心中的地位——既是坊間巷里的親民美食，也受到達(dá)官貴人的青睞。后來比白居易官職更高的唐朝宰相劉晏，曾在一個寒冷的清晨，被街邊剛出爐的胡餅深深吸引，直接就叫近侍去買了幾個過來，又熱又香的胡餅一掃清晨的寒意，便是一朝宰相也忍不住形象全無地用袖子包起胡餅就吃，吃得滿袖油光，一臉餅渣，還帶著一身油餅香氣去上朝，跟邊上的同事大贊胡餅“美不可言”。

（唐） 九瓣花式糕點(diǎn)，新疆博物館藏  拍攝者：@動脈影 

據(jù)疏勒國僧人慧琳的《一切經(jīng)音義》記載稱：“此油餅本是胡食，中國效之，微有改變，所以近代亦有此名。諸儒隨意制字，元無正體，未知孰是。胡食者即饆饠、燒餅、胡餅、搭納等是?！?/span>風(fēng)靡唐朝的胡餅做法花樣不少，街邊小店的胡餅充其量也只是平價美食，豪門所做胡餅可就要奢侈得多：“時豪家食次，起羊肉一斤，層布于巨胡餅，隔中以椒、豉，潤以酥，入爐迫之，候肉半熟食之，呼為‘古樓子’?！?/span>基本等同于一個巨大的羊肉餡餅，在宴會上可以分而食之，便是如今羊肉也非廉價美食，如此手筆就可顯唐人家產(chǎn)之豐厚。再到宮廷之中，同樣喜愛胡餅的唐玄宗在享用胡餅時，最喜歡的配菜是“羊臂臑”，也就是經(jīng)過精心炙烤的羊前腿，這就又比宮外的富戶豪門更講究。

一日，還是太子的李亨陪唐玄宗用餐，御廚呈上的正是胡餅與烤羊腿，李亨用小刀割下羊肉，優(yōu)質(zhì)羊肉流出的油脂浸滿了刀和手，李亨就用邊上的胡餅把油吸盡，并將這樣的胡餅全部吃光。唐玄宗見狀，特地夸贊了李亨身為太子，卻知珍惜糧食的品行。然而安史之亂爆發(fā)后，九五之尊的榮光也轉(zhuǎn)瞬成了出逃避難的狼狽，途中日夜兼程、車馬勞頓，唐玄宗直到晌午還沒能吃上飯，于是寵臣楊國忠“自市胡餅以獻(xiàn)”，總算讓落難皇帝吃了頓飽飯。然而后來楊貴妃與楊國忠死于馬嵬兵變，太子李亨先斬后奏地坐上了帝位，遙尊唐玄宗為太上皇，不知日后唐玄宗若再吃起胡餅，當(dāng)是什么心情？

（唐） 李昭道《明皇幸蜀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落花踏盡游何處   笑入胡姬酒肆中

唐代，西域各國的眾多胡人流寓長安，尤其以經(jīng)商為業(yè)的胡人多聚于長安西市。這在眾多筆記與傳奇中皆可見，像是“明日午時，候子于西市波斯郊”“及歲余，西市店忽有胡客來”等等。在唐人的印象里，胡商善于斂財，有著非同尋常的眼力：“西市胡人貴蚌珠而賤蛇珠，蛇珠者蛇所吐爾，唯胡人辨之?！?/span>所以他們自然不可能錯過酒這一巨大的商機(jī)。

（唐）盛珍珠綠釉陶罐  ，西安博物院藏

唐代幾乎是各個階層的人都愛飲酒，盛唐的酒更是促成了眾多詩人與名作，最廣為人知的自然是李白：“何處可為別，長安青綺門。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span>在長安西市以及春明門到曲江的道路兩旁，胡商們經(jīng)營的酒肆鱗次櫛比，為了具備競爭力，他們精明地推出了兩樣招牌——美酒與胡姬。

（明）唐寅《臨李伯時飲中八仙圖》（局部），遼寧省博物館藏

高昌的葡萄酒，波斯的“三勒漿”與“龍膏酒”，都讓前來買醉的唐朝人贊不絕口，流連在胡人的酒肆里難以自拔。所謂來自波斯的“三勒漿”，指的是用庵摩勒、毗梨勒、訶梨勒三種果實以波斯獨(dú)特技法釀出的美酒，至于葡萄酒那就更好懂了，羅馬、大食、回鶻等國都以精于栽種葡萄和好飲葡萄酒而聞名。域外美酒的魅力既讓唐人傾倒，自然唐人也會想到要仿制生產(chǎn)，最好是不依賴胡商也能盡享。貞觀年間，突厥葉護(hù)可汗向唐太宗進(jìn)獻(xiàn)了一種紫色葡萄，因其渾長的形狀，其名為“馬乳葡萄”。

（明）周之冕《葡萄松鼠圖》（局部），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貞觀十四年，唐朝攻滅高昌，“收馬乳葡萄實，于苑中種之，并得其酒法，帝自損益造酒，酒成，凡有八色，芳辛酷烈，味兼醍醐，即頒賜群臣，京中始識其味”。位于太原的葡萄園最重要的任務(wù)之一就是要向朝廷進(jìn)貢大量優(yōu)質(zhì)的鮮釀葡萄酒，詩人劉禹錫有幸得嘗，以一首《葡萄歌》大加贊揚(yáng)：“……馬乳帶輕霜，龍鱗曜初旭。有客汾陰至，臨堂瞪雙目。自言我晉人，種此如種玉。釀之成美酒，令人飲不足。為君持一斗，往取涼州牧。”楊貴妃“持頗黎七寶杯，酌西涼州葡萄酒，笑領(lǐng)意甚厚”，唐玄宗對她寵愛之極，非但不怪罪她酒后無法行禮，反而極愛她的醉顏殘妝之美，于是唐代女子也紛紛用胭脂涂紅雙頰，仿作酒醉之貌。

不過如果是想要原汁原味的美味，那自然還得去胡商的酒肆才能痛飲。更精明的胡商會把酒肆開在城門口，方便送別的親友以酒餞行。而賓客一旦進(jìn)入這樣的酒肆，前來迎接的往往是嬌俏嫵媚的胡姬。被李賀描述為“鬈發(fā)胡兒眼睛綠”的胡姬們，捧來盛滿美酒的胡瓶，異域風(fēng)情十足的容貌一下就激起了廣泛的好奇心，而她們勸酒時往往必不可少的節(jié)目便是樂舞。“胡旋女，胡旋女，心應(yīng)弦，手應(yīng)鼓。弦鼓一聲雙袖舉，回雪飄搖轉(zhuǎn)蓬舞。左旋右轉(zhuǎn)不知疲，千匝萬周已無時?！?/span>相比于中原傳統(tǒng)舒緩柔美的樂舞，西域大膽熱烈、豪放爽朗的歡歌熱舞也足以在讓觀者大開眼界的同時，“酒不醉人人自醉”。

敦煌壁畫  胡旋舞

最愛酒的李白，自然成了胡人酒肆的常客，于是胡姬也成了他詩文里的常客：

“胡姬貌如花，當(dāng)壚笑春風(fēng)。

笑春風(fēng)，舞羅衣，君今不醉將安歸？”

“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span>

“細(xì)雨春風(fēng)花落時，按鞭直就胡姬飲?！?/span>

（唐）仕女狩獵紋八瓣單柄銀杯 ，西安博物院藏

只是在觥籌交錯時笑靨如花、能歌善舞的胡姬們，在曲終人散后，往往難逃鄉(xiāng)愁的煎熬。“一聲似向天上來，月下美人望鄉(xiāng)哭”，漫長的絲綢之路并非一路皆是歡聲笑語，千里之外的故鄉(xiāng)始終是游子的牽掛。

流傳漢地曲轉(zhuǎn)奇   涼州胡人為我吹

據(jù)傳，唐太宗時，西域某國進(jìn)獻(xiàn)一位胡人樂師，他善彈琵琶，“作一曲，琵琶弦撥倍粗”，但唐太宗不想讓在胡人面前露下風(fēng)，于是擺下一場酒宴，讓胡人樂師演奏的同時，令琵琶名手羅黑黑隔著簾子聽。羅黑黑只聽了一遍就學(xué)會了。唐太宗就得意地像胡人夸耀：“吾宮人能之?！?/span>再命令羅黑黑在簾后用大琵琶彈奏胡人的曲目，果然羅黑黑完美重現(xiàn)，與胡人的樂譜相比一節(jié)不差，這讓胡人樂師大受震撼，以為大唐宮中的無名宮女就有遠(yuǎn)勝過自己的才能，可見大唐國力之強(qiáng)，人才之豐，他驚嘆之余辭官離去，而“西國聞之，降者數(shù)十國”。實際上羅黑黑并不是宮女，而是“太宗閹為給使，使教宮人”，也就是說羅黑黑是個有音樂才能的宦官。

（唐） 佚名《宮樂圖》（局部），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這個故事或許反映了被尊為“天可汗”的唐太宗在“胡”這回事上的些許矛盾心態(tài)——盛唐的皇親貴戚乃至圍繞在他們身邊的整個上層階級對胡風(fēng)大體上喜聞樂見，但在特定的場合還是希望讓己方占據(jù)上風(fēng)。發(fā)源于波斯的波羅毬，為一種馬上擊球的競技游戲，自東向西傳入土耳其，再由土耳其傳入中國、印度。唐朝將這種游戲稱作打毬或擊鞠，與漢魏以來就有的蹴踘相區(qū)別。

唐中宗年間，吐蕃遣使迎娶金城公主，中宗特地邀請使臣于梨園亭中觀賞打毬表演，吐蕃贊咄提出吐蕃使團(tuán)中有擅長打毬的人，希望能與唐朝的打毬隊比一比，沒想到幾輪下來，吐蕃隊大獲全勝。便是友誼賽，東道主的面子也有點(diǎn)掛不住了，于是當(dāng)時還是臨淄王的李隆基自請出陣，率領(lǐng)自己臨時組起的打毬隊上場，只見“玄宗東西驅(qū)突，風(fēng)回電激，所向無前，吐蕃功不獲施”，一舉逆轉(zhuǎn)戰(zhàn)局，盡顯大唐國威。

（南宋） 佚名《明皇擊球圖》，遼寧省博物館藏

即位后，唐玄宗仍不忘以音律毬馬獎勵臣工，開元盛世之下，有帝王倡導(dǎo)，胡風(fēng)更盛。所謂胡樂胡舞，其實早就不只是民間的流行。唐中宗愛女安樂公主的駙馬武崇訓(xùn)，有一個堂弟武延秀，“久在蕃中，解突厥語”，他常在上流聚會上唱突厥歌，或跳起胡旋舞，這樣的風(fēng)姿讓安樂公主深為傾倒。武崇訓(xùn)被殺后，安樂公主順勢就主動要求嫁給武延秀。

（唐） 胡旋舞紋?尾 ，西安博物院藏

而唐玄宗對楊貴妃的寵愛，也并不只因楊貴妃的絕色容顏，還因他們志趣相投，在音樂歌舞方面都有著共同的愛好和水準(zhǔn)。著名的《霓裳羽衣舞》，原曲來自河西節(jié)度使楊敬述所獻(xiàn)的《婆羅門曲》，觀其名便可知當(dāng)是西來之物，因他們的喜好如此，當(dāng)時“太常樂尚胡曲”，無論雅俗，胡樂的影響都可見一斑。

（十七世紀(jì)） 日本  狩野山雪《長恨歌圖卷·上卷》（局部）
切斯特·比替圖書館藏

上行下效，就連文人學(xué)士也愛打毬，更能鑒賞樂舞——相比后世給人留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質(zhì)書生，唐代文士大多身強(qiáng)體健，甚至文武雙全。唐代進(jìn)士及第后，于慈恩寺題名，新進(jìn)士按例會在曲江參加“曲江關(guān)宴”，游賞痛飲之余，還會在月燈閣集會打毬，從狀元到進(jìn)士皆可下場，“戰(zhàn)況”同樣激烈，“時閣下數(shù)千人，因之大呼笑，久而方止”。他們往往四海交游，縱情恣意，因此也與胡人多有來往。

（唐） 李昭道[傳]《曲江圖軸》，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流寓長安的眾多胡人中，不乏“昭武九姓”中的佼佼者，他們當(dāng)中名樂工、名畫家不一而足，北齊畫家曹仲達(dá)便是出身曹國，而唐代擅彈琵琶者更以曹姓名人居多，曹保與其子尤為著名。白居易名作《琵琶行》中擅長彈琵琶又嫁作商人婦的琵琶女，就因曾向“穆、曹二善才”學(xué)藝而在年輕貌美、色藝俱佳之時名動京城，“一曲紅綃不知數(shù)”，另一首《聽曹剛琵琶兼示重蓮》則云：“撥撥弦弦意不同，胡啼番語兩玲瓏。誰能截得曹剛手，插向重蓮衣袖中?！?/span>

（唐）周昉[傳]《調(diào)嬰圖》（局部），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盛行于唐代的異域舞蹈中，有“軟舞”與“健舞”之別，龜茲樂人白明達(dá)所創(chuàng)《春鶯囀》就是典型的軟舞，舞動時風(fēng)姿婀娜，細(xì)膩優(yōu)雅，但唐代詩人們筆下提到最多的還是健舞。岑參見到胡旋舞時，就曾作詩驚嘆：“美人舞如蓮花旋，世人有眼應(yīng)未見。”健舞風(fēng)格健朗、節(jié)奏明快，更有一些中原傳統(tǒng)中未曾有過的技法亮點(diǎn)，視覺沖擊力不言而喻。當(dāng)時可與胡旋舞齊名的不多，柘枝舞可算其一，劉禹錫有《觀舞柘枝》云：“垂帶覆纖腰，安鈿當(dāng)舞眉?！?/span>白居易也有《柘枝妓》云：“紅蠟燭移桃葉起，紫羅衫動柘枝來。帶垂細(xì)胯花腰重，帽轉(zhuǎn)金鈴雪面回?！?/span>說的是柘枝舞妓身碰上紅紫五色窄袖羅衫，腰帶銀蔓垂花，頭戴繡花卷檐虛帽，衣帽上皆有金鈴為飾，隨著急促的舞步，金鈴聲聲作響，“旁收拍拍金鈴擺，卻踏聲聲錦袎摧”，觀者無不稱奇，“實舞中之雅妙者也”。

據(jù)傳安祿山與楊貴妃也都擅長胡旋舞，安祿山作為一個眾所周知的大胖子，卻能游刃有余地在唐玄宗面前表演胡旋舞，也是一時奇聞，更被唐玄宗視為忠誠的明證。然而，“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無情的鐵騎之下，歡聲笑語化作無盡悲鳴，昔年的樂舞也不過是盛世的陪葬。

（十七世紀(jì)） 日本  狩野山雪《長恨歌圖卷·上卷》（局部）
切斯特·比替圖書館藏

翠染冰輕透露光   墮云孫壽有馀香

作為唐代詩人的翹楚之一，白居易的詩風(fēng)獨(dú)樹一幟，他的名作“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曾引起了爭議，因為“瑟瑟”之意實在費(fèi)解——如果按照此前的習(xí)慣將“瑟瑟”解釋為發(fā)抖、抖動的樣子，那這句詩豈不是意為一半的江水在抖動而另一半呈紅色，這樣既無對仗也無美感，實在不像白居易的手筆。

《敦煌廿詠·其九·瑟瑟詠》曰：“瑟瑟焦山下，悠悠采幾年。為珠懸寶髻，作璞間金鈿。色入青霄里，光浮黑磧邊。世人偏重此，誰念楚材賢?！?/span>這里的瑟瑟就無論如何更不能解釋成動作了，從整體的意思來看，應(yīng)是一種色如天空的寶石，也就是天青石，可制成貴重的首飾，因此極受世人珍愛。溫庭筠更有首詩為《瑟瑟釵》：“翠染冰輕透露光，墮云孫壽有馀香。只因七夕回天浪，添作湘妃淚兩行?！?/span>所以白居易的名句其實是以天青石之色喻指江水在夕陽之下，一半碧青一半火紅的光景。

不過，瑟瑟是極珍稀貴重的寶石，不獨(dú)唐人喜愛，在吐蕃、南詔都被視作價值連城之寶。“吐蕃男子冠中國帽，婦人辮發(fā)，戴瑟瑟珠，云珠之好者，一珠易一良馬?！?/span>南詔貴婦也愛將瑟瑟、珠貝、琥珀做成華麗的頭飾，南詔王向唐朝進(jìn)貢的貢品中就有瑟瑟與琥珀。這樣的寶貝自然不會被浪費(fèi)，楊貴妃盛寵之時，她與唐玄宗沐浴的溫泉中就有一整塊瑟瑟雕成的假山為飾——“上皇初解云衣浴，珠棹時敲瑟瑟山”。楊貴妃的姐姐虢國夫人沾妹妹的光也過上極奢侈的生活，為建一所豪宅，“中堂既成，召匠圬墁，授二百萬償其值，而復(fù)以金盞瑟瑟三斗為賞”。擁有多少瑟瑟，也足以成為衡量達(dá)官貴人所據(jù)有財富的標(biāo)準(zhǔn)之一。

中國自古物產(chǎn)豐饒，但在寶石一類上并無豐厚儲備，因此外來的資源十分珍貴，這也是絲綢之路上最重要的貿(mào)易之一，更是唐朝與其他國家外交往來上的重要一環(huán)?？祰屯禄鹆_國向唐朝進(jìn)獻(xiàn)過光玉髓，訶陵國進(jìn)獻(xiàn)過玳瑁和生犀，渤海國與日本都獻(xiàn)過瑪瑙，只在天寶八年到九年間，林邑國就貢獻(xiàn)了“真珠一百條”，波斯鬼國也獻(xiàn)出“無孔真珠”。

（唐） 瑪瑙臼，西安博物院藏

據(jù)《明皇雜錄》所載，武則天曾把諸位皇孫召到眼前，讓他們嬉戲玩鬧，“因出西國所貢玉環(huán)、釧、杯、盤，列于前后，縱令爭取，以觀其志”，在其他人搶得不亦樂乎的時候，只有年幼的李隆基端坐不動，這令武則天大為驚奇，摸著他的背說：“此兒當(dāng)為太平天子。”當(dāng)然，就唐玄宗登基后的作為來看，開元盛世既成，他便日益沉淪于奢靡享樂，當(dāng)初在武則天座前的表現(xiàn)，或許不過是為應(yīng)對這個讓自己母親死得不明不白的祖母，所表現(xiàn)出的必然的警惕與慎重罷了。

（唐）海棠形龜紋小銀盒，內(nèi)裝水晶珠兩顆、褐色橄欖形瑪瑙珠一顆，西安博物院藏

外來的珍寶，陌生而珍罕之物，很難不引起遐想。唐代傳奇中有《李章武傳》一則，講述了李章武與王氏至死不渝的愛情。李章武博學(xué)聰穎，且一表人才，他來華州拜訪好友崔信時，偶遇王氏，一見鐘情，兩人的感情迅速升溫，如膠似漆，但李章武不可能在華州久住，兩人分別時，李章武贈予王氏一匹交頸鴛鴦細(xì)綾，王氏則回以白玉環(huán)一枚。然而兩人分別兩三年后，王氏染病而亡，死前仍牽掛對李章武的愛戀。李章武則是八九年后才又回到華州，從王氏鄰人口中得知真相，不勝唏噓，但因他回到此地并打開了王家的門，王氏的魂魄便從冥界前來與他相會。兩人歡好如初，卻敵不過陰陽相隔的事實，王氏再度離去時，又取出一件寶物送給李章武。

那寶物深青透紅，質(zhì)地堅硬，形似葉片，像玉卻又冰涼，王氏說這是“靺鞨寶”，出自昆侖山頂，是極難得的寶貝，是她與玉京夫人游玩時得到的贈禮，現(xiàn)將此轉(zhuǎn)贈李章武，既為情意，也敬其博學(xué)又崇奉道教。李章武以一白玉簪子回贈，兩人分別后，確是天人永隔。王氏所給予的靺鞨寶，尋常玉工見了都不敢雕刻，后來李章武出使大梁，才由一個玉工將之雕成了檞葉的形狀。李章武十分珍愛此物，經(jīng)常將它揣在身上，某日在長安城中偶遇一胡僧，胡僧突然來到他馬前叩首就拜，乞求他出示懷中珍寶。于是李章武將他帶到僻靜處，取出靺鞨寶，胡僧拿到手上把玩了一陣，感慨：“此天上至物，非人間有也?！?/span>

（唐） 白玉錯金牌飾，西安博物院藏

人鬼相戀的傳說，在中國傳統(tǒng)中并不罕見，但異域奇珍靺鞨寶與能感應(yīng)、辨識珍寶的胡僧，讓傳奇橫添了不同尋常的魅力，作為那個時代獨(dú)特亮色的冰山一角。

正如普魯斯特在《斯旺的道路》的“序幕”中所說：“歷史隱藏在智力所能企及的范圍以外的地方，隱藏在我們無法猜度的物質(zhì)客體之中。”所以無論是瑰奇的幻想還是現(xiàn)實的方方面面，徹底融入大唐的“胡”，與這個偉大的時代一起，共同成就了彼此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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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居長安——唐都長安人的生活展

原作者：沈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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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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