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斗破蒼穹》說起

還記得幾年前，《斗破蒼穹》火爆網(wǎng)絡，書中的各種梗也四處泛濫，“恐怖如斯”、“斗帝”等詞匯比比皆是，隨之而來的，是紛至沓來的批評。大家紛紛開始批評網(wǎng)絡文學走入了低級、無趣、沒有追求的時代，不僅天蠶土豆的小說被指摘，就連之前類似的“我吃西紅柿”的《星辰變》、《盤龍》，唐家三少的《斗羅大陸》、《琴帝》等都被重新拿出來批判。

《斗羅大陸》書封

從批判本身來看，這些批判都是有意義的。誠然，步入21世紀的第2個十年時，套路化、簡單化的網(wǎng)絡小說徹底爆發(fā)，網(wǎng)絡文學早期的精品蕩然無存，偶爾有一部還算可以的小說也會因為“不過是網(wǎng)絡小說”而被“污名化”。

究其原因，《斗破蒼穹》這類小說本就沒有太高的文學性，字詞句法重復，故事模版重復。其寫法不過就是一個接一個的地圖擴張，沒有技術性和自覺性，被稱為“無營養(yǎng)的爽文”在所難免。

但另一方面，它招致如此多的批評也因為其擁有了大量的粉絲基礎。這樣的粉絲基礎有一部分來自于該小說早期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而這十五個字本身就有著巨大的社會基礎。《斗破蒼穹》借著這個社會基礎一炮走紅自然能夠理解，關于社會基礎，我們下面再談。

現(xiàn)在先去看看，究竟是誰在批評這本書。

我們知道，一個人的語言和行為一定會符合他的立場，針對批評《斗破蒼穹》的人，可以大致分成兩個陣營——愛好文學的和跟風愛好文學的。

由于這兩個陣營的人話語的模糊性和一致性，我們往往難以區(qū)分其中的區(qū)別，他們總是在說：“這些網(wǎng)絡小說標志著文學的衰退，文學底線的降低。”

然后在一旁義憤填膺，罵文學末路，嘆人心不古。

不禁要問，對嗎？

數(shù)據(jù)表明，經(jīng)典文學的閱讀人數(shù)由于網(wǎng)絡時代而越來越多，有時甚至是指數(shù)式上漲，不排除里面有看一眼就扔掉的“水分人數(shù)”，但算起絕對數(shù)量，我們可以很自豪地說：“文學作品的讀者比以前多多了?！?/p>

那么，是什么樣的現(xiàn)狀讓大家認為文學作品走上了陌路，開始式微了呢？是相對比例。

由于網(wǎng)絡文學的大規(guī)模侵襲，由于很多原本不讀字的人開始閱讀網(wǎng)絡小說，讓分母突然變大了幾十倍甚至幾百倍。相較而言，經(jīng)典文學作品的閱讀比例自然減少了。

那些義憤填膺，罵文學末路、嘆人心不古的朋友，從來就忽略了一個事實：那些看網(wǎng)絡小說的人里面，有相當一批人是從來不讀經(jīng)典文學作品的。然后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這成百上千的人本來讀的就都是經(jīng)典文學作品，于是得出了錯誤結論。

問題說到這兒似乎已經(jīng)解決了，但我們卻忽略了一個更深層次的問題：為什么那些人讀不下去經(jīng)典文學作品，卻能對網(wǎng)絡小說如癡如醉？

也許這才是最值得我們關心的問題。

二、網(wǎng)絡大電影的興起

和《斗破蒼穹》等網(wǎng)絡小說在網(wǎng)絡上的廣泛流傳類似，近幾年開始，優(yōu)酷、騰訊、愛奇藝等視頻門戶網(wǎng)站也都開始制作自家的網(wǎng)絡大電影，并且網(wǎng)絡大電影慢慢發(fā)展成了一個不能忽視的存在。

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我們總覺得自己身邊很多人不會看這些電影，可它們卻總有著居高不下的點擊率。

同樣的，這些電影也不是拍給我們看的。

正如低幼的動畫片是給小孩子看的，童趣幼稚的劇情能反復拍幾百集；離奇的抗日神劇是給父母輩看的，手撕鬼子的戲份拍了一部又一部。

網(wǎng)絡大電影和網(wǎng)絡小說一樣，都是拍給某一特定人群看的。

要想知道是什么樣的人群，不如來分析這些書和電影都是些什么內容。

有人已經(jīng)幫我們整理出來了。

網(wǎng)絡小說的套路無非是打怪升級，從弱小起步，一步步增強自己，最后成為天下第一；網(wǎng)絡大電影則穿插各種夸張的段子，其中尤以黃段子為主，同時還有很多低俗的元素暗示，諸如恐怖、下流、暴力。

這些在大家看來都很劣質的東西，獲得的好評往往是什么樣的呢？

“今天這章寫得熱血沸騰！燃爆了！”

“哈哈哈哈哈哈這個好搞笑！”

那么差評呢？

“這一章太憋屈了，主角居然都沒拿第一！作者傻逼！”

“老子褲子都脫了你就給我看這個？”

等等，我們發(fā)現(xiàn)，只要作者稍有一些主動性的自覺，或者想表達主角也并非萬能時，或者想用含蓄的性暗示代替赤裸裸的擦邊球時，獲得的差評就極其多，大家看不慣也不愿看這樣的“自覺”，只有把菜盛好了放到面前才能獲得這批人的好評。

因為這樣具有代入感。

那么這些網(wǎng)絡小說、網(wǎng)絡電影的受眾是什么人，大家清楚了吧？最通俗的說法是，文化水平較低的人。

那么這樣的人有多少呢？做個統(tǒng)計，一般來說，一部小說，閱讀一章需要幾分錢，一部電影需要五塊錢。那么既然現(xiàn)在的網(wǎng)絡小說、網(wǎng)絡電影越來越多，自然很清楚：這是盈利的。

如此薄利多銷的原因只有一個：人口基數(shù)太龐大了。再考慮到只看盜版小說、盜版電影的灰色人群，這個人口可能還要翻幾番。于是這批“文化水平較低的人”為什么會如此熱衷這些小說和電影呢？除了他們看不懂更好的作品這個原因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

這些小說、這些電影，都很低廉。熱衷于購買低廉的，我們可以再加上一個標簽：最通俗的說法，這批人往往收入水平較低。

綜上，我們得出了一個結論：“文化水平”和“收入水平”都較低的人群，是這些網(wǎng)絡小說、網(wǎng)絡電影的主要受眾和主要金主。

一個更值得深入討論的問題誕生了：他們“熱愛”這些作品的深層次原因是什么？

三、窮人的世界（一）

這是一個心理學和社會學問題了。

拿剛才的結論來驗證這些受眾，我們發(fā)現(xiàn)再仔細劃分，大概它們的受眾還可以分為：農民工、學生、青年等。

以上幾個群體之間可能會有彼此的交集，其中部分學生可能會因為文化水平的增長而放棄對網(wǎng)絡小說和網(wǎng)絡電影的追捧。

為什么？現(xiàn)在該拿出上文里的兩個伏筆了。

第一個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第二個是“代入感”。

很多人說，第一句話的背后，表達的是反抗精神。這話不錯，但如果加上“代入感”，就很值得商榷了。這樣的反抗，代入了之后，反抗的是誰？很明顯了。

文化水平較低的，反抗的往往是學歷和精神都高于自己的。

收入水平較低的，反抗的往往是金錢和地位都高于自己的。

但由于種種原因，話語權、解釋權等各種權力都掌握在被反抗者手上。但面對實際情況時，他們卻表現(xiàn)出了自己的自卑、懦弱，囁囁嚅嚅，所以這批人的“反抗”更多地體現(xiàn)在內心，需要靠小說里的“代入感”來滿足。

在小說和電影里，他們通過代入感能獲得自己想要的一切：金錢、地位、能力、情感。

一個佐證是，這些小說里往往有一個家里很有錢、地位很高、能力很強、喜歡女主的男性，而這樣的男性往往是反派。

包括但不限于上述元素的，大都是現(xiàn)實中難以獲得，或者面對小說中“反派”式的人物時，需要付出更大的努力和更大的運氣來獲得的。

嘆口氣，這樣的人，在現(xiàn)實中，我們稱之為——窮人。

有一個值得注意的點，我上文中提到的無論是網(wǎng)絡大電影中的色情、暴力，還是反派往往是男性的設定，都表明了一件事：這些網(wǎng)絡小說的閱讀主體，更多的是男性傾向的表達。

那么女性呢？

女性在某種意義上，在社會分工上是有缺失的。

這一點從目前網(wǎng)絡上的女權運動來看，已經(jīng)很明顯了。但是網(wǎng)絡上的女權運動參與者往往是受教育者（無論男女），而那些真正的“窮人”，內心的想法卻是什么樣的呢？

同樣無論男女。

誠然，網(wǎng)絡上有一部分女性傾向的小說，或者是言情，或者是耽美，但某種意義上一方面這些小說的受眾并不是完全的窮人人群，另一方面這些小說相較于浩浩蕩蕩的男性傾向網(wǎng)絡小說來說，總歸是弱勢的。

而男性傾向的網(wǎng)絡小說則是主體，無論是社會資源還是男女關系上，都更給男性讀者以代入感。甚至還專門發(fā)展出了一種名為“種馬文”的類別。

“這是一個男權社會?！焙芏嗳巳缡钦f。

那么真的如此嗎？

我看不盡然，雖然“女神”這個詞已經(jīng)被污名化，但是幾年以前，它是作為很多低層次男性難以企及的存在而出現(xiàn)在網(wǎng)絡上的。

就在一群人敵視“高富帥”這個詞的同時，另一批人欣然接受了這個詞。

于是我們在“男權”的前提上還要加一句：同樣層次的人群中的男權社會。

太復雜了，有一個詞很容易解釋這一切：

強權社會。

是的，這是一個強權社會。

四、窮人的世界（二）

上文中，我用了很多通俗化的詞匯，但是它本身早就被官方定義。只是由于意識形態(tài)在國家前后時間、官方民間之間的割裂，這些詞在很多人聽起來十分荒謬。

比如“層次”，其實就是：階級。

比如“窮人”，其實就是：無產階級。

10月26日是什么節(jié)日？當我拋出這個問題時，能答出來的有幾個呢？這個節(jié)日不受人關注。商家無法從中牟利，情侶不能借機恩愛，甚至政府也不愿過度宣傳。這個節(jié)日在當今中國是沒有市場的。

是的，“沒有市場的”，當今中國什么都講究一個“市場”，因為現(xiàn)在是——

市場經(jīng)濟時代。

市場經(jīng)濟好，人民生活富裕，經(jīng)濟水平提高，所有人開開心心，覺得來到了新時代。原來工資只有一百的，現(xiàn)在有了一千，長了足足十倍。一切是那么地欣欣向榮。

但是可別忘了，不僅物價在飛漲，貧富差距也在拉大。你從一百到了一千，原先一千的就變成一萬了。他的收入是你的十倍，他的增長也是你的十倍。還不然，當他的收入和增長都是你的十倍時，他就會有更多的閑錢去投入，然后獲得更多的收入——貧富差距被拉大到不知多少了。

知道為什么沒有過度宣傳這個節(jié)日了吧？因為這個節(jié)日叫做，環(huán)衛(wèi)工人節(jié)。

“咱們工人有力量”，“我們是工農子弟兵”。這是中國歷史上乃至全世界歷史上都不曾有過的，工人和農民做主人的時代。

現(xiàn)在呢？那天央視在紀念“環(huán)衛(wèi)工人節(jié)”時，選的是環(huán)衛(wèi)工人們那黝黑、粗糙的，甚至破裂的雙手。大家都在評論區(qū)表示可憐。為什么可憐？因為這是一個需要群眾去憐憫的群體。

一切如初。工人又得不到尊重了。不要糾結于工人界限怎么定義，只要回答：環(huán)衛(wèi)工人是工人嗎？

那天我講，郭敬明是我們這個時代特有的產物，他的《小時代》很偉大地反映了這個時代，很多人對我表示不滿：怎么能說郭敬明和他的《小時代》是偉大的呢？

他的偉大，在于他深刻代表著這個時代。

一切向“錢”看齊。

沒有錢，就是窮人，就是無產階級。

有一個很經(jīng)典的案例——你有一百元，他有一千元，現(xiàn)在給你兩個方案：一是你和他同樣每天增長一百元；二是你和他同時增長到一萬元，你選哪個？我想，你肯定會選第二個方案，很正常，這個方案最符合你的利益。你想要公平。

第一個方案叫做平等，第二個方案叫做公平。

看似兩個一樣的詞，實際效果卻完全不同。但這只是你的愿景，“他”呢？“他”想要的是平等還是公平呢？

當你沒有付出和他一樣的勞動卻希望獲得和他一樣的待遇時，他終于喊出了這個時代最有意思的一句話之一：

“你窮你有理?！?/p>

五、“你窮你有理”

“你窮你有理”，這是這個時代最有意思的一句話之一，要注意這句話的語境，說出這句話的“他”，是出于反諷的動機說出這句話的。

那么為什么要反諷？“他”又是誰？

“你”已經(jīng)是無產階級了。什么樣的人會對你希望不勞而獲而得到和“他”一樣的待遇而憤怒呢？

回到對《斗破蒼穹》的描述，真正做文學的，是不會去在意《斗破蒼穹》的，因為這些人的利益永遠不會被《斗破蒼穹》及其讀者損害。只剩下上又上不去、下又下不來的那批人，會義憤填膺，會罵道，會嘆道。

這種處于中間的人，也有一個屬于他們自己的名字。他們是身處再怎么“公平”也公平不到自己身上的上位者和無產階級之間的那批人。

中產階級。

中產階級是整個社會的中層。他們有別于無產階級，能有一些收入讓自己活得好一點；但他們也有別于更加富裕的富豪，他們的資產是脆弱的，稍有不慎就會被大時代奪走。

股市一動蕩，立馬傾家蕩產。

經(jīng)濟不穩(wěn)定，立馬失業(yè)閑居。

這是一個矛盾的、彷徨的階級，《毛澤東選集》第一卷第一章就這么說：“他們在受外資打擊、軍閥壓迫感覺痛苦時，需要革命，贊成反帝國主義反軍閥的革命運動；但是當革命在國內有本國無產階級的勇猛參加，在國外有國際無產階級的積極援助，對于其欲達到大資產階級地位的階級的發(fā)展感覺到威脅時，他們又懷疑革命?！币虼?，中產階級十分脆弱、敏感，他們在意自己的財產、資源、地位，既擔心上位者的傾軋，又擔心無產階級的覬覦。

于是他們喊出了這句話：“你窮你有理?！?/p>

中產階級沒有武力，也沒有輿論，這兩樣在社會兩極之間來回轉變。他們有的，只是不斷地憤怒，然后無可奈何。

其實不是他們，是我們，或者說就是我們有希望成為的人。

結語 讓子彈飛一會

我要收尾了。

現(xiàn)在這個社會，或者說從我們的角度，對那些妄圖掠奪自身資源的無產階級喊出“你窮你有理”是不應當被批判的，或者說不該苛責我們自身。

因為我們看到，那些“窮人”不僅僅是物質生活上的貧窮，精神生活上也是如此。

因為這樣的無產階級，被稱之為“流氓無產者”，《共產黨宣言》里就說：“流氓無產階級是舊社會最下層中消極的腐化的部分，他們有時也被無產階級革命卷到運動里來。但是，由于他們的整個生活狀況，他們更甘心于被人收買，去干反動的勾當?！?/p>

對這些人的用詞是：消極、斗狠、怠惰。

這告訴我們，當我們在使用“無產階級”語境時，描述對象不見得必然是正當?shù)?。但是在這個詞后面加上幾個字，那么這就不只是該群體里部分人的行為了，而是代表整個群體的行為了。

以后有機會我會說，數(shù)十年前一件沒有完成的事，在網(wǎng)絡上有希望完成，這也是“無產階級”之后要加的五個字。請恕我現(xiàn)在無法說出口。

讓子彈飛一會兒。

本文經(jīng)作者授權轉載。作者微信公眾號：書林齋（Kongli1996） ；微博賬號：孔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