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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尋根 | 居然是一場火災救了書法史赫赫名跡《西狹頌》
澎湃新聞藝術觀推出的系列報道“中國藝術尋根”欄目本期關注的是”漢三頌“(漢代摩崖書法名刻)中保存最完整的《西狹頌》。
”漢三頌“中,無論是《石門頌》、《郙閣頌》,抑或《西狹頌》,都見證了逾越秦嶺、巴山,溝通關中平原、漢中盆地與成都平原的蜀道開通,也見證了一種早期漢人致力打通阻塞,張揚原初生命的精神與張力,而《西狹頌》更因為“破四舊”前一把意外大火的原因,得以跨越特殊年代,完整保存至今,其中緣由何在?繼《東方早報·藝術評論》2013年尋訪《石門頌》、2014年尋訪《郙閣頌》之后,澎湃新聞(www.loaarchitects.com.cn)與《東方早報·藝術評論》前不久對《西狹頌》進行了實地探訪。

說來慚愧,這些年幾乎每年都有幾個月時間完全沉迷于臨寫漢代摩崖石刻中,雖或進步不多,但卻樂此不疲?!妒T頌》、《石門銘》之外,尤以“漢三頌”之一的《西狹頌》讓人心醉神怡,一種渾拙蒼茫、古樸靜穆之外,更有一種縱逸疏宕之趣。讀之臨之,極長精神氣力,且遒古渾厚中別有野勁恣肆之感。
“漢三頌”其實都與開通蜀道、故道及通塞變遷有關,中原、關中與隴蜀之間一直橫亙著海拔三千多米的秦嶺山脈,懸崖絕壁,層巒疊嶂,無論是兩年前尋訪的漢三頌中的《石門頌》、《郙閣頌》,抑或《西狹頌》,既見證了逾越秦嶺、巴山,溝通關中平原、漢中盆地與成都平原的蜀道開通,也見證了一種早期漢人致力打通阻塞,張揚原初生命的精神與張力。繼《東方早報·藝術評論》2013年尋訪《石門頌》、2014年尋訪《郙閣頌》之后,澎湃新聞(www.loaarchitects.com.cn)與《東方早報·藝術評論》對《西狹頌》進行實地探訪。

一
雖然梁啟超稱《西狹頌》“雄邁而靜穆,漢隸正則也”。然而個人看來,康南海的“渾厚中極其飄逸”與徐樹鈞《保鴨齋題跋》所言的“疏散俊逸,如風吹仙袂,飄飄云中,非復可以尋常蹊徑探者,在漢隸中別饒意趣”,才是的評。
因為《西狹頌》書法的方正靜穆其實只是表面而已,骨子里,《西狹頌》是極其超邁,且勢若飄然云中,用筆外方而內圓,其方筆中有篆勢,隸法中有楷意,行筆中有簡趣,數(shù)種字體,渾然相融,不分彼此,讀之寫之,實是快事,且此頌是漢代摩崖中惟一的書畫相結合者,或可見出中國藝術早期書畫相融且同源的契機所在——此頌的撰文者與書丹者仇靖,于中國書法史名聲雖未著,且表面上只是武都太守李翕的從史(隨侍),然而實質上大概仍是一個外儒而內道、有著巨大情懷的文人。
這是一位不以書法自顯的真正的書法大師,就像《石門頌》、《石門銘》的書丹者一樣。

《西狹頌》頌文右側刻有《五瑞圖》, 分別有黃龍、白鹿、木連理、嘉禾、甘露降五個摩崖刻圖,線條簡潔,率意飛動,一片天機?!段迦饒D》與《西狹頌》正文間,鐫刻有兩行題記:“君昔在黽池,修崤嵌之道,德治精通,致黃龍、白鹿之瑞,故圖畫其像”——圖畫的作者未知姓名,按照上下文的語境,我懷疑這畫作也是仇靖的——畢竟,摩崖刻線間一種飛動與篆意大概決非一般畫工所為。若如是,則《西狹頌》可謂中國書畫同源的早期杰出代表了。
北京畫院今年年會曾有“中國畫離開了書法往何處去”這樣的議題,自己也曾參與討論并發(fā)言。說實話,這樣的議題設置可見北京畫院的學術深度與良苦用心,此議題在當下的討論、發(fā)散與辨析對于中國畫的研究功莫大焉,且有著實際意義與巨大深度。當然,這一議題的背景也只有在當下中國畫的紊亂期才會有,無論在漢代抑或宋元明清,這樣的議題其實根本就不是問題。

回到書畫結合的《西狹頌》,其全稱《漢武都太守漢陽阿陽李翕西狹頌》,因篆額為“惠安西表”四字而別稱《惠安西表》,亦稱《李翕頌》、《李翕碑》,是因贊頌漢武都太守李翕修建西狹棧道的歷史政跡而刻,李翕(史書中竟被記為酷吏)鑒于郡之西狹通往巴蜀的要道,狹窄不暢,車騎堵塞,行人惴惴,遂奉敕修治西狹中道并親臨督察,屬官李率工徒鑿石開道,去除路障,拓之平整,遂使險隘變成通途,便利民眾,促進商旅,其從史于東漢靈帝建寧四年(171年)六月十三日鐫刻于甘肅成縣魚竅峽中段青龍頭南壁,迄今已有1840多年的歷史,摩崖北瀕響水河,東臨黃龍?zhí)?,故也俗稱《黃龍碑》,與《石門頌》《郙閣頌》一起被稱為“漢三頌”。
《西狹頌》摩崖石面從上到下包括豎額篆題“惠安西表”四字、頌文(主體部分)、“五瑞圖”及摩崖圍側所勒兩宋、明、清歷代題記。

“漢三頌”其實都與開通蜀道、故道及通塞變遷有關,見證了一種早期漢人致力打通阻塞,張揚原初生命的精神與張力。
尤可寶貴者在于,“漢三頌”中,雖歷經“文革”破壞,而《西狹頌》居然在原地“完璧”保存,幾乎讓人不敢相信。清代楊守敬評其“方整雄偉,首尾無一缺失,尤可寶重”幾乎算是一個預言,念之讓人悲喜交加。
比較一下:《石門頌》因“文革”期間修建水庫,當時的主政者無視石門文化寶庫,簡單粗暴地直接決策淹沒,從1970年淹沒之日算起,近兩千年來一直是蜀道焦點的褒斜石門沉入水下不見天日已近半個世紀了,除《石門頌》、《石門銘》等名刻被搬遷展陳于漢中市區(qū)外,絕大多數(shù)古代石刻則隨石門沉入水下,三年前初訪石門,面對湯湯流水,幾欲長歌哭吊。另一名跡漢頌《郙閣頌》也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因當?shù)匦藿ㄠl(xiāng)村公路而炸,據(jù)說由于地方主事者缺少經驗,找了外包工挪移此一石刻,施工時因石刻與山體連成一體,難以鑿遷,就決定施放炸藥,結果一代名跡毀于一炸,至今僅留部分碎石而已,最后將碎石挪至嘉陵江畔的靈巖寺草草黏接拼貼,讀之如遇“重傷號”,令人不忍直視,這樣的漢頌殘石幾乎可視為一位為中國文化殉難的老人,諸多華夏文物在近兩千年時間可以安然無恙,而何以在近半個世紀一厄而至于此呢?
然而其后走訪甘肅成縣,實地走訪西狹頌,才知道《西狹頌》其實也差點難逃厄運——“破四舊”前,因為無意中的一次火災燒去摩崖石刻保護亭,導致破壞者無法登臨!“漢三頌”中于是終于仍有一頌原地完整保存至今,或者說,也仍有“一息”尚存——冥冥之中,此殆天意乎?
二
“郡西狹中道,危難阻峻,緣崖俾閣,兩山壁立,隆崇造云,下有不測之溪,阨芒促迫,財容車騎。進不能濟,息不得駐,數(shù)有顛覆霣隧之害,過者創(chuàng)楚,惴惴其栗。”這是《西狹頌》對西狹中道的描述,這樣的句子其實并非夸張,以行走于穿越陜南與隴南的嘉陵江畔故道而言,其大氣磅礴兼具惴惴其栗之狀尤其是可以體會的。

多年前考察“漢三頌”之一的漢中略陽的《郙閣頌》時,因為太向往《西狹頌》,曾鼓動同行的上海博物館陶喻之兄驅車訪問甘肅成縣《西狹頌》,可惜時間太緊,且回程機票已訂,過于匆忙,雖也踏訪一番,卻終于未能成稿。
彼時正當盛夏,車過略陽,一路山奇水清,白水關,虞關,以及見證宋金時期直接對峙的仙人關,無不讓人流連,江畔隨處可見古棧道遺跡——其中且有見證因“5·12地震”導致入蜀寶成線停開的“5·12地震遺址公園”——一輛貨物列車在穿越隧道時為大片碎石所掩——2008年5月12日大地震發(fā)生時,一列寶成線的貨物列車行經此處隧道時,地震導致隧道山體崩塌,近十萬方土石掩蓋了這一地段的鐵路、公路和河流,貨物列車因此脫線,12節(jié)裝運汽油的罐車被埋在隧道中并起火燃燒。
甘肅徽縣境內的嘉陵江一段,水波乍看不再洶涌,江水如鏡,如影相隨,然而其實暗流涌動,有規(guī)則陳列的江畔古棧道柱孔觸目可見。
遠山如黛,尤可奇者是黃昏的余光透過山峰,云彩皆若鍍金鑲銀一般,飛騰而來。
雖然有沿江的盤山公路,然而其實還是險峻的,山路窄處兩車會檔時,甚至需要其中一車停于路側,以讓對面的車開過后方可正常行駛。
此處嘉陵江即故道水,《水經注·漾水》載:“水出陳倉縣之大散嶺,西南流入故道川,謂之故道水……山高入云,遠望增狀,若嶺纖曦軒,峰枉月駕矣。懸崖之側,列壁之上,有神象若圖,指狀婦人之容。其形上赤下白,世名之曰圣女神,至于福應愆違,方俗是祈……虞詡為郡漕谷市在沮,從沮縣至下辨,山道險絕,水中多石,舟車不通,驢馬負運,僦五致一。詡乃于沮受僦直,約自致之。即將吏民按行,皆燒石木,開漕船道。水運通利,歲省萬計,以其僦廩與吏士,年四十余萬也?!?/p>
故道多阪,迂曲回遠,時見絕壁峭峙,孤險云高,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時,故道已是通蜀之道。秦末劉邦自漢中由此道出陳倉,兵定三秦,奠定漢家基業(yè)。而三國時曹操破張魯,取漢中,即自故道經散關、河池等地至漢中,相比較褒斜道、故道以“多坂,回遠”著稱。
對于故道,清初詩人王漁洋所記,大概也是寫實:“諸山出云,縷縷石上……嶺上下二十里,石齒廉利如劍鍔,下嶺沿青羊河行,河流挾雨益怒……幽篁叢木,蒙茸數(shù)十里,不見山嶺,行人與虎豹、蛇虺一線?!?/p>
直到清代,棧道之險惡仍可見一斑。
然而險惡處必有奇景,沿途一些名字念之十分向往,如青泥河、馬蹄灣、大灘、三灘等地,遠望皆云蒸霞蔚,讓人念及口耳相傳的唐代大李將軍所繪嘉陵江山水,以及郭熙、范寬的《蜀棧行旅圖》等,想著停留下來或獨行或小住數(shù)日,閑看閑畫才好,而若遇及山水之間農人、纖夫、梢工、漁夫那些低微者的人生,則必然會憶及年少時沉迷于沈從文《湘行散記》的一些動人往事。
經過徽縣略停,問了當?shù)厝耍业匠菂^(qū)中間的吳山,登山憑吊南宋抗金名將吳玠墓。吳玠、吳璘家族統(tǒng)帥數(shù)萬精銳宋軍,以故道沿線的略陽、徽縣、成縣為大本營,把攻勢強勁的金兵阻擋在秦嶺以北,與中原戰(zhàn)場上的岳飛、韓世忠等抗金力量遙相呼應,最終使得南宋能夠偏安一隅。徽縣吳山之上,墓碑仍在,被破舊的鐵欄桿所護,字跡模糊,看不太清,石翁仲雖也破敗得厲害,但仍然兀自豎立,頑強地支撐著一片莊嚴之境,然而可惜的是墓前卻有垃圾房。
與之相對照的卻是,山下一座廣場上有雕刻俗氣的巨型吳玠雕像,且有一個不小的廣場,想來投資當是不菲的,只是有些奇怪,真正的文物吳玠墓不真正保護起來,反而又花費巨資建設一個新的廣場與吳玠雕像,其中緣由,大概也只有為官者才清楚吧。
黃昏時分終于抵達《西狹頌》所在的甘肅成縣。
成縣古稱同谷,亦稱成州,成縣之名即來源于古成州,地處甘、陜、川交界處,自古以來就是隴蜀咽喉,甘陜通道。漢武帝元鼎六年置武都郡,東漢時郡所徙治下辨(成縣),無論是山水還是民風,都與蜀地及陜南相通,當?shù)卦谖幕Y源影響較大的除了《西狹頌》,還有詩圣杜甫因兵亂而流寓其間寫下的《泥功山》、《鳳凰臺》等。
一行人先到成縣博物館,除了當?shù)孛袼追俏镔|文化遺產,陳設尤其用心的大概還是“漢三頌”展廳,包括《郙閣頌》、《石門頌》盡皆有拓片陳列,而《西狹頌》拓片文圖并列,讀之大氣,畫之線條尤好。
次日在當?shù)赜讶说呐阃麓掖以L問西狹——也就是魚竅峽,從東狹口進,道路兩側多民居,玉米地一片青蔥。
進入峽口,雖當盛夏,然而一股秋日的清涼立刻撲面而來。原來此地山高峽深,夏日極涼。
峽中初尚平坦,然而越往里行,越多巨石,溪流湍急,林木蓊郁,谷幽山深,時聞鳥鳴。
轉過一個山彎,漸入險境,峽谷石壁幾乎豎著切入谷底,人行其間,巨大的山崖似從天而降,由上向擠壓下來,所謂“緣崖俾閣,兩山壁立,隆崇造云”,確非虛言。
行走其間,相比較《石門頌》、《郙閣頌》所在的褒斜谷口與嘉陵江畔,此外雖然險峻雄奇,然而卻又有一種清幽從容之感。
峭壁絕巘,多生怪樹,不大,形態(tài)各異,極可入畫。

過一段曲曲折折的棧道,以及崖壁的棧橋,一道懸泉飛漱而下,如雨簾,抬頭仰望,整個空谷幾乎是透明的,腳下響水河泠泠作響,一片清韻。
峽谷忽然漸大并形成一個天井狀的包圍,原來經過人字瀑、德惠橋、依涯棧道、折扇巖等,已經到達天井山與黃龍?zhí)?,此處水匯聚于一處,形成深潭,水面作碧綠色,清流淙淙,過橋是一處依險崖而立飛檐凌空的仿古碑亭,那附著紅色碑亭里便是名震書法史的《西狹頌》了。

到達碑亭須攀行一段險峻的小徑,須攀著鐵索而過——下面即是深潭,好在小徑不長,上到崖壁間,入得碑亭,一塊巨大的玻璃保護著赫赫名跡,當?shù)匚墓苋藛T打開巨大的鐵鎖——一種穿越時空的古樸縱逸之氣頓時彌漫開來。

《西狹頌》鐫立于東漢建寧四年(171年)六月,從右至左分別由五瑞圖、正文、題名三部分組成。五瑞圖居右上方,正文居中,題名居左??偢?米多,寬約3米,正文隸書,20行,385字,字形方整,每字約一寸二三。后有小字題名12行。成縣縣志載:“昔傳有龍自潭底飛出。漢武都名太守李翕嘗篆五瑞圖于壁,其一曰黃龍,故名黃龍?zhí)??!?/p>

先是《五瑞圖》,清楊守敬《評碑記》稱:“《五瑞圖》黃龍、白鹿、嘉禾、甘露、木連理,畫法飛動,尤殊觀也?!蓖砬鍖W者葉昌熾則稱《五瑞圖》為山東漢武梁祠漢畫先聲:“黃龍白鹿木連理,五梁祠畫有先型?!?/p>
凹凸不平的墨石間,畫像刻線簡勁清絕,決不拖泥帶水,上面是飛馳的黃龍與靜立的白鹿,一動一靜,木連理、嘉禾、甘露降畫于其下。忽然想起,似乎黃龍與白鹿圖與《西狹頌》書法風格也有著一種內在的溝通——白鹿一片靜穆之風,而飛游天外的黃龍則是縱逸之勢,而此正是《西狹頌》一表一里的書風呈現(xiàn)。
其后是李可染所書的“西狹頌”三字——可染先生的書法雖然金石味濃,但私意以為在《五瑞圖》與正文之間鐫刻當代人的書法并不合適。

從頭到尾通讀一過,那些熟悉無比的字跡,一瞬間竟不敢相信真的面對,內心忽然一陣驚喜,然后再讀,隔空臨摹,體會仇靖筆下的“動順經古”、“穆如清風”,真有一種無上的喜悅:漢武都太守,漢陽阿陽李君,諱翕,字伯都。天姿明敏,敦詩說禮;膺祿美厚,繼世郎吏。幼而宿衛(wèi), 弱冠典城,有阿鄭之化……因常繇道徒,饌燒破析,刻臼確嵬,減高就埤、平夷正曲、奠安土石,堅固廣大,可以夜涉,四方行人歡躍,民歌德惠,穆如清風。乃刊斯石曰:“赫赫明后,柔嘉惟則,克長克君,牧守三國,三國清平,詠歌懿德。瑞降豐稔;民以貨植,威恩并隆,遠人寶服,饌山浚瀆;路亦安直。繼禹之跡,亦世賴福。”
三
初訪西狹,其實并無準備,只是臨時起意,然而其壯美雄奇一直印象深刻。前不久再次到陜西,想著當做些預案,順道再訪西狹,一方面重新找回尋訪西狹頌的感覺,另一方面也想約一些西狹的研究者與親歷者聊一下,一了完成“漢三頌”尋訪筆記的夙愿。
從西安抵天水,再從天水坐汽車到成縣,窗外風景與初次從略陽、徽縣沿嘉陵江故道已完全不同了,多是山路,已是初冬時節(jié),沿途風景時時變幻,遠山雜樹,層林盡染,秋意漸濃,車翻過叢山,海拔漸高,驀然間已是一片皚皚雪村,靜謐安然,然而不久卻又轉為盎然秋意,中午時分即已到達有著“隴右江南”之稱的成縣。
抵成縣隴南西路,事先聯(lián)系好的隴南師專蔡副全教授與當?shù)貢覞M正人已在路過等候,兩人皆質樸敦實,望之親切。按照事先的規(guī)劃,車隨后即往西狹開去,蔡副全教授建議因上次從東峽口進,此次可改為從西峽口進,這樣可全面體會西狹的全貌,遂上高架,車行不過二三十鐘,停于路邊,原來高速路在山體之上,路邊即可遙觀西狹東口,兩座高山之間夾出一條窄道,后面山巒起伏,所謂“郡西狹中道,兩山壁立”之景已在腳下,當下人力不可謂不偉,然而似乎也失去了一些東西,比如,對自然的敬畏。
車再往前開,已可見一座公路隧道,上面紅色的四個行書大字——原來正是“西狹隧道”,下面且注有小字“長度3300米”。
過隧道,不過40分鐘即至成縣小川鎮(zhèn)西入口,附近都是鄉(xiāng)村,田舍儼然,一些村民正在翻建房屋。由小川鎮(zhèn)之西峽口再往西則為禮縣,是為秦國之源起及秦祖陵所在。 入峽之西口,幾幢仿古的門房建筑后,左側為古佛寺洞,蔡副全告知洞右上有一明代碑刻,攀援而入,果見碑刻,楷書。入洞,見一屋一灶,盡皆荒廢,洞壁有類于道家所刻的符石,圖案奇形怪狀,然而其中之一有“順治”字樣,蔡說從未見,疑惑會不會清初人所刻,然而看刻痕卻似乎并不老舊。愈往里行,刻符越多,其后且有“黃金萬”等句,又有俄文英文字母等,遂斷定當是近人所為。
出洞口右行,兩岸青山對峙如屏,懸崖上紅葉似火,溪水山色盡皆澄明。

尤讓自己驚喜的則是岸邊水際瑟瑟的白蘆花,與層層疊疊的黃紅樹葉對比,似乎是誰有著一種透徹心骨的憂傷一般,這樣想時,不知何時,一只白鷺于崖間黑石間飛掠而過,極動人,欲畫而不及。
蔡副全兄說《詩經》中的名篇《蒹葭蒼蒼》或即出自天水、成縣一帶,《蒹葭蒼蒼》一意化為三疊,用韻先揚后抑,一唱三嘆,被稱為最得風人深致,也是自己最愛的詩經名篇之一。想想似不無道理,因為2500多年前的秦地詩篇而對水邊的精魂描繪如此精準,大概非隴南地域而不能了,《蒹葭蒼蒼》所繪必然也是像西狹這樣的幽谷清溪間,且有著一種天際明凈的秋韻。
而從“宛在水中央”到“宛在水中坻”、“宛在水中沚”,在這里的清溪水間其實一一都可以對應解釋。
蔡副全兄說,他對西狹頌書法歸納為三大特點,“方正、寬博、靜穆”,然而我意論其書法必須加上縱逸或疏宕,若喻之為西狹山水,“方正、寬博、靜穆”其實所喻也只是山體而已,——看西峽的清流、蒹葭與白鷺,就知道徐樹鈞評其為“疏散俊逸,如風吹仙袂”的原因所在了。
沿途偶見奇觀,一些巨石尤可入畫。臨溪一處,有二石對立,旁邊一柳株樹,皴線極似黃鶴山樵,二人終而停下,各自以筆墨速寫一紙,莫名似有散逸之境。

再行數(shù)步,即轉入天井山《西狹頌》碑亭處,其碑面向內凹進,上有天然石龕遮掩。摩崖下搭著腳手架,三五工人正在施工,一工人踩于竹架的邊際之上,讓人擔心稍不站穩(wěn),即落入急湍中,然而那人卻若無其事。
原來當?shù)卣趯嵤┪鳘M頌摩崖石刻保護建設項目,包括新修參觀棧道數(shù)百米、攔污柵一處、砌筑毛石擋水壩一處,垃圾中轉站一處,旅游廁所兩座等,投資近千萬元,然而后來所見的那些新建于峽中的旅游廁所,采用的居然是極富現(xiàn)代的圓柱狀建筑,完全破壞了第一次尋訪西峽的美感,不能不說是一個敗筆。

再次攀至碑亭之下,這才發(fā)現(xiàn),亭右與亭下均有宋人題記,均可見“淳熙”年號。

《西狹頌》摩崖石刻原石局部
再讀《西狹頌》,雖無上次初見的狂喜,然而越讀卻越有韻味。此書雖謂漢隸,然而篆意與漢簡筆致其實極濃,如“以”、“繼”等——這也正是其古樸迷人之處。

坐于碑亭間,憑欄眺望,這才發(fā)現(xiàn)石壁間古棧道孔極多,下面即是湍急的飛浪,近水崖壁間時見黝黑的水痕。當?shù)匦滦薜姆鹿艞5琅c棧道孔并存,再現(xiàn)了東漢時的“傍鑿山巖,施梁為閣”。據(jù)說峽中殘存的棧孔中方孔(含梯形)二三十個,圓孔(含橢圓形)五六十個,此外還有箕孔等,都是用于架設棧道木柱的,??鬃畲罂讖綖?5厘米,距現(xiàn)今河床最高者約10米,可想而知當時開通棧道的危險。

峽谷窄處不過兩三米,一根木柱即可連接兩岸。
然而潭深幾不可測。
可以想象當時崎嶇難行,所謂“下有不測之溪,阨芒促迫,財容車騎。進不能濟,息不得駐,數(shù)有顛覆霣隧之害,過者創(chuàng)楚,惴惴其栗。 君(武都太守李翕)踐其險,若涉淵冰。嘆曰:‘《詩》所謂如集于木,如臨于谷。斯其殆哉!困其事則為設備,今不圖之,為患無已?!北藭r的李翕遂敕衡官有秩李瑾,掾仇審,“因常繇道徒,鐉燒破析,刻芻磪嵬,減高就埤,平夷正曲,柙致士石”,整個棧道最終“堅固廣大,可以夜涉。四方無雍,行人歡悀,民歌德惠,穆如清風,乃刊斯石”。
除了《西狹頌》,李翕還修治了成縣沮道西邊的天井工程與略陽嘉陵江畔的郙閣。其中《天井道記》摩崖原跡已不存,僅留銘文,記有:“斯道狹阻,有坂危峻,天井臨深之阨,冬雪則凍,渝夏雨滑汰,頓躓傷害……太守漢陽阿陽李君履之,若辟風雨?!比鬂h頌,俱為李翕禮贊,其剛健有為與惠政應當是可信的。
曾有觀點說從史仇靖所撰與書《西狹頌》近于對上司的媚與諛,然而真正實地考察才知道,這樣充滿艱險、溝通沮道的工程是真正的惠民工程,這樣的工程也是沒有理由不書丹表頌的。
以書風而論,仇靖筆下的雄強儒雅與縱逸跳脫,實非大境界之人而不能為,中國文化中的“文如其字、字如其人”是有其道理的。
再次一個字一個字細讀那些凝練而寬博的筆畫,體味其筆法、章法以及“古而肆,虛而和”的境界。
《西狹頌》正文近于正方形縱145厘米,橫145厘米,字勢雖有虎跳之勢,然而乍看依然方正,且字與字的安排因摩崖的不平而疏密相間,細觀變化極多。
因為帶著筆墨紙張,與蔡副全又折向摩崖石刻對面的亭子里對著碑亭匆匆寫生二紙,求其意思而已,而碑亭正是畫面的中心。
這一保護《西狹頌》的碑亭其實是原成縣文化館館長張尊銘先生1980年代向甘肅省文化廳申請七次才終于批復修建的,對比褒斜道石門的永沉水底與《郙閣頌》摩岸石刻的被炸,其后張尊銘先生告知,《西狹頌》能夠完璧也是極不容易的——在“文革”“破四舊”時,差一點即難逃厄運——一把無意中的火災燒去原先的木質保護亭,竟然因禍得福,“因為《西狹頌》所在崖體距地面太高,保護亭燒掉的話也就沒法去登。而‘破四舊’時,雖然不少小將想要砸毀這一石刻,但卻已經夠不著了。”
成縣籍知名山水畫家、同谷書院院長楊立強補充說:“四十年前成縣城里基本上全部是古建筑,環(huán)境很好,都是前前后后都拆光了。那個時候有一批人提出要把《西狹頌》砸爛,尤其是一些激進的學生。但因為保護亭的燒毀,無法登上,也就算了。否則的話肯定就砸掉了?!?/p>
這或許真可以用“天意”二字形容了。

再往東行,其后蔡副全又指引觀覽早于《西狹頌》86年的《漢將題刻》,位置極高,其中且有“元和”二字。此刻東距《西狹頌》摩崖約一公里處,約十多字,隱約可見“元和二年,漢將武都太守……萬□。”字形率性而散逸,似為草隸,是自己喜歡的一類,可惜字多漫漶不清,然而感覺與多年前所見的東漢任城王墓磚草隸似有相通處。

將近東峽口時,可見北側巖壁另一漢頌《耿勛表》,此摩崖石刻刻于東漢靈帝熹平三年(174年),隸額“武都太守耿君太守耿勛,翁方綱《西漢金石記》云:“字徑一寸五分,雖與《郙閣》大小相埒,而疏泐之中,仍具勁逸之勢?!辈贿^大概地處北崖壁,沒有崖頂?shù)恼诒?,千百年來的風吹日曬,且石質較差,銘文幾不可辨。當?shù)匚奈飭挝灰擦⒘瞬AПWo,其實本來這樣也并不錯,然而讓人意外的是一側并列甘肅省一書家以隸法重新書寫的《耿勛表》摩崖,功夫一般,且有俗韻,實在是畫蛇之舉。
再往東行,不多遠即是峽之東入口,前面已是一望的平原,回望峽谷,似有一種閑庭的從容。
忽然想起有學者從“漢三頌”摩崖所處地理位置對比三者的書風形成原因,在三地均尋訪一過后,感覺也不無道理:《石門頌》在褒斜道褒谷口的石門隧道巖壁上,立于在石門洞口,可遙望漢中,也可注目腳下的褒河水滾滾而流,而行至此處,意味著已經走出茫茫秦嶺,則必然有一種灑脫喜悅之情——反映在《石門頌》書風上,有一種放縱灑脫之情;《郙閣頌》在秦嶺腹地,嘉陵江邊,山巖下是波濤洶涌的嘉陵江,兩千年間,江面上船帆不斷,當逆江而行的纖夫,在經過《郙閣頌》摩崖時,這里正好是一拐彎處,纖夫為了省力,將纖繩勒在摩崖上,天長日久,摩崖上方磨下七條纖繩痕紋。站在這里,四面大山把周圍裹得密不透風,一種重壓之感由然而生,故其書風拙樸厚重;《西狹頌》則在距成縣約15公里的天井山西狹棧道邊,北臨響水河,東有黃龍?zhí)?,雖遙望不到同谷川壩,但谷深景幽,且很快即將走出大山,故有一種靜穆從容感。
《西狹頌》碑亭速寫 顧村言 圖清于令淓在《方石書話》論:“漢隸古拙之氣,去篆籀未遠,猶存前代骨力,故書法之亡在氣骨,不在形體?!?根本上來說,“漢三頌”的核心,即在于氣骨,而三頌的存在,其意義決不僅僅在于書法史的意義,也在于見證早期漢人那種生命的節(jié)奏(敦詩悅禮)與張力(縱逸自由),托寄于一種直見本心的書跡,從老子的“大巧若拙”,到“漢三頌”再到三百多年的傅山所言的“寧拙毋巧”,其背后也正有著一種屬于中國文化本色的文脈與流轉,在于一種人格的獨立與對本心的維護,“漢三頌”其實無論是被炸抑或完璧保存,這樣的一種追求人格獨立與自在心性的追求卻永遠不會更喪失。

附記:
行文將結束時,忽然想起走訪成縣所見的另一奇觀——歷1200多年神采依舊的唐代李叔政題壁墨跡,頗值一記——這也是蔡副全先生向導,登成縣城東南約4公里的鳳凰山半山之大云寺,山頗高,沿崎嶇山徑行約一小時,終至半山崖壁間。
寺廟原來掩于上下壁之間,始建于唐代,屢毀而屢建,題壁書位于廟殿之東,因為有天然的崖壁作為屏障,居然可以遮風擋雨,終而保留至今,這不能不說是一件奇跡,此一題壁被命名為《李叔政題壁》,所記是唐元和八年六月十五日,李叔政出任成州刺史。時逢成州水災、蝗害,“數(shù)載谷麥不收”,百姓饑荒。次年,州境五谷豐登,“倉廩盈溢”。于是,元和九年八月八日在大云寺設清齋、作道場,“以答前愿”,并修復“圣像”。蔡副全認為,從《題壁》末有“開府儀同三司(使)持節(jié)成州諸(軍事)成州刺史充本州守捉使上(柱國)……記之”字樣。對照《題壁》第二行有“敕授成州刺史、開府兼侍御史李叔政”,可知“捉使上(柱國)”下必是“李叔政”無疑。故《題壁》的撰寫者也應是成州刺史李叔政。

對話原甘肅省成縣文化館長張尊銘:何以一場火災保護了《西狹頌》
澎湃新聞:張館長,您擔任成縣文化館館長是哪一年開始?
張尊銘:第一次是1974年到1976年年底,那時候二十多歲。
澎湃新聞:《西狹頌》當時是什么樣的狀況?
張尊銘:再說遠一點,1953年的時候這里有一個縣長是成縣人,姓郝,他當縣長的時候,給黃龍碑(即《西狹頌》)修了一個木亭子。修了亭子以后,但那時候交通特別不便利,很多人也不知道那里有黃龍碑,只有文化界的人知道,我們小學、初中到高中讀書的時候經常去,因為喜歡書法——那時候書法字帖比較少,我們到那去過,那時候門也一直開著,沒人管。
澎湃新聞:那時也沒有成立一個專門的管理所?
張尊銘:沒有,誰都可以去。
澎湃新聞:“破四舊”時有人要砸這個摩崖嗎?
張尊銘:沒有,“破四舊”之前這里忽然失了一把火,結果把這個亭子給燒掉了,這樣因禍得福了,因為《西狹頌》所在崖距地面太高,這樣的話就沒人去登。真正到“文化大革命”“破四舊”的時候,人們也沒辦法,夠不著那個地方了。
澎湃新聞:亭子燒毀了,沒把石頭燒壞嗎?
張尊銘:沒有,那個木結構的,一燒以后就掉到黃龍?zhí)度チ耍瑢Α段鳘M頌》的字沒有任何的破壞,這個是天意,否則的話就要砸壞了,1966年“文化大革命”,“破四舊”肯定就砸壞了,這個是因禍得福。
澎湃新聞:再說說你自己后來的經歷與《西狹頌》。
張尊銘:1978年改革開放,我又回到文化館了,因為《西狹頌》是1962年省里公布的省級文物保護單位,但那個時候人們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經濟發(fā)展。在省上開會的時候,我認識了文化廳文物處的一個干事,我說能不能有一些支持《西狹頌》的保護資金,因為當時叫縣里拿錢一分錢也拿不出來,他就說你們打報告吧。我在兩年時間里打了7份報告。一直到1981年的3月份,報告被領導批準了,撥的款是8月份,撥了1萬元,請請施工隊修一個仿古建筑,但必須是從柱子到樓板一直到屋頂,全部是混凝土的,外面是磚、瓦弄成的一個古建筑形式就行了,還把南方的“美人靠”也用上了。
澎湃新聞:現(xiàn)在這個碑亭就是你當時建的?
張尊銘:是的,圖也是我畫的,最后1982年3月6日保護碑亭正式竣工了。
澎湃新聞:花了多少錢?
張尊銘:用了八千多,剩了兩千多,我說拿出來一千塊錢,把另一塊摩崖《耿勛表》保護一下,那點錢只能修個遮陽,不要讓雨水侵蝕了。不過《西狹頌》亭子修起來以后,省文化廳的廳長下來視察工作,還把我批評了,說:“《西狹頌》周圍有的是石頭,你把那石頭鑿一個洞,弄一個鐵門把它鎖起來就行了,你還修個亭子,還是古建筑?!奢侈!”后來那年年底開了一個全省的文化館的官長會議,還在會上把我批評了,說我迷戀古代,不節(jié)約資金。這位領導是“老八路”,實事求是,他到日本考察了一趟回來以后,見了我說,小張我把你批評錯了,日本就是對古代文物保護特別好,你做得對,從延安過來我一直節(jié)儉,老觀念了。
《西狹頌》以后的保護,本來是文化館的館長管,后來改成文化、旅游一塊管,文化局也管旅游這一塊。文化局就把這個管束權拿去了,把鑰匙拿去了。這以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對《西狹頌》保護上還是受一些影響的。他們無休止地搞拓片。
1990年代中期,江武公路橫跨成縣,從西狹頌的上面峰泉山走,過去的路是遮蓋式的路,那次改造想改得直一些。
澎湃新聞:改直一點,對《西狹頌》有什么損害?
張尊銘:那樣下來,《西狹頌》就完蛋了,要炸掉。那個西狹景區(qū)也就不復存在了。當時成縣文化局去的是陳副局長,他就發(fā)火了,說你的路可以不修,但《西狹頌》必須保護,路維持現(xiàn)狀都可以做,但《西狹頌》破壞了,再沒有了。在會上還有一些人力挺交通組的意見,但他堅決反對。
澎湃新聞:盡管陳局長他們人很少,但堅持自己的觀點。
張尊銘:對。而且最后的決策者聽進去了他的意見。
澎湃新聞:這些人很可敬,石門頌如果有這些人堅持,或許也不會被淹掉。
張尊銘:一直到現(xiàn)在,《西狹頌》的保護還是歸文化局的,成立了一個《西狹頌》文管所,雖然這里是旅游景區(qū)里,但《西狹頌》仍由文管所管《西狹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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