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愛調(diào)侃TVB劇中每劇不落的臺詞：“哪，人生呢，最重要的是開心。你餓不餓？我下碗面給你吃?！辈恢蠹沂钦{(diào)侃這俗套呢，還是調(diào)侃這面條？對此我倒沒有深究。最近看《明神宗實錄》，無意間竟發(fā)現(xiàn)，萬歷皇帝竟然還為首輔張居正下過一碗面條呢！看來，這“下碗面給你吃”，倒是一種悠久的情感表達模式，而不僅僅是濫俗套呢。

朱東潤先生的《張居正大傳》寫作于抗戰(zhàn)時期，當時未能得見《明實錄》，有些明人詩文集也借閱不到。但仿佛站在高處，將制度、時局、人物間的關系指點得一清二楚；卻又仿佛進入了私密領域，將傳主及關聯(lián)人物的心理揣摩得纖絲入微。再看《明神宗實錄》中的一些細節(jié)，不免更要敬佩朱先生在心理分析上的精準。

吃面一事發(fā)生在萬歷二年五月，“辛巳 ，上御文華殿講讀時，輔臣張居正偶患腹痛，上知之，手調(diào)辣面一器以賜，并輔臣呂調(diào)陽各賜金鑲牙箸一雙同食?！眳握{(diào)陽是張居正汲引的次輔，也是老實人，這碗面，充其量，他只能算是陪吃的。萬歷皇帝時年十二歲，大權(quán)牢牢地掌握在首輔手里，他對這位老師兼監(jiān)護人，敬畏之外，未免有點小心謹慎地討好。

萬歷對張居正的禮遇，比如盛夏讓人給先生打扇，冬天讓人為先生所站的方磚上鋪氈子，都是大家耳熟能詳?shù)氖铝恕５H手做面，倒只《實錄》一家記載。但貴為皇上，也不能真去廚房下面條，所以是“手調(diào)辣面一器”，即膳房下好面端過來，由皇帝親自配好花椒、香油等調(diào)料，將面拌好送給老師。朱東潤先生《張居正大傳》也引了這例子，有點不同的是，皇帝調(diào)的是一碗椒湯。這個說法當出自于慎行的《筆山谷麈》，云：“一日，江陵在直廬感病，上御文華后閣，親調(diào)椒湯，使使賜之?！睆堘贰妒瘏T書》、查繼佐《罪惟錄》等書亦有記載，字句都與《谷山筆麈》無異，明顯是承襲于慎行一人的記載而來。

于慎行是張居正的門生，隆慶時就以翰林院編修的身份做了日講官，居正獨裁政治，他曾當面規(guī)諫老師；但當居正身后被抄家，大家紛紛落井下石時，他還能站出來說句公道話。所以，這是一位有機會耳聞其事的人。但畢竟不是親歷，難免有了椒湯與面的差異?！睹鲗嶄洝窂穆c后期始，大學士們借修實錄等便利，有陸續(xù)抄出的，但目前來看，也只有王世貞等少數(shù)幾個既對當代史料感興趣，又有能力獲得的人，才在著作中留下了借鑒《明實錄》的痕跡，其他人則很少有能看到的機緣，于慎行所聞稍有差異，也不足為奇。

椒湯或是唐代孫思邈的《千金要方》中姜椒湯的演變，“姜椒湯，治胸中積聚痰飲，飲食減少，胃氣不足，欬逆嘔吐。方：姜汁七合，蜀椒三合，桂心、附子、甘草、桔皮各一兩”（《孫真人備急千金要方》）。后來，這劑湯方去掉了桂心、附子等藥，只余蜀椒一味，就成了椒湯。明嘉靖年間欒尚約所纂《宣府鎮(zhèn)志》記年節(jié)風俗：“或整辦柏酒、椒湯、嘉蔬、珍果、殽蒸之品，延款賓客?！泵魍踉跁x《西溪探梅記》里也寫：“僧貢茶芽，菜甲，椒湯，胡餅?！庇?，清代《阻雨萬松坪紀事》詩云：“老禪呼水濯我足，更作椒湯暖我腹。”（《田間詩集》）可見，至明清時期，椒湯已成為居家旅行的必備飲品。

椒湯作為飲品，應該還加了糖，使之可口入味。清陳文述《哀饑民》詩云：“中道設椒湯，蔗糖以甘之。糖味可和胃，椒性能溫脾?！保?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頤道堂詩》）可見椒湯里是加蔗糖的。椒湯的身價倒也有記錄，馮夢龍《醒世恒言》三十四回“一文錢小隙造奇冤”里，就有寫到椒湯的成本：“忽一日楊氏患肚疼，思想椒湯吃，把一文錢教長兒到市上買椒?！偻溃骸阃抢锶?？’長兒道：‘娘肚疼，教我買椒泡湯吃?！币晃腻X，在那時也是極低廉的價格，所以小說的回目是“一文錢小隙”，指其微小。又王國安、黃宗羲所纂《兩浙通志》，寫象山一名清廉的知縣：“唐師錫莆田人，萬歷中知象山，布衣蔬食，以澹泊率僚友，未嘗取民間束菜，胥吏皆帖然畏服。常坐堂問杯茗不得，則以椒湯進。”清貧的知縣沒有茶，只能喝椒湯；賑濟饑民，用大桶加糖的椒湯?？梢姡窚炔杷阋藢嵱?。

所以，萬歷皇帝親手調(diào)制的那一碗，我更傾向于相信《實錄》所記，是一碗辣面，而不是一碗椒湯。況且當時還賜了兩雙金鑲象牙筷子，飲品顯然用不到筷子。張居正當時患腹痛，與我們今天一生病，就被告誡說“不要吃辛辣食物”不同，萬歷皇帝反而調(diào)了一碗辣面。應該是那個時代，疼痛大多被認為是“積寒”、“脾弱”等病因的癥狀，辣椒則是發(fā)散之物，正是對癥。看來古今之間的對癥與忌食，也與心理暗示差不多。

在當時，辣面應當比椒湯高檔不少，明代樂天大笑生輯《解慍編》，里面有一則笑話“先吃后打”，說一個鄉(xiāng)下人進城，面館老板正在街邊熱情招呼客人，鄉(xiāng)下人還以為不要錢，進去吃了三碗辣面。結(jié)果沒錢結(jié)賬，被店老板打了八九扁擔趕了出來。鄉(xiāng)下人回家對鄉(xiāng)鄰說：城里的辣面可真好吃，三扁擔可買一碗。對鄉(xiāng)下人來說，辣面還是餐館里的好食物，或許就像今天的蟹粉面、爆鱔面一類，各種配料為我們熟知，但究竟要怎么做，小家子的人卻沒什么見識?！毒劳ㄑ浴范幕亍坝裉么郝潆y逢夫”里，皮氏打算毒殺丈夫與玉堂春，尋思在面條里下毒。小丫頭說，比起一般的面條，主人更喜歡辣面。可見，在操作與口味上，辣面都代表了一種更高級的時尚趨勢。

張居正當政的十年，萬歷皇帝表現(xiàn)出的恭敬真是無與倫比，而張居正身后招致的報復，也是慘酷無比。抄家時封門就餓死十幾口人，兒子敬修自殺，懋修自殺未成。同時代人愛舉一個著名的例子，就是：“神宗在講筵讀《論語》至‘色勃如’，讀‘勃’作‘背’。居正從旁厲聲曰：‘當作勃字。’上悚然而驚，同列皆失色?！闭J為居正之倨傲而不自知，為其結(jié)局埋下了天大的禍根。關于這點，朱東潤先生說得好，就像一個家庭里不能有兩個主婦，他們之間的權(quán)力主掌之爭，是二人關系的根本矛盾。朱先生說：“居正是一個精明不過的人，但是正因為神宗年紀太小，一切都被他瞞過了?！?/p>

正因為他們關系矛盾的不可避免，所以萬歷皇帝對居正諸多的好，未免一點一滴地摻雜了恨。而在諸種好里，這碗極少被人提及的面條，在我看來，未免是最好之好，亦是最恨之恨了，絲毫不亞于《玉堂春》里那碗下了毒的辣面。

看來，以后要有人無聊到問你餓不餓，要為你下面條，你卻千萬不可無聊，反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問一句：“我真的有那么可愛，讓你要為我下面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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