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于京郊海淀區(qū)的成府村，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歷史上曾有許多文人學(xué)者在此居住生活過。以成府村的蔣家胡同為例，著名學(xué)者顧頡剛和鄧之誠曾先后在此居住過，這里還有燕京大學(xué)舊人津津樂道的“常三飯館”，王世襄有聯(lián)句云“蔥屑燦黃金，西土傳來稱許餅；槐蔭淙綠玉，東門相對是常家”，說的就是常三飯館的“許地山餅”。因此之故，成府村的流風(fēng)余韻常為后人所樂道。

抗戰(zhàn)勝利后，鄧之誠先生重回燕大執(zhí)教，1952年院校調(diào)整，仍留在北大歷史系。他在成府蔣家胡同居住長達十五年，死后埋骨離成府村不遠的東北義園，可謂終老于斯了?！把嗌教幪帒?yīng)留戀，成府村中月滿樓。”這是鄧先生的詩句，可見他對這個京郊小村是深具感情的。

成府村蔣家胡同

近年出版的《鄧之誠文史札記》，是鄧之誠之子鄧瑞先生根據(jù)鄧之誠日記整理編錄的。他在序文中說：“閱讀先父日記隨手錄下其文史札記、讀書心得，也兼收錄師友往還之事。這些故事多發(fā)生在北京西郊北大，所以讀起來很親切。”鄧瑞先生成長于北大成府，對這里的山山水水自然是充滿感情的。日記中記錄的成府村見聞，可以說是難得的鄉(xiāng)土文化資料。人往風(fēng)微，轉(zhuǎn)瞬之間鄧之誠先生去世六十多年了?，F(xiàn)在這一帶變化很大，鄧之誠先生生前居住過的地方都已經(jīng)消失了，就連他深愛的成府村，在新世紀(jì)也化為煙云，變成了通衢大道。

《鄧之誠文史札記》，鳳凰出版社2012年版

寒齋在北大周邊也近六十年了，親身感受了這一帶的滄桑變化。日長少事，根據(jù)鄧瑞先生摘錄的日記，按照時間順序，檢出鄧之誠日記中的有關(guān)記錄，以見今昔之變。1933年7月10日記：“晨往冰窖看房。”8月24日：“移居冰窖十七號，亦學(xué)校寓舍也?！北鸭春５肀押ǔ抢锉焙＿呉灿幸粋€冰窖胡同）在成府的西南，當(dāng)年緊鄰燕園南墻。在歷史上，這個冰窖胡同非常有名，清道光時期名臣祁雋藻和賽尚阿都曾住過這里。祁雋藻留下《正月四日自雙橋移居冰嶠（窖）與鶴汀鄰》的詩，其中“肩我盆中花，挈我案頭書”的詩句，成為京西海淀古老歷史的一段佳話，鶴汀即賽尚阿。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北大遷入燕園后，地盤向南擴大，冰窖胡同被圈入北大校園內(nèi)，大致位置在今天的北大學(xué)五食堂附近，現(xiàn)在自然是連胡同的一點痕跡都看不到了。

海淀冰窖胡同雖然早就沒有了，但是，直到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海淀尚存有兩座冰窖營業(yè)，分別位于中關(guān)村和掛甲屯虎城。那時候的冬天特別冷，數(shù)九寒天，工人在昆明湖上攢冰、往冰窖運冰，是冬季特殊的一景。炎炎夏日，在沒有冰箱的年代，冰窖給人們的生活提供了許多方便。記得少年時，曾經(jīng)壯著膽進去撿拾碎冰，冰窖里寒氣逼人，在里面干活的人都穿著棉大衣。七十年代的某天晚上，中關(guān)村冰窖突然失火，第二天我們上學(xué)還特意繞道去看過現(xiàn)場，火勢很大，冰窖徹底燒毀了。誰能想到，多年后冰窖遺址附近變成了中外聞名的高科技一條街。后來，掛甲屯冰窖也歇業(yè)消失了，遺址上清代遺留的虎城圍墻，至今還隱沒在居民雜院里。 

1934年7月13日，鄧之誠記述道：“午飯后，攜明女，長生行河堤，繞老虎洞而歸?！焙拥痰暮?，就是海淀著名的萬泉河，當(dāng)年的海淀泉水甚茂，萬泉河源自萬泉莊一帶，河水自南向北流經(jīng)北大西墻外，遙望西山，稻香十里，河堤岸邊風(fēng)景殊佳。先生興致很高，午飯后，從冰窖胡同寓所出來，向西到萬泉河邊遛彎，鄧先生等人特意繞點遠，沿河向南走，又從海淀老虎洞轉(zhuǎn)一圈才返回家。萬泉河在八十年代后成為無源之水，如今已經(jīng)徹底消失了。老虎洞曾經(jīng)是海淀鎮(zhèn)最繁華的商業(yè)大街，隨著海淀古鎮(zhèn)的改造也已無跡可尋。

鄧之誠先生在1945年10月10日的日記中寫道：“晨，至二女處，諧二女夫婦、倆外孫、三女及克大夫往燕京觀開學(xué)禮，看新寓，動工未畢?！?945年的這一天，是抗戰(zhàn)勝利北平受降日，也是燕京大學(xué)復(fù)校開學(xué)日，這是很有紀(jì)念意義的日子。國土重光，燕大復(fù)校，鄧之誠先生重新受聘為歷史系教授。學(xué)校給鄧先生分配的新寓，就是大家熟知的蔣家胡同2號院。十多天后，10月22日他記述到：“傍晚，洪煨蓮、陸志韋來，催予速移居出城?！碧窖髴?zhàn)爭爆發(fā)，燕大被日寇占領(lǐng)，鄧先生離開燕大遷居城內(nèi)。此時學(xué)校復(fù)課開學(xué)在即，非常急迫，領(lǐng)導(dǎo)們都親自到他城中寓所催促搬家。兩天后，即10月24日：“晨，出城，至燕京看住屋?！钡皆碌祝?0月30日“載書二車往郊居”，開始入住成府村蔣家胡同了。11月2日：“下午三時，予攜往郊居，大約遷畢矣?！比沼浿袖浻幸皇住兑凭映筛醭煽谔枴吩?，以記其事：“老妻蠻婢病相扶，敝帚殘鐺卻勝無。淅淅風(fēng)簾茅屋里，果然家具少于書。”和一百多年前祁雋藻的“挈我案頭書”搬入冰窖胡同，前后呼應(yīng)，也是很有趣的一段佳話。

此后，直到1960年鄧之誠先生因腦淤血病故，再也沒有離開過蔣家胡同。過去從北大小東門出來，過一個小石橋，正對著的就是成府村的蔣家胡同，所謂 “東門相對是常家”。當(dāng)然，我在六七十年代踏進這條胡同的時候，常家風(fēng)流早已被雨打風(fēng)吹去了。胡同不長，穿行而過，不遠就是東大地了，著名的北大燕東園就在這里。進燕東園走不一會兒，南拐是北大附小，后來知道，北大附小這個地方，過去還是王世襄家的私人花園，當(dāng)年的校園里花木扶疏，果樹成行，現(xiàn)在已不堪回首了。這條路，我來來回回走了六年，熟得很。蔣家胡同街道兩旁古槐森森，炎炎夏日，綠蔭滿街，印象深的是從天而降的“吊死鬼”滿地爬。蔣家胡同坐北朝南有三座大四合院，自東向西門牌號依次為2號、3號和4號。據(jù)說這三座大四合院都是清代安家的產(chǎn)業(yè)，安家是承包皇家工程發(fā)的家。民國以后，安家衰落，將2號院賣給了燕京大學(xué)，一直到北大時期，都是用作教工宿舍。鄧之誠先生有詩贊美成府村的郊居生活：“村村楊柳水塘環(huán)，海淀東頭好是閑。莫道江湖情萬里，重來雪里看西山?！背筛逦挥诤５礞?zhèn)東邊，故曰海淀東頭?！按宕鍡盍镰h(huán)”是當(dāng)年海淀一帶江南水鄉(xiāng)般美景的寫實，其喜悅之情溢于言表。他在蔣家胡同居住期間完成了《中華二千年史》和《骨董瑣記全編》《東京夢華錄注》等著作。

鄧先生在11月7日錄自作詩《步煨蓮過臨湖軒韻》：“勝地三年別，銀燈此夜張。多情尋石友，無恙問宮墻。碧月翻瀾碧，秋花照影黃。劇憐松挺秀，知歷幾星霜?！迸R湖軒是燕大校長辦公處。一別三年，故地重游，感何如之。

1947年10月20日：“下午，攜瑞往圓明園旁喇嘛廟訪王永新（興）、劉淑珍夫婦，問丁則良所借《桑園讀書記》稿本。繞道西校門沿湖而歸，木葉未落，紅黃相間，如在圖畫中行，往返凡五六里矣?！崩飶R即正覺寺，當(dāng)?shù)厝硕歼@么稱呼，是圓明三園劫余僅存的地面建筑，近年已經(jīng)復(fù)建對公眾開放。值得一說的是，鄧之誠父子從喇嘛廟出來，沒有向東抄近路回家。他們特意繞道西校門穿行未名湖畔，再出學(xué)校東門回到蔣家胡同寓所。斯時，正值金秋十月，未名湖波光塔影，湖邊小山蜿蜒起伏，草木初黃。鄧先生父子繞點遠，享受的就是“如在圖畫中行”的感覺。當(dāng)年我家住西校門外，到成府東邊的北大附小上學(xué)，每天四趟走的就是這條路，四季都是在畫中行了，只是少不懂事凈貪玩兒了，根本不懂得欣賞這樣的美景。

喇嘛廟舊影

1948年5月30日，應(yīng)劉淑珍（王永興）夫婦之招，“往喇嘛廟看牡丹，凡十余株，紫、緋、白三色，植于佛殿廢址，一紫者高約四尺，已四十年，著花數(shù)十朵，頗可觀。此廟傍圓明園宮墻，昔年為顏惠慶所奪，毀佛殿，移殿木，城中蓋屋，僅存遺址。唯修飾配殿及寮舍以居，今清華大學(xué)僦為教職工宿舍，劉夫婦居之。”王永興時任教于清華大學(xué)歷史系。這是一段有關(guān)正覺寺的珍貴歷史記錄，那時候清華大學(xué)租用正覺寺作為教工宿舍，后來不知什么時候清華撤出，正覺寺淪為海淀機械廠后又改為長城鍋爐廠的廠址。其后果可想而知，不要說牡丹花了，連正覺寺幾乎都徹底毀滅了，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正覺寺，不是原汁原味，只能說是原址新建的了。

在鄧先生的日記中，還記錄了成府村附近另一處和《紅樓夢》有關(guān)的古跡——剛丙廟。民國三十一年9月30日：“下午同孫先生步至清華車站而歸，經(jīng)過剛祖（丙）廟，額題廣惠宮，庭前有碑，乾隆中，觀保所撰。言廟在技勇營南門，肇始于雍正時，今復(fù)修之。碑陰列太監(jiān)人名，曰首領(lǐng)太監(jiān)，曰副首領(lǐng)太監(jiān)，曰技勇太監(jiān)。據(jù)碑所言，乾隆中，技勇營似在即今燕京大學(xué)之東大地。”剛丙廟其實就是太監(jiān)的祖師廟，在這里有這樣的一座廟，是和清代成府村毗鄰禁苑，東大地是太監(jiān)聚集地有關(guān)。這座廟在《紅樓夢》脂硯齋批語中提到過，所以很有些名氣，在紅迷的眼里也是一處很神秘的地方。

張中行在《負暄瑣話》“名跡捉影”文中說：“我住在海淀之北，東行是成府村。村中只有一個家庭理發(fā)館，館主姓薩，苗族人，六十多歲，很醇厚，我同他熟。一次，偶然想起剛丙廟，問他，他說在成府以東，地名東大地，現(xiàn)在的燕東園南墻外，已經(jīng)成為北京大學(xué)制藥廠了。他還說，他小時候常到廟里玩，有三層大殿，剛丙的塑像很威武，孩子們都叫他剛丙老爺。碰巧我的鄰居有在制藥廠工作的，問她，說沒見有什么廟，想來是近三四十年來由殘破而毀滅了。脂批在乾隆年間，批的人也許到過這個廟？那么，《紅樓夢》的作者呢？這使我們不能不發(fā)思古之幽情?！?/p>

五十多年前筆者在北大附小上學(xué)時，曾到與學(xué)校一墻之隔的制藥廠玩耍，記得院里有幾株古樹，顯得很陰森，殿堂已改為車間，院里雖然很雜亂，還是能看出老房子的樣子。新世紀(jì)這里變成了科技園，高樓大廈間還保存有幾顆古樹，識者指曰，此剛丙廟遺存也。

1952年10月28日：“傍，偕二弟散步，經(jīng)沙土灣（窩）至舊農(nóng)場，看新建學(xué)生宿舍，十年未走此路矣，沿途已多改變?！贝藭r，新入駐燕園的北大正在擴建，這一帶已劃入北大校園內(nèi)，沙土窩已無人知矣。1953年3月30日：“晨六時興，步繞槐樹街、桑樹園舊居而歸?！被睒浣帧⑸鋱@皆是成府村中老街道，鄧先生在抗戰(zhàn)前后曾寓居過這里。他說：“辛巳之冬，太平洋戰(zhàn)起，橫被陷阱。及其釋系，已歷半載。遂卜居成府村，閉門忍饑，不與人事。日以讀書自遣?！毙了燃?941年，時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教會學(xué)校燕大也被日本侵略者占領(lǐng)，鄧之誠困居西郊成府村以讀書自遣，因是才有《桑園讀書記》《槐居唱和》行世。

《槐居唱和》

同年10月10日：“晨訪鄭桐蓀久談，所居書鋪胡同二號有凌霄樹三株，向所未知也。”這個書鋪胡同在北大東門外，這個東門，是北大入住燕園后向東南發(fā)展后新建的，原來燕大的東門就習(xí)慣稱為小東門。書鋪胡同就在新東門的外面，成府村西南方向。書鋪胡同說是胡同，其實只有一邊有幾座大四合院，另一邊面對的是向北流的一條小河，嚴(yán)格說不能算是完整的胡同。記得“文革”時期有人還在這條小河投水自殺。當(dāng)年幼小，許多記憶都模糊了，但對這條河的印象因此是很深的。到九十年代末，書鋪胡同附近自發(fā)形成了一個舊書市場，我也曾到這里逛過市場，小河已經(jīng)不見，四合院殘破變成了大雜院，周邊一片雜亂。再后來，聽說書鋪胡同整體拆遷，地盤歸了北大，和許多北京老胡同一樣終于消失了。

關(guān)于書鋪胡同的名片

當(dāng)年在燕園周邊住的名人有很多，最為現(xiàn)在的人所熟知的要算張伯駒了。鄧之誠日記1950年1月15日：“午，赴張伯駒招飲，要客滿座，爐火不溫，又來往皆以步，約行五六里?！?月11日：“午赴張伯駒招飲，坐客：陸志韋、張東蓀、高名凱、曾昭掄夫婦?？础抖拍林畷鴱埡煤谩?，主人近以四千五百萬得之。聽清唱《打棍出箱》，下大棋，遂盡一日，薄暮歸?！碑?dāng)年張伯駒住在北大校園西邊的承澤園，鄧之誠從校園東邊的成府來這里路程也是不近的。12月28日：“張伯駒來，久不來矣，忽又降臨。此君勤來時，可晝?nèi)杖?。過門不入，亦可一二月之久，妙哉！無可索解也?！睆埐x訪鄧之誠，是從西向東穿過校園到成府。從鄧先生的記錄中可見這位貴公子的風(fēng)采，很有意思。

1956年6月25日：“下午，同舍來云：北海金鰲玉蝀橋加寬，將次竣工，增辟馬路，拆去大高（玄）殿南坊，及九梁十八柱兩亭，將來南北長街東面，南北池子西面屋宇均需拆除。予所居成府將辟南北馬路，闊九丈，荒齋不保矣！”同舍指聶崇岐。想不到鄧之誠生前就已經(jīng)知道了成府村將要變成南北大馬路，“荒齋不保矣”。不過，幾經(jīng)周折，成府蔣家胡同2號院作為鄧之誠故居，在侯仁之老先生等人的呼吁下，還是易地保存了下來，只是周邊蓋滿了高樓，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