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同樣喜歡“搞事情”的藝術(shù)家惠斯勒和藝評家羅斯金因為一張畫對簿公堂，法庭上，惠斯勒的自我辯護妙語連珠，堪稱“段子手”：“這幅畫不是我兩天的勞動，而是我一生的修為”。這樁訴訟也代表了新舊兩種藝術(shù)觀念的沖突。羅斯金主張藝術(shù)要與生活結(jié)合，要反映大眾的生活吁求和審美情趣；但惠斯勒則堅持藝術(shù)與生活分離，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

當年作為學生陪羅斯金參觀惠斯勒畫展的王爾德說過，公眾是寬容的，他們可以原諒一切，除了天才。后來，王爾德背叛師門，成了“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觀念的捍衛(wèi)者。不知是不是受了惠斯勒段子的蠱惑？

愛惹事的人，最怕的事是沒攤上事，譬如藝術(shù)家惠斯勒和藝術(shù)批評家羅斯金。1877年英國格羅斯威農(nóng)畫展上的一幅畫，滿足了兩人共同的需求——來事了。

這幅畫叫《黑與金的夜曲：墜落的煙火》，其作者，沒錯，就是美國出生、俄國長大、法國求學、最后定居在英國的藝術(shù)家惠斯勒。

光看藝術(shù)家的履歷，你就明白，他是一個多么難纏多么繞的人。而滿足藝術(shù)家的，確切說，是藝術(shù)家自我滿足的畫，同樣是一幅很繞很難纏的作品：昏暗的色調(diào)、凌亂的筆觸、不嚴謹?shù)臉?gòu)圖、無厘頭的細節(jié)，以及只有精神分裂癥患者才會喜歡的混沌意象……

惠斯勒先生是在挑釁公眾智商嗎？一個有著基本社會責任感的人，都會暗自發(fā)問。而脫口說出這層意思的人，是一位有著極強社會責任感的藝術(shù)批評家羅斯金。

有著極強社會責任感的藝術(shù)批評家，是對羅斯金先生委婉的稱謂，當時理論界評價他是一個“有著怪癖的激進主義者”，簡而言之，也是一個愛惹事的人。

讓兩位實現(xiàn)期待已久之PK的，是畫展結(jié)束前一天。藝術(shù)批評家羅斯金帶著自己的學生王爾德，踱進了展廳。邊走邊說（罵），指指點點，那是當然的嘍。而后，這對師徒的腳步停留在了《黑與金的夜曲：墜落的煙火》展位前。節(jié)奏如下：批評家駐足-觀望-搖頭-開火：成何體統(tǒng)，這也叫畫？！

如果就這么罵一句，事情不會如此精彩。憋不住氣的批評家，不久后在一本公開發(fā)行的小冊子里系統(tǒng)化理論化地表達了自己的觀展體會：為了惠斯勒先生著想，也為了保護買家，庫茨·林賽爵士不應該將這樣的作品引入畫廊，該畫作者缺乏修養(yǎng)的做作近乎存心欺詐。以前，我曾見識過很多倫敦東區(qū)粗漢的行徑，但從未想到，一個紈绔子弟，把顏料罐打翻在畫布上還要觀眾支付200基尼，實在是一種欺騙！

應該說，這是一篇觀點鮮明、言詞犀利的評論，尤其是“指名道姓地批評”這一環(huán)，值得當代許多將“文藝表揚”打扮成文藝批評的文藝批評家們好好學習。

不得罪人的批評，叫什么批評？不消說，羅斯金的批評文章果然得罪了人，一個不好得罪的人——畫的作者惠斯勒。

惠斯勒的反擊，符合愛惹事的人的行事風格，他一紙訴狀，把大批評家羅斯金告上了法庭。開庭時間是1878年。

倫敦白區(qū)法院受理的惠斯勒訴羅斯金侮辱名譽案，在法律史上乏善可陳，一堆文人間的口水罷了。但在藝術(shù)史上卻值得大書特書，至少，這算得上是一堆充滿藝術(shù)含金量的口水。

普遍認為，這樁訴訟代表了新舊兩種藝術(shù)觀念的沖突。羅斯金主張藝術(shù)要與生活結(jié)合，要反映大眾的生活吁求和審美情趣。他喜歡的畫家是學院派的透納，他喜歡的作品是透納的泰晤士河系列；相反，惠斯勒則堅持藝術(shù)與生活分離，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藝術(shù)在他看來是高度個人化私密化的體驗，有炫技的意思。拿他自己的話說，“繪畫不應該濃墨重彩，而應該像一片窗玻璃上的呼吸?！?/p>

就畫面而言，《黑與金的夜曲：墜落的煙火》的確實踐了惠斯勒的藝術(shù)理念，它太像哈在窗玻璃上的氣了，夜色、星辰、河流、人物在朦朧中混作一片。

不過，《黑與金的夜曲：墜落的煙火》這幅朦朧的作品，在法庭引起的控辯卻是言辭明快、對峙尖銳。相關(guān)庭審記錄，可以在許多藝術(shù)理論的史料中找到。

值得一提的是，惠斯勒在法庭上的自我辯護，充分體現(xiàn)了他作為“波西米亞人”的放蕩不羈、玩世不恭。他的有些辯詞，其機敏、生動、幽默，堪稱金句——

首席檢查官問：惠斯勒先生，您揮灑這幾筆（畫這幅畫）要花多少勞動時間？

惠斯勒答：我“揮灑這幾筆”，據(jù)我的記憶，大概是一天。后來，我大概又用一天在上面補了幾筆。

問：噢，我的天，兩天的勞動，您居然要價200基尼？

答：不！索要200基尼的不是我兩天的勞動，而是我一生的修為。

……　……

問：惠斯勒先生，此刻您能告訴我，這幅畫究竟美在哪里嗎？

答：不，我不能，您說，音樂家能讓聾子聽見音符嗎？

……　……

——只要不是瞎子，恐怕誰都看得出，不論惠斯勒的《黑與金的夜曲：墜落的煙火》是不是一幅杰出的畫作，畫家本人倒肯定是一位天才的段子手。據(jù)說，惠斯勒常會突然放下調(diào)色板，沖到報社去潤色一句諷刺人的妙語！

正是由于在法庭上的妙語連珠，使得段子手最終贏得了官司。法庭判段子手獲得了四分之一便士的賠償金，附加判決是原告被告平攤本次審判的費用——1000英鎊。

敗訴讓被告精神損失巨大，羅斯金丟掉了在牛津大學莫德倫學院的教席，次年隱居于蘭開斯特科尼斯頓湖畔的布倫特伍德小鎮(zhèn)。勝訴令原告經(jīng)濟損失巨大，惠斯勒為支付500英鎊的審判費用，不得不拍賣自己的房產(chǎn)和作品，次年宣布破產(chǎn)。這是一幅挑釁公眾審美情趣的作品，所引發(fā)的糟糕后果之一。

另一位段子手，也就是當年作為學生陪羅斯金參觀惠斯勒畫展的王爾德說過，公眾是寬容的，他們可以原諒一切，除了天才。

后來，王爾德背叛師門，成了“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觀念的捍衛(wèi)者。他與老師羅斯金的反目，是不是受了惠斯勒段子的蠱惑？或許，可能，反正王爾德說過，在惠斯勒畫出倫敦的霧之前，倫敦并沒有霧。這不是段子，是“文藝表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