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當?shù)貢r間8月18日，法國影星阿蘭·德龍的三個子女向法新社透露了阿蘭·德龍去世的消息，終年88歲。近年阿蘭·德龍深受疾病困擾，一度表示要安樂死。據(jù)悉他是在家中平靜離世的，家人呼吁外界尊重阿蘭·德龍的隱私。

阿蘭·德龍也是中國觀眾非常熟悉的外國演員，其作品《佐羅》《黑郁金香》曾風(fēng)靡中國。

紀念｜阿蘭·德龍：我從來就不是在表演，一直都在做我自己

本文原刊登于2019年5月20日澎湃新聞網(wǎng)。

文/澎湃新聞記者 程曉筠

即便再行色匆匆，經(jīng)過戛納電影宮德彪西廳的入口時，還是忍不住會望一眼正中間的那張海報。上面是一個英俊的男人，微皺的眉頭和陰影下的雙眼泄露著他的重重心事，薄薄的嘴唇為他精致的臉龐平添了一絲柔美，既中和了男性陽剛的侵略性，又多了幾分玩世不恭的誘惑力。這個男人就是阿蘭·德龍（Alain Delon），時年25歲出現(xiàn)在雷內(nèi)·克萊芒（René Clément）導(dǎo)演的《怒海沉尸》（Plein soleil）里的阿蘭·德龍。

本屆戛納電影節(jié)為阿蘭·德龍設(shè)計專屬海報，采用的是其25歲出演《怒海沉尸》的劇照。

時隔58年之后，2019年5月19日晚，法國國寶級影星阿蘭·德龍在全場觀眾的掌聲中，正式被授予戛納終身成就金棕櫚獎。

阿蘭·德龍被授予最高成就金棕櫚獎，他的女兒陪在一側(cè)。視覺中國 圖

當天早些時候，他參加了由去年訪問過他的《世界報》記者塞繆爾·布呂芒菲爾德（Samuel Blumenfeld）主持的“大師班”。而這兩次深度對談，正可拼接出德隆傳奇又不乏缺憾的人生。

“一個多余的人”

1935年11月8日，阿蘭·德隆出生在距離巴黎不遠的索鎮(zhèn)（Sceaux）。父親法比安是當?shù)匾患译娪霸旱慕?jīng)理，母親愛迪特則是一名助理藥劑師。四歲那年，他的父母親離了婚。這件事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甚至是人生觀，也導(dǎo)致他在剛滿17歲時，就急著加入了法國軍隊，奔赴越南前線。

“能去越南我很高興，出于個人和家庭的原因，我早就想離開了。我在家里感到很不舒服。爸媽早已離婚，在那之后，我有段時間跟著媽媽和繼父過，過一段時間，又要跟著爸爸和繼母過。我成了一個拖油瓶，一個多余的人，我成了大家的麻煩。原本，我也是他們愛情的結(jié)晶，但當愛情已成往事，父母親都各自重組家庭，有了別的小孩，他們根本就沒想好要拿我怎么辦。所以最一開始他們把我扔給了保育員阿姨。那位保育員阿姨的老公是一名獄警，所以我小時候就常在監(jiān)獄里度過。1945年10月15日，他們在監(jiān)獄里槍斃偽政府總理賴伐爾的時候，我就在現(xiàn)場。之后，我開始和繼父一起生活，他老是打我，像是想要殺了我一樣，他和我母親當時已經(jīng)有了一兒一女?！?/p>

阿蘭·德龍走上紅毯。視覺中國 圖

這位繼父名叫保羅·布洛涅，在索鎮(zhèn)附近的皇后堡鎮(zhèn)上開了一家規(guī)模不小的肉鋪。所以，十幾歲的阿蘭·德龍在屢次因為行為不端而被中學(xué)開除之后，索性就考了職業(yè)證書，在繼父的肉鋪里當起了小工。

“事實上，我還做過各種零工，但很多時候也在街上游蕩。就這樣，一直到我十六七歲的時候，我告訴自己說：夠了，我要離開這里。正巧，我在報上看到了招兵的廣告。參軍，成了我離開這里的唯一途徑。我本想去空軍，但那需要等上一年半載才能出發(fā)。我等不了，所以就去了海軍，為的就是可以馬上走人。我成了那批新兵中最年輕的一個。”

“跟我親生父親說了這個決定之后，他很高興，當場就批準了。我也很感激他，感激他肯放我走。不過，事后我轉(zhuǎn)念一想，不對，哪有做父母的會那么爽快答應(yīng)自己17歲的兒子去印度支那戰(zhàn)爭前線??？但沒辦法，這就是我的人生。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很恨他們，尤其是我父親。至于我的母親，我能有今天，其實都來自于她。我母親一直就很想要當演員，以為自己為此而生。但她沒能如愿，可是我實現(xiàn)了她的心愿，所以她后來一直很高興，很為我驕傲。她后來被人尊稱為德龍夫人，她喜歡這叫法，盡管她應(yīng)該被叫作布洛涅夫人才對，那才是她第二任丈夫的姓氏?！?/p>

阿蘭·德龍（右）在“大師班”上談自己的藝術(shù)人生。 澎湃新聞記者 程曉筠 攝

“如果不是進了電影這行，我會成為一個職業(yè)拉皮條的”

在軍隊里，阿蘭·德龍學(xué)的是通訊兵專業(yè)，結(jié)果卻以并不怎么光彩的履歷離開了部隊。如今回憶起那段經(jīng)歷，依然讓他感觸良多。

“是軍隊的經(jīng)歷讓我變了一個人。我能成長為一個男子漢，那都要歸功于參軍的經(jīng)歷。我是1953年1月23日去的越南，1956年5月1日回國。我在軍隊中學(xué)到了紀律，學(xué)會了怎么處理人際關(guān)系，學(xué)到了什么叫做恐懼。但也因為做了一些蠢事，只能提前離開軍隊。我這樣的情況當時不多，我們管這個叫做‘遣送回家’。我實在讓他們?nèi)虩o可忍了，本該服役五年才到期的，結(jié)果才三年零三個月就結(jié)束了。我當時被分配的崗位還挺難的，負責(zé)在西貢的法軍軍火庫駐防。我跟一些同僚一起，做了一些蠢事。1955年11月8日，我被關(guān)進了軍隊監(jiān)獄。進去之后我才想起來：‘今天正好是我二十歲生日啊！’但我此刻卻在離家兩萬公里的單人牢房里，就這么過我的生日。想到這些，我流淚了?！?/p>

1956年，因為偷開吉普車外出并且開進溝里出了車禍的關(guān)系，德龍被海軍剝奪了一等兵軍銜并開除。那年夏天，他回到了法國巴黎?！澳鞘?956年，我從前線回到國內(nèi)，完全不知道接下來要干什么。我當時就是一個小流氓，我覺得自己應(yīng)該活不了太久。我當時住在皮加勒區(qū)（即紅磨坊所在的巴黎紅燈區(qū)）一家小旅館里，名字我一直都還記得，叫雷吉娜賓館（H?tel Régina，直譯為皇后賓館）。我這輩子，一直都離不開雷吉娜（皇后）這個詞，小時候住的是皇后堡鎮(zhèn)，我父親做經(jīng)理的電影院也叫雷吉娜（皇后）電影院?！?/p>

剛剛回到巴黎那段時間，阿蘭·德隆打過各種零工，做過體力活，還在咖啡廳做過服務(wù)員。最終改變他命運的，還是他英俊的面容、迷人的氣質(zhì)外加始終不斷的女人緣。

“雷吉娜賓館附近有一家酒吧，那是周圍小流氓的聚點，名字叫作三鴨（Les Trois Canards）。我當時也常去那里，大概過了一兩個月，那地方已經(jīng)有八個年輕姑娘愛上了我，她們都說愿意跟著我干。所以，如果不是進了電影這行，你能想象我會去做哪一行嗎？我會成為一個職業(yè)拉皮條的。好在，除了在皮加勒區(qū)，我在巴黎其他地方還認識一些別的女人。結(jié)果，我就成了電影明星。我之所以會做這份職業(yè)，全要歸功于她們，是她們讓我拍上了電影，是她們希望我去拍電影，也是她們?yōu)榱俗屛遗碾娪岸冻隽艘磺?。她們?nèi)紣畚?。這些女人，最年輕的至少也要比我年長六七歲。我希望自己能成為她們眼中最帥的那個男人，最高大、最強壯的那個男人，于是，我當上了演員。”

“我的職業(yè)生涯全部都來自于意外”

“具體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某天，和我同住的朋友說要帶我去圣日耳曼德佩。我問他，圣日耳曼德佩是什么地方？他也不說，就那么帶我去了圣博諾瓦拉路，原來，那塊地方就叫圣日耳曼德佩區(qū)，還有一家賓館就叫圣日耳曼德佩賓館。在賓館里，他們介紹我認識了一個名叫琪琪的女人——她早就不在人世了。她很快就愛上了我，我們一起去夜總會玩，就在圣博諾瓦拉路對面的一家夜總會，而那里就是當時巴黎的演員很愛去的一個地方。通過琪琪，我認識了布麗吉特·奧貝（Brigitte Auber），她也瘋狂愛上了我——她演過希區(qū)柯克的《捉賊記》，她現(xiàn)在還活著，九十歲了，我能有今天，真的要多謝她。就這樣，我搬去了奧貝家里，她又介紹我認識了導(dǎo)演伊夫·阿雷格萊（Yves Allégret）。結(jié)果，導(dǎo)演的妻子米歇爾·科爾度（Michèle Cordoue）又瘋狂地愛上了我，她說服丈夫，下一部新片一定要用我。那就是《當女人插手》（Quand la femme s’en mêle）了，我的第一部電影。”

阿蘭·德龍在電影《當女人插手》（1957）里，飾演一個名叫Jo的小角色。

“當時，伊夫·阿雷格萊把我叫去了他家。我問他，‘你為什么要找我來演??？我什么都不懂啊，我又不是演員，我是當兵的?！?，我一開始拒絕了他，最終，還是因為米歇爾·科爾度，是這個女人的反復(fù)堅持，終于讓我接受了這個角色。電影開拍之后，伊夫·阿雷格萊就告訴我說，‘你聽好了，不要演，平時怎么樣就怎么樣，我希望你能做你自己。你平時怎么看，那就怎么看；你平時怎么動，那就怎么動；你平時怎么說話，那就怎么說話?！@句話我一直都記著，每次演戲的時候都會想到。所以我從來不是在表演，我一直都在做我自己?！?/p>

在法語中，演員一詞可以有兩種表達方式：comédien或是acteur。前者偏向舞臺劇演員，后者偏向影視演員；前者聽上去更有范兒，更演技派，但近年來兩者的語義已越來越混淆。硬要區(qū)別的話，權(quán)且可以用“演技派”來翻譯comédien，用“本色演員”來對應(yīng)acteur。這種區(qū)別，在阿蘭·德龍的眼里，似乎格外重要。

“我并不是演技派演員（comédien），演技派演員是一種職業(yè)，就跟出租汽車司機或是面包師傅一樣，那是一種工作。要經(jīng)過上課學(xué)習(xí)的過程，要進專門的學(xué)校學(xué)習(xí)。而這一點，就是讓-保羅·貝爾蒙多（Jean-Paul Belmondo）和我的本質(zhì)區(qū)別——我這么說，完全沒有任何要貶低他的意思。我是一個本色演員，而貝爾蒙多是演技派演員。他那種演員，要事先經(jīng)過多年的學(xué)習(xí)，然后在銀幕上表演不同的角色，而本色演員則是在銀幕上生活，活出自己的樣子。所以，我一直都是活在自己的角色之中，從來就不演。本色演員之所以會成為演員，那全都是出于意外。我就是一個意外。我的人生就是一次意外。我的職業(yè)生涯全部都來自于意外?！?/p>

“我有了一種自己天生就該拍電影的感覺”

就是因為這么一連串的意外，1956年時阿蘭·德龍被迫退伍，到了第二年，他參演的第一部電影《當女人插手》就已經(jīng)上映了。

“《當女人插手》的女主角是艾薇琪·福伊勒（Edwige Feuillère），男主角是貝爾納爾·布利耶（ Bernard Blier），他們成了我的電影教父和教母?！贝撕蟮奈迥觊g，德龍連續(xù)拍攝了十部電影，很快成了法國觀眾耳熟能詳?shù)拿?。拍完《當女人插手》之后，伊夫·阿雷格萊就說服自己的哥哥馬克·阿雷格萊（Marc Allégret）導(dǎo)演在他的新片《卿本佳人》（Sois belle et tais-toi）中同樣起用阿蘭·德龍。比他年長兩歲、當時還是新人演員的讓-保羅·貝爾蒙多也參演了這部作品。

《花月斷腸時》劇照

1958年，在電影《花月斷腸時》（Christine）的拍攝現(xiàn)場，23歲的德龍與20歲的奧地利女演員羅密·施奈德（Romy Schneider），也就是深受中國觀眾喜愛的“茜茜公主”迅速陷入愛河。一年之后，這對歐洲影壇的金童玉女訂婚。

1960年，阿蘭·德龍生命中的又一位大貴人出現(xiàn)了。拍攝過《禁忌的游戲》的大導(dǎo)演雷內(nèi)·克雷芒找上了他，為的是改編自美國作家帕特里夏·海史密斯的偵探小說《天才雷普利》的新片。這部電影就是1960年上映的《怒海沉尸》，它成了阿蘭·德龍第一部具有全球視野的重要作品，但主角雷普利的演員人選，原本卻并不是他。

《怒海沉尸》劇照

“我去了雷內(nèi)·克雷芒家里，制片人也都在，他們跟我解釋說，這部戲要由莫里斯·羅內(nèi)（Maurice Ronet）來演雷普利，我要演他的受害者?？墒?，我只想要演雷普利。我不肯妥協(xié)。他們都勸我說，‘你以為自己是誰？你算老幾？’但我回答他們，‘我只不過是怎么想的就怎么說出來，如果你們不同意，那就另請高明吧?！驮谶@時候，從雷內(nèi)·克雷芒的公寓的另一頭，傳來了他夫人貝拉·克雷芒的聲音，她當時正在洗碗?！變?nèi)——小家伙說的有道理?。　瓦@樣，決定了，就我來演雷普利。”

“《怒海沉尸》在世界各地都獲得了很好的票房，尤其是在日本，可能是因為片名里面有個‘日’（soleil）字的關(guān)系。然后，維斯康蒂（Luchino Visconti）也看了這部電影，于是他找我去演了《洛可兄弟》（Rocco and His Brothers）。不過，這基礎(chǔ)都是雷內(nèi)·克雷芒給我打下的，我一直很尊敬他。對于雷普利這個角色來說，我當時確實太年輕了。有人覺得是我演技好，讓觀眾忘記了我和莫里斯·羅內(nèi)之間的年齡差距（兩人相差八歲），但我覺得這完全要歸功于雷內(nèi)·克雷芒。畢竟，我完全就沒受過任何演員訓(xùn)練，我剛從越南回來，然后就開始拍電影了，他們直接就把攝影機支在了我面前。但話說回來，第一次站在鏡頭前面，站在伊夫·阿雷格萊的鏡頭前面，我確實覺得自己找到了一種歸屬感。我有了一種自己天生就該拍電影的感覺。要是沒有這種自信的話，我也不可能有今天。”

“法國電影新浪潮不過就是一種新電影，僅此而已”

1960年3月，《怒海沉尸》正式公映，正好與讓-呂克·戈達爾（Jean-Luc Godard）的導(dǎo)演處女作《精疲力盡》同一檔期。再算上之前一年上映的《四百擊》，當時正是法國電影“新浪潮”風(fēng)起云涌的年代。不過，德龍與這些導(dǎo)演卻并無太多交集。他與戈達爾要遲至1990年才有了第一次合作，拍了一部《新浪潮》（Nouvelle Vague）。

《新浪潮》劇照

關(guān)于這種“缺席”，德龍表示：“原因其實很簡單，他們當時不想用我。就是這樣。在他們的眼里，我是一個壞小子。我當時在法國和意大利拍的那些電影：克雷芒的、維斯康蒂的……恰恰就是新浪潮導(dǎo)演最不喜歡的那類。我當時也嘗試過想要跟他們合作，但他們對我有很大成見，覺得《洛可兄弟》里的德龍根本就配不上新浪潮導(dǎo)演。他們堅信自己代表著新，代表著真，代表著電影唯一的發(fā)展方向。在他們看來，我代表的是已經(jīng)過時的那類電影。只有特呂弗曾試過要聯(lián)系我，說是要談?wù)労献魇裁吹?，但后來也就沒下文了。至于戈達爾的《新浪潮》，那已經(jīng)是1990年的事情了，而且我感覺他之所以要找我，也是出于商業(yè)上的考慮。所以我直到現(xiàn)在都覺得挺好笑的，當初那些新浪潮導(dǎo)演，現(xiàn)在還有多少人被記得呢？相反，《怒海沉尸》《洛可兄弟》《豹》，卻都經(jīng)受住了時間考驗。更別提我演的讓-皮埃爾·梅爾維爾（Jean-Pierre Melvill）、約瑟夫·羅西（Joseph Losey）的那些電影了。當初確實有一些導(dǎo)演害怕跟我合作，因為他們聽說我拍戲的時候很霸道。不好意思，我可從沒在維斯康蒂、梅爾維爾或是克雷芒的面前指手畫腳過。但我也無所謂，這也好，省得我跟那些白癡打交道了。在我看來，法國電影新浪潮不過就是一種新電影，僅此而已?！?/p>

“在我和梅爾維爾之間，有那么一種心靈相通”

與新浪潮無甚交集的德龍并不寂寞，這一時期，他既演過《蝕》（L'eclisse）、《豹》（Il Gattopardo）這樣的藝術(shù)電影，也拍出了《大小通吃》（Mélodie en sous-sol）、《黑郁金香》（La tulipe noire）等賣座商業(yè)片。

1963年，德龍與施奈德的愛情童話宣告破滅。一年之后，他與女演員娜塔莉·卡諾瓦斯（Nathalie Canovas）奉子成婚。九月，他們的兒子安東尼·德龍在洛杉磯出生。此時的德龍早已跳出法國，將電影觸角伸向了好萊塢乃至世界各地。不過，好萊塢的電影似乎不怎么對他胃口。他生命中的下一位導(dǎo)演貴人，依然來自他的祖國。

1966年，讓-皮埃爾·梅爾維爾導(dǎo)演第一次找到了阿蘭·德龍談合作。“他去了我家，我和我妻子娜塔莉當時住在梅西納路。他找我談《獨行殺手》（Le Samoura?）的劇本，他跟我講故事梗概，講了十分鐘之后，我讓他先停一停。我告訴他：‘讓-皮埃爾，你這電影里一句臺詞都沒有啊。你不用再說下去了，我接你這部戲了，我們拍吧。’所以，我連這個故事的結(jié)局都還不知道，就已經(jīng)答應(yīng)接拍了?！?/p>

“我覺得，在我和梅爾維爾之間，有那么一種心靈相通。但是，我們在工作之外，幾乎就沒有什么私人關(guān)系。那是因為我們只要在一起，那就基本都是在工作。他總是一部電影剛弄完，就開始準備下一部了，《獨行殺手》、《紅圈》（Le Cercle rouge）、《大黎明》（Un flic），我們一部連一部地拍，速度很快。原本，還準備要拍第四部《亞森魯賓》（Arsène Lupin），但他沒來得及拍就去世了。我們還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很喜歡美國電影。我在《獨行殺手》里戴帽子什么的，那都是來自他本人的形象。那時候他和他家人住在他位于巴黎十三區(qū)的杰納制片廠（Studios Jenner）里面，就在《獨行殺手》拍攝期間，那地方失火了。我接到電話就趕過去了，警察已經(jīng)到了，他們認出了我，讓我進去了。我看到了讓-皮埃爾、他妻子還有他那些助手。他身上穿著睡衣，但頭上卻還戴著那頂帽子。我走到他身旁，他抓緊了我的手臂，對我說，‘我的Coco怎么辦，我們那只鳥……它還關(guān)在籠子里??！’他多年經(jīng)營的制片廠此刻正在熊熊火海之中，但他想到的卻是那只葬身火海的小鳥。換做是我的話，肯定當場昏過去了。他后來是心臟病發(fā)走的，在餐廳里，飯吃到一半，笑著笑著心臟驟停了。感謝上天那一刻我不在現(xiàn)場，要不然我肯定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幕?！?/p>

2012年，阿蘭·德龍與鞏俐在上海出席活動。視覺中國 資料

“之所以要拍《克萊因先生》，因為這是一個禁忌的話題”

1975年，就在阿蘭·德隆完成賣座片《佐羅》（Zorro）后不久，他自掏腰包擔(dān)任了電影《克萊因先生》（Monsieur Klein）的獨立制片人。該片由美國左翼導(dǎo)演約瑟夫·羅西執(zhí)導(dǎo)，兩人此前曾合作過一部《刺殺托洛茨基》（The Assassination of Trotsky）。

中國改革開放后不久，《佐羅》便被引入國內(nèi)，阿蘭·德龍很快為中國觀眾熟知。

《克萊因先生》講述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法國猶太人遭受迫害的歷史。1942年7月16日，法國傀儡政府為配合納粹滅猶的行動，在巴黎全市大肆搜捕猶太人，共逮捕一萬多名猶太人，包括婦孺。他們被集中在距離埃菲爾鐵塔不遠一處名為“冬季自行車館”的室內(nèi)運動場里，接著被送進了奧斯威辛集中營，幾乎全都死在了那里。

《克萊因先生》劇照

戰(zhàn)后，“冬季自行車館大逮捕”成了法國人難以面對的一道傷疤，畢竟，參與逮捕行動的大多是法國警察和公務(wù)員，直到1995年，法國政府才正式為該事件向受難的猶太人道歉。所以在1970年代，阿蘭·德龍率先揭開法國人的傷疤，確實需要很大的勇氣?！拔抑砸摹犊巳R因先生》，就因為這是一場悲劇，而且又是一個禁忌的話題。誰都不想接手這個項目，但我卻很愿意，所以就自己做了制片人，導(dǎo)演約瑟夫·羅西也是我去找來的。說到‘冬季自行車館大逮捕’，法國人有誰不知道呢？我是1935年出生的，1945年我10歲，我又不是傻子，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我都明白?！?/p>

在片中，他飾演的克萊因先生是一位藝術(shù)品收藏家，在法國淪陷期間從急于逃難的猶太人手里低價收購了不少藝術(shù)珍品。影片開始不久，我們看到他正聚精會神地欣賞著一幅荷蘭畫家阿德里安·范·奧斯塔德作品。在生活中，阿蘭·德龍也是藝術(shù)品的熱心收藏家?！斑@是一種本能。我最開始買的都是素描，然后那些素描又帶領(lǐng)我去著手收集油畫。我對素描很感興趣，因為它們是發(fā)端。一開始也沒人教過我什么。慢慢的，有些朋友開始給我提供建議。那時候，倫敦和巴黎的所有拍賣會，我一場不落，兩頭奔波。我喜歡的東西自己會留著，主要是19世紀和20世紀初的作品，像西奧多·席里柯、讓-弗朗索瓦·米勒、歐仁·德拉克羅瓦這些我都留著。其他的我會賣掉，前不久我剛賣掉倫勃朗·布加蒂的一批銅像，再之前還賣掉過一批現(xiàn)代藝術(shù)作品。此外，我還在拍賣會上買入了戴高樂《告法國人民書》的原件，那是出于對他的敬意。當初聽說有人在拍賣這件東西，而且有可能會被南美洲的買家拍走的時候，我臉都白了。我對戴高樂將軍很有感情。每年6月18日（即戴高樂做《告法國人民書》演說的那一天，這也被視作法國抵抗納粹運動的發(fā)端），我都會去科隆貝雙教堂村瞻仰他的故居?！?/p>

談及制片人的身份，阿蘭·德隆表示：“那是因為我沒讀過幾年書，沒辦法寫自己喜歡的故事，所以就只能當制片人了?！?/p>

2012年8月3日，第65屆洛迦諾國際電影節(jié)，阿蘭·德龍獲洛迦諾電影節(jié)終身成就獎。視覺中國 資料

“對于我來說，電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進入1980年代，阿蘭·德龍的拍片速度有所放緩，雖也出演了《德黑蘭43年》（Tegeran-43）這樣的國際大制作以及《斯萬的愛情》（Un amour de Swann）這樣的藝術(shù)片佳作，但除此之外的絕大多數(shù)作品，都未能獲得全球范圍內(nèi)的矚目。

進入新世紀后，他更是作品寥寥。2008年的《高盧英雄大戰(zhàn)凱撒王子》（Astérix aux jeux olympiques）成為他參演的最后一部重要作品。

《高盧英雄大戰(zhàn)凱撒王子》劇照

對此，阿蘭·德龍自然也有話要說?！半娪耙呀?jīng)變了，對于我這樣的傳統(tǒng)電影明星來說，情況也變了。在我之前，法國有讓·加班、伊夫·蒙當這樣的明星，有專門為他們寫的電影。到了我的時代，明星已經(jīng)沒有再那么高高在上了，但也有米歇爾·奧迪亞（Michel Audiard）這樣愿意專門為明星寫戲的導(dǎo)演。這么說吧，我進入影壇的時候，我們有五個小伙伴，就像是一只手上的五根手指頭。貝爾蒙多、讓-皮埃爾·卡塞爾（Jean-Pierre Cassel）、讓-路易·特蘭蒂尼昂（Jean-Louis Trintignant）、讓-克勞德·布里亞里（Jean-Claude Brialy），還有最年輕的阿蘭·德龍?，F(xiàn)在，讓-克勞德已經(jīng)走了。讓-皮埃爾也走了。特蘭蒂尼昂身體很糟。貝爾蒙多身體倒是不錯，但事業(yè)也早就結(jié)束了。當初讓-克勞德和讓-皮埃爾過世死掉的時候，我很難受。不知道接下里會輪到誰，到時候我肯定會更加難受的。現(xiàn)如今，還有人肯為明星專門寫戲嗎？不可能了。他們都在為錢寫電影，為了某個主題寫電影。想當年，奧迪亞會專門為了加班寫戲。我不知道是因為時代不同了，還是因為電影本身已經(jīng)轉(zhuǎn)向了。在我年輕的時候，大家愛去電影院，會帶著另一半，坐下來，看著銀幕上的電影，一起做著夢。大家愿意看電影，希望自己能變成英格麗·褒曼。大家去電影院的目的，是為了看到自己不可能實現(xiàn)的那些夢想。電影散場的時候，大家都心滿意足的，因為看到了非同尋常的東西?？涩F(xiàn)在的電影呢，全都千篇一律?！?/p>

“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我們那樣的明星了，后來出現(xiàn)的法國演員里面，我最喜歡帕特里克·迪瓦爾（Patrick Dewaere），但他也已經(jīng)死了。還有德帕迪約，那是肯定的。我還喜歡文森·卡塞爾，讓-皮埃爾的兒子。除此之外的話……他們對我說，‘這很正常，別擔(dān)心，再過兩百年，又會有一批偉大的演員出現(xiàn)的?！业綍r候早就不在了啊！他們跟我解釋說，那沒辦法，這種事情需要時間，要隔幾代人才會再有。真不錯，但我肯定是看不到了。算了，我也早就無所謂了。能有幸與那些天才合作過，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對于我來說，電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拳擊界有一種說法，叫作‘多余的比賽’，我對這句話印象一直很深。我可不想打‘多余的比賽’。我的電影事業(yè)已經(jīng)夠出色的了，我不想再拍多余的電影了。而且，我能合作的導(dǎo)演，都已經(jīng)死了。我十年前拍完《高盧英雄大戰(zhàn)凱撒王子》之后就已經(jīng)停下來了。事實上也沒人再找我，我還能跟誰合作呢？呂克·貝松嗎？他很早就知道我想要跟他合作的，但我聽說他有顧慮。他是害怕我嗎？我也不清楚。還有誰？波蘭斯基嗎？他從沒跟我聯(lián)系過?！?/p>

望著因為長時間的談話而顯得有些疲憊的阿蘭·德隆，忽然意識到他已經(jīng)是一個83歲的老人了，松弛的皮膚遮蔽了昔日的棱角分明，深陷的眼袋奪去了藍眼睛的神采，只有微皺的眉頭始終沒有放開。當年瘋狂愛過他的那些女人們，早已人面不知何處去。而如今當他出現(xiàn)在某個公共場所，恐怕也不會有女人走近他，告訴他：“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xiàn)在備受摧殘的面容。 ”然而，在電影世界中，不論是小麥色肌膚閃耀著光芒的孤注一擲的雷普利，還是帶著禁欲的氣息承受命運悲劇的洛可，抑或是不茍言笑孑然一身的杰夫，都早已定格為永恒，不會老去，也不會消逝。

當被問及為何演過的許多電影中最后都以死亡作為結(jié)局的時候，阿蘭·德龍回答：“是啊，總有人跟我說，你怎么每部電影最后都要死掉啊。我想說的就是，那是因為我知道什么是死亡。我喜歡死亡，因為那是一個句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