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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勇者“張功慤”

張功慤(1923-2020)
的確,我是通過吳大羽才看見“張功慤”,這反映了我視角的狹隘。
可一旦看見,便被深深吸引。
他的大自在,我喜歡;他的孤勇與自醒,我更欽佩。赤心為卷,張功慤用一生展現(xiàn)了國人對藝術的真摯情感,這是他對世界藝術的重要貢獻。讀懂他,或可直抵吾國百年間最純良的那顆慧心。
大 自 在
二十世紀中國現(xiàn)代美術史中,“張功慤”是一個特殊且重要的案例。
他1923年生于上海,與同鄉(xiāng)滕固(國立藝專第二任校長)是少年學伴。曾求學于蘇州美專上海分校,在顏文樑等老師的指導下接受具有巴黎美專風范的油畫訓練。1945年于重慶磐溪考入國立藝專(今中國美術學院),1946年隨學校復員至杭州,任方干民教室室長,1947年轉入吳大羽教室。1948年畢業(yè)后回到上海,生活、學習在吳大羽先生身邊,前后四十余年,直至恩師去世。2020年,張功慤先生在上海逝世,享年98歲。

張功慤2019年書寫的“母校萬歲” 那年他97歲
從學生時代對印象派及現(xiàn)代繪畫風格的關照,至五十年代中期對抽象水墨的迷戀,八十年代“不確定的形象就是抽象”藝術風格的確立和成熟,九十年代后表現(xiàn)主義畫風的誕生,2000年后具有寫意表現(xiàn)風格的寫生作品涌現(xiàn),再至生命最后十年完全進入自由境界,靠本能創(chuàng)作…
他的藝生,不僅是一個人的現(xiàn)代繪畫史,更是一段自主繪就的藝者成長史。風云詭譎人世浮塵的百年間,“張功慤”秉持純良之心,努力在豐饒多元的世界為后來者提供著關于自由精神的可能性通道。

20世紀40年代 張功慤在國立藝專校園里
以畫為寄,非功利而只求內心大自在,乃中國文化的核心精神之一。然明清以降,藝術的自在天性被諸多程式所累,藝者們陷入不斷重復前人或自己的窘境。此時,西方藝術家不斷實現(xiàn)突破:馬蒂斯、畢加索、波洛克等驚艷世人,而中國,現(xiàn)代藝術先驅和奠基人吳大羽及張功慤等人,同樣做出了他們對世界的貢獻。
惲壽平曾言:“作畫須有解衣盤礴,旁若無人,然后化機在手,元氣狼籍。”觀張功慤之作,強烈的自由精神已脫離簡單性描繪,筆隨心動,結構瀟灑,充分體現(xiàn)了中國精神中的藝術生成之道,顯露出內心的大自在,即中國文人極力贊頌之“解衣般礴”的精神自由。此類源于自然又疊加主觀的色彩與微妙調性的大膽探索有某種渾然天成之感,但主觀心象又深刻鏈接著“真實”世界,真正實現(xiàn)了原始樸素的自由動力和理性創(chuàng)造力的完美結合。
張功慤幾乎經歷了二十世紀中國現(xiàn)代美術的各關鍵節(jié)點,實踐了跨世紀整整八十年的非集體主義獨立創(chuàng)作,且因常年離群索居,得以在未被外界打擾的狀態(tài)下創(chuàng)作到98歲高齡,圓滿實現(xiàn)藝術個體的釋放。
這是張功慤的幸運,更是中國現(xiàn)代美術史的幸運。
鋪卷恢弘時穿梭,似水流年水云間。某種程度而言,張功慤堅守本心,不過是選擇歸回初心,堅定開拓抽象藝術在中國的繁星之路。筆刷騰挪間,展現(xiàn)的是時代巨變中智者對文脈創(chuàng)新的期許與唱詠。
形 影 間

2022年4月2日-13日,張功慤個展“或形或影”將在嘉德藝術中心盛大舉行。啟幕前夕,張功慤先生高足奚耀藝先生深情回憶了他與恩師間的點滴,亦深度講述了自己對老師藝術歷程的理解。
藉此,抽象的“張功慤”逐漸具象起來…
Q:雅昌 A:奚耀藝
Q:可否先簡要介紹這場大展的基本情況?
A:這次展出的全部是張老師的油畫作品,我們擷取了從上世紀50年代到他去世前,各個階段的部分代表作品,可以讓大家一窺他的藝術發(fā)展脈絡和創(chuàng)作成就。
他的繪畫歷程從學生時代的印象派及現(xiàn)代繪畫風格開始,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開始追求似像非像的東方美學意境,之后創(chuàng)作了大量抽象水墨作品,至八十年代,其“不確定的形象就是抽象”的藝術風格確立和成熟,九十年代后,在創(chuàng)作抽象作品同時也創(chuàng)作了表現(xiàn)主義畫風的花卉作品,2000年后,創(chuàng)作了具有寫意表現(xiàn)風格的風景寫生作品,很有油畫民族化特色。
在其生命的最后十年,他完全進入了一個自由藝術境界,甚至靠著自己的本能進行創(chuàng)作。

《光明》78x66x5cm 布面油畫 60年代

《小畫家》49x65cm 布面油畫 70年代

《時鐘與花》 75x65cm 布面油畫 1993
Q:您是先生高足,得大師親炙自是人生幸事。在張老身邊的那些年,生活方面您印象最深的是什么?藝術創(chuàng)作方面又是什么?如果用一個詞形容他,您會選擇哪個詞?
A:從十多歲起跟著他,我和張老師相識已近40年了,有說不完的故事。這么多年,張老師對我最深刻的印象,如果用一個詞形容,那就是“天真”,這種天真貫穿在他平時生活和待人接物中,更在其藝術創(chuàng)作中,他經常和我講,藝術創(chuàng)作第一要素就是要“真”,這個“真”是藝術家自己的真實感受,藝術切忌模仿或臨摹,那樣的東西往往缺乏真實性。
比如,學生時代的趙無極拒絕中國畫臨摹,在試卷上涂鴉墨團團,差點被學校開除,張功慤老師和他一樣,他們都很“天真”,都不愿被臨摹所束縛,張老師至始至終沒有臨摹過一張傳統(tǒng)樣式的中國畫,他早期的水墨或彩墨作品就是直接實物寫生作品,五十年代他就開始了抽象水墨創(chuàng)作,像兒童涂鴉般的天真,筆墨呈現(xiàn)沒有程式和套路,幾乎每件作品都有不一樣的構圖和用筆,畫面又充滿著豐富的想象力,這樣的形式也一直影響著他一生的油畫創(chuàng)作,“天真”讓他的作品始終保持著生命力和新鮮感,別有一番情趣。

《花裙少女》 67x55cm 布面油畫 1991

《時鐘與花》 75x65cm 布面油畫 1993
Q:今時再憶,您覺得先生教給您最重要的是什么?
A:“自然而然”,張老師經常告誡我,繪畫不要太做作、不要太刻意,如作畫時筆觸要運動,要輕松、自然,不要描繪、不要擺放,那樣很刻意,這也成為了我如何欣賞藝術作品的“法寶”。吳大羽先生評價藝術曾說“新舊之際無怨頌,惟真與偽為大敵”,我個人理解可能就是指自然而然的創(chuàng)作,要忠實于藝術家自己內心的感受。張老師還很反感藝術“探索”一詞,設定探索就會產生刻意的目的,有人為的痕跡。
他欣賞藝術“發(fā)現(xiàn)”,在不斷地觀察發(fā)現(xiàn)中創(chuàng)作,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自然而然帶來藝術的變化和創(chuàng)新。所以,在張老師的藝術中不會有反復出現(xiàn)的、固定的某種形式元素,他不會刻意去畫具象或抽象,所有創(chuàng)作都是順應內心表達的使然,筆觸、色彩、構圖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安排。

《泉流》 80x100cm 布面油畫 2003

《加拿大湖畔》80x100cm 布面油畫 2005
Q:觀張老作品,強烈的自由精神使人記憶深刻。此類源于自然又疊加主觀的色彩與微妙調性的大膽探索,有某種渾然天成之感。但同時,主觀心象中卻又深刻鏈接著“真實”對象。對先生的藝術基因和創(chuàng)作方法論,可否聊聊您的理解?
A:這大概和他青年時代的學習經歷有關,據我所知他在遇到吳大羽之前,他的老師就有顏文樑、林風眠、關良、方干民等留洋歸來的教授,帶給他的是那時侯很現(xiàn)代的藝術思想和觀點,他說學生時代他就喜歡上了塞尚的體積空間、馬蒂斯的色彩線條、畢加索的造型變化等等……之后,吳大羽的用心觀察、整體把控等繪畫思想,又為他打下了扎實的繪畫基礎。
張老師的藝術主要是從印象派觀點生發(fā)出來的,他曾對印象派總結:“印象派就是光色直接造型”。每個人對光色的感知是不一樣的,這就有了每一個人的“真實”感覺或錯覺,藝術就是感覺或錯覺的表達,保持這份主觀“真實”,也就有了藝術的“真實”,從具象到非具象,再從非具象到具象,再從具象到非具象,他都是在這條光色形影線索中自然融合又形影變幻,在繪畫表現(xiàn)和畫面內涵上似乎都猶如渾然天成。

80年代 張功慤與吳大羽先生
Q:論及先生,似乎離不開其師吳大羽。在您看來,這二者是怎樣的相處相交?風雨如晦的日子里,這對師生又是怎樣的相互慰藉與觸發(fā)?
A:自從他在國立藝專后期認識了吳大羽之后,他倆都惺惺相惜,他很尊重吳先生,似乎也有點“怕”。比如五十年代林風眠獨居上海,張老師和吳先生說想去看看林先生,吳先生很不悅地回他“去做啥?不要去!”張老師就沒敢再去見林先生。
直到70年代末林先生出國前,朋友帶話給張老師“林先生說功慤要來讓他自己來,不要叫他來,吳先生會不開心的?!蹦菚r張老師只能托是女兒之求去見了林先生一面。吳先生對張老師也傾注了一生的愛護和信任,他們無話不談,在六十年代中期前,他們經常見面,或出門或在張家寫生畫畫,有時張老師還陪吳先生和師母外出看電影,那時候吳先生經常參加各種畫展,都是張老師去送畫取畫的。
吳先生對張老師的影響是方方面面的,從生活行為到待人接物,更重要的就是藝術思想和觀點。因為時代的原因,當年他倆的談話、創(chuàng)作基本上都是“地下”狀態(tài)。也因為張老師當年住的是上海五原路上的連排式三層樓洋房,房間多,私密性較好,所以,他們有條件交流和創(chuàng)作,二樓的畫室就是他們的避風港。

50年代 張功愨在五原路工作室
也是吳大羽經常與其一起創(chuàng)作的地方

張功慤赴京參加吳大羽學術研討會(1996年)
Q:先生66歲時才赴美國,續(xù)上了幾十年前的藝術緣分。這段經歷,為他后期的創(chuàng)作帶來了怎樣的營養(yǎng)和思考?
A:1990年他是以訪問學者身份去的美國,在美國兩年,很多時間他就泡在各地博物館里。以前他對西方繪畫的認知都是在圖片上的,這是他與世界經典原作第一次零距離接觸,那個時候,張老師自己的創(chuàng)作和藝術觀點已經相當成熟了,只不過他親眼目睹了他學生時代崇拜的藝術家原作,有點小激動。張老師曾和我說起吳大羽先生在上世紀二十年代到巴黎留學時的感想,吳先生那時也是大把時間逛博物館,但他不會像其他中國留學生如徐悲鴻等一樣去臨摹西方繪畫,他就認真看、記于心,不會去重復別人的技術。這次張老師的情況應該和吳先生當年一樣,瀏覽為主。

《情義》80x100cm 布面油畫 2003

《風田園詩篇》雙聯(lián) 140x200cm 布面油畫 2009
Q:作為一名“持續(xù)在線”的藝術工作者,先生的藝術探索在近百年間經歷了多次轉變。他對現(xiàn)代主義情有獨鐘,秉持傳統(tǒng)精神的超脫物象,又深諳文人的灑脫意趣,這類有著時代烙印卻獨一無二的深度鏈接,構建的是怎樣的藝術原始理性秩序?
A:張老師經常說藝術必須要創(chuàng)新,他常說:“藝術家來到這個世界,不是來遵循法則的,是來創(chuàng)造法則的?!钡謺又f:創(chuàng)新很難的,你想走的路別人都走過了。張老師作品中的超脫物象的現(xiàn)代主義藝術情節(jié)和文人的灑脫意趣,這和他的人生經歷和時代環(huán)境密切相關。
“心靈自由”是他一生的追求,也是歷代中國的文人追求,這點他有著傳統(tǒng)精神的延續(xù),但又不全是傳統(tǒng)精神的延續(xù),他對藝術創(chuàng)新的理解不是“枝節(jié)末梢”的改變,而是要“脫胎換骨”式的變革,成功的變革是要建立在深刻的理性研究上的?,F(xiàn)代主義的靈魂就是尊重個體風格的獨立性,所以,張老師的藝術就是來自于原始樸素的自由動力和理性的創(chuàng)造力完美的結合。

《世博夜焰2號》80x100cm 布面油畫 2010

《風景系列20180201》三聯(lián) 120x360cm 120x120cm 布面油畫 2018

《風景》 200x160cm 布面油畫 2018
Q:先生幾乎經歷了整個中國現(xiàn)代美術史的關鍵節(jié)點,卻敢自擇于當時的主流陣營之外,完全實現(xiàn)藝術個體的釋放。盡管歷史終會沉淀,但那些孤獨的自我探索依然讓人欽佩。您如何看待這樣的選擇?
A:這可能就是信仰的力量!我也想過這樣的問題,如果我們也經歷了他所經歷的時代,我們會不會堅持自已的藝術理想?這條道路不僅孤獨,還很危險!我們知道上世紀五十年代以后的相當長時間里,中國現(xiàn)代美術史具有“現(xiàn)代主義”意義的作品幾乎是沒有的,張老師這樣的創(chuàng)作是完全放棄了名譽和利益,在無功利目的的狀態(tài)下,在對未來未知的情況下,這需要多么大的勇氣!現(xiàn)代主義就是對個體思想的尊重,張老師跨世紀整整八十年的非集體主義獨立創(chuàng)作,并自我形成一條成長脈絡,是中國現(xiàn)代美術史的幸運。

張功慤與吳冠中(左)

張功慤與朱德群(右)

80年代 張功慤與林文錚、趙無極等人
Q:相較吳冠中、趙無極、朱德群等同學,“張功慤”目前尚處于未被大眾看清的狀態(tài)。您如何看待此現(xiàn)象?當代人應如何理解“張功慤”?或者說,“張功慤”在當下的準確價值應該如何確立?
A:綜觀張功慤老師的藝術,他所表現(xiàn)的就是一種自由的藝術創(chuàng)造精神。他的作品與吳冠中相比,他更加自由;與趙無極相比,他更不修飾;與朱德群相比,他更多變化。因為他常年的離群索居,外界很少知道他的藝術,可以說他的一生是未被外界打擾的狀態(tài)下,創(chuàng)作到98歲高齡,他圓滿完成了他的藝術使命,這是他的幸運。
張老師一輩子的創(chuàng)作沒有脫離繪畫形式表現(xiàn)的本質,這也是現(xiàn)代主義美術發(fā)展的邏輯,他的非具象藝術可以歸類于二十世紀現(xiàn)代藝術最重要風格之一的抽象表現(xiàn)主義,他應該回到屬于他的藝術時空。只要我們敞開自己的眼光,放飛自由的心靈,他的藝術就在那里。
原標題:《孤勇者“張功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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