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以前，新華書店總店有個特價書銷售中心，主要經(jīng)營一些庫存比較久的積壓書籍，一般按原價打個半價左右，也有些上世紀八十年代出版的圖書按原價出售。由于當時網(wǎng)絡(luò)不發(fā)達，知道的人不多，只有少數(shù)常逛書店的老油條才知道。開始只開在大院門口旁邊的地下室里，規(guī)模不大。印象里比較深刻的就是1997年的時候賣過一批八十年代印的二十四史，比如一套《北史》只有十塊錢，對學生來說真是一次大驚喜。

2000年左右可能因為庫存書籍越來越多書店，搬到里面一幢大樓的三層，面積擴大了幾百平米，書的種類也增加了許多，看一遍下來總要兩三個小時。當時我已經(jīng)上班，周末常常去逛，淘了不少書，后來翻閱最多的就是一部《清人詩集敘錄》（以下簡稱《敘錄》）。

我那時對清代詩歌并不太喜歡，總覺得好詩唐宋人已經(jīng)作盡，后來的不過是余響而已，本來不會對這種書有多大興趣。但這書厚厚的三大冊很是醒目，又有啟功先生題簽，看起來是很專業(yè)的著作，就隨手拿來翻翻。首先映入眼中的就是作者照片，袁先生溫文儒雅，完全符合我心目中學者的形象，不免興趣又大了幾分。

然后看到自序，知道此書乃作者三十多年精力所聚，以一人之力讀竟清人詩集四千多家，成稿兩千五百十一篇，實在讓人嘆服?？上觳患倌辏畾q時“忽染沉疴”，未能完成撰寫三千余篇的整體計劃，令人感慨其治學之質(zhì)實與遭遇，心生敬佩，遂購以歸。

這樣一部二百余萬言的大著作，只印行一千五百部，以原價一百零八元的三折出售，仍陳列多日方售完，可見當時學術(shù)著作市場之低迷。

《敘錄》一書按作者生年為順序，共著錄三百年間的詩集兩千五百多家，可以大致看作一部《清人詩集總目提要》。每篇均列版本之源流，附以詩人生平，然后詳述其作品之風格特色與內(nèi)容有關(guān)“時事與社會生活者”，并就清詩之眾多流派融會貫通，不同詩集之間彼此考訂，相互發(fā)明，在清詩整體研究上取得了全面超越前人的成就。后來出版的《清人別集總目》和《清人詩文集總目提要》，雖然在版本上著錄得更詳細（而且還有不少錯誤），在藝術(shù)評論和文史考訂上都要稍遜一籌。細讀此書，知袁先生絕非僅憑瀏覽詩集序跋而撰述，必定對大部分作品都經(jīng)過了一番細心研讀。

例如，卷一著錄康熙十六年刻謝三賓《一笑堂詩集》四卷，論其生年及作品特點為：“生年諸家說法不同，據(jù)集中‘庚寅初度自述’有吾年五十八句，推為萬歷二十一年生……詩歌分體，作于明季者居什七八。奉命監(jiān)軍東省詩，觸目皆然，無不自襮其功。感懷雜興之作，意不超而逞其詞，惡劣固所不免。間有關(guān)系農(nóng)旱禁沽之題，及明季軼聞，較可補史乘未備云?！憋@然不是僅僅大致翻閱過此書。

袁先生還將不同詩集之間互相聯(lián)系，融會貫通，為后來的研究者指出了線索。比如卷三著錄吳偉業(yè)《梅村家藏稿》云“楊鳳苞《秋室集》卷三有《某氏讀梅村艷詩書后箋》，沈丙瑩《春星草堂集》附刻讀吳詩隨筆二卷，于梅村詠史詩，多為索隱，猶不失為研究吳詩之參考也?！笨此迫詢烧Z，其實卻是多年讀書的積累。

由于廣泛閱讀了四千多家清人詩集，互相比勘，《敘錄》在考證詩人生卒年方面也有不少創(chuàng)獲。比如卷十六著錄的康熙刻本高不騫《傅天集》有云：“不騫生年向無確說，或作明萬歷四十三年，或作康熙十六年，相差至一甲子。近人輯文學家傳，以為萬歷年生人，絕非層云子，尤誤。今據(jù)張錫爵《吾友于齋詩鈔》載乾隆六年華亭八十五翁高不騫序，可定為順治十四年。”

像這樣的細節(jié)考證還有許多，雖然看似解決的只是小問題，卻是進一步研究的重要基礎(chǔ)，而且非經(jīng)過廣泛而細致的閱讀排比，是不能發(fā)現(xiàn)的。

《敘錄》一書常能以小見大。比如卷二著錄的胡承諾詩集二十七卷，最后有這么一句：“明季遺民多喜與達官酬接，承諾于康熙六年入都，僅有詩贈王士禛，其人品清峻可知矣。”雖是輕輕一筆，卻體現(xiàn)出袁行云先生對當時詩壇風尚的深刻理解與敏銳體悟，絕非死讀書者可得。

當時資料很少，并不大知道袁行云先生的生平事跡，只是佩服他學問深湛，文筆雅潔。后來陸續(xù)查到一些文章，才知道他出身于名門武進袁氏，曾在新聞界工作，后執(zhí)教中學二十余年，“文革”結(jié)束后考入社科院歷史所任副研究員。他幼承庭訓，有豐富的舊學素養(yǎng)，經(jīng)學、史學、文學與目錄學等都有較高造詣。他還具有現(xiàn)代學術(shù)的眼光，對有關(guān)時事、民俗、學術(shù)、文化、少數(shù)民族、小說戲曲等內(nèi)容的作品甚為重視，“悉舉其要”，這方面的作品，往往又是傳統(tǒng)詩論所忽視的，有重要的學術(shù)參考價值。而且，他治學態(tài)度極為嚴謹，三十多年如一日，披閱四千多種詩集，這樣坐冷板凳的笨功夫，絕非一般人能做到的。

總之，《敘錄》一書體大思精，是舊學素養(yǎng)和現(xiàn)代學術(shù)思想的結(jié)合，雖不能說是后無來者，但肯定是前無古人的清詩研究著作，

得此書時，我也正開始買一點線裝古籍，那時能看到的清人詩集尚多，碰到拿不準的書常常翻閱《敘錄》，學到了不少知識，也按書索驥買了些并不廣為人知而有重要參考價值的集子，受益匪淺。

轉(zhuǎn)眼就到了2007年的春天，翻閱中國書店春拍圖錄時，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竟然有一部注明為《清人詩集敘錄》稿本的拍品。介紹共有毛裝八十五冊，從圖片上看，字句修改很多，筆跡也對，的確是手稿無疑。但當時不免有些疑慮：全書共二百余萬字，這會是全部手稿嗎？

到了預展現(xiàn)場，這個當然是重點關(guān)注對象，整整三大紙箱翻了個遍，的確完整無缺！那么，自是志在必得，經(jīng)過十余次競價，終以五萬五千元收入囊中。當時現(xiàn)代著作手稿尚未受到足夠的重視，這個價格足以買一部比較好的明版書了，估計也有同樣佩服袁先生的愛書人參加競買。

其實，即使不考慮此書的重要學術(shù)成就，光看那一手俊秀挺拔的書法，二百萬字五萬多塊錢也并不算貴?，F(xiàn)在號稱書法家者眾多，其中多少人有這樣的功力？而且從手稿的不斷修改中更能體會成書的艱辛，了解行云先生思考的過程，乃是更為深入而珍貴的學習資料，這恰恰是成書所無法提供的獨特之處。

正文前附有編輯所擬作者簡介一篇，作于先生病逝前不久，病逝日期留作空白。后有袁先生親筆認可，落款日期為逝世前幾天的9月2日，可能是去世前最后的手跡之一，彌足珍貴。

手稿條目

成書共八十卷，手稿另有若干未刊稿，標有“刪”字，不知去取標準何在。但細讀之下，仍有不少重要內(nèi)容，若有機會當為之影印出版，公諸同好。對清詩研究，相信仍會有所幫助。

草成此文后，發(fā)現(xiàn)趙珩先生的新著《逝者如斯》中有一篇回憶袁行云先生的文章，對進一步了解袁先生頗有幫助，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找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