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偙笙壬以谥嘘P(guān)園一幢老式的單元樓里。園子里草木蔥蘢，紅磚外墻上長滿了爬墻虎，頗有年代感。墻上縱橫幾道鋼筋水泥的加固框架，有些煞風景，聽說是唐山大地震后加上的。

我來北大念研究生時，祝先生已經(jīng)退休有年，平時不容易在學(xué)校里見到。我便求著陳蘇鎮(zhèn)老師，哪回去看祝先生時帶上我，讓我見識見識這位寫出了《兩漢魏晉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的大學(xué)者、老教授，導(dǎo)師的導(dǎo)師。陳老師似乎有些為難，但還是滿足了我的愿望。

研究生拜訪祝先生，右起：胡文波、王珊、孫正軍、華喆、陳侃理，陳蘇鎮(zhèn)攝于2006年3月15日。

祝先生家比想象中要小。老戶型三居室，客廳只容得下一張飯桌。三個房間，兩間朝南的有一間做了書房，大約十二平米的樣子。正中擺一張書桌，一把轉(zhuǎn)椅，四壁都是書柜，頂天立地。進門處靠墻放了兩只不大的單人沙發(fā)，沙發(fā)前有張茶幾，茶幾旁還有把鋁合金折疊梯。這樣，屋子就基本上擠滿了，人在里面都轉(zhuǎn)不開身。書桌、茶幾、梯子上都放了書，堆得老高，更顯得空間逼仄。回憶起來，祝先生就像是坐在書堆里。

那次的談話，祝先生娓娓道來，跟我們聊了很多。內(nèi)容不全記得了，但還能想起說了不少早年借書、讀書、買書的事兒。我們問祝先生正在讀什么書。祝先生興致勃勃地講起他的《紅樓夢》研究，聽著是“索隱派”的路數(shù)。第二年，這篇《董小宛入宮說始于何時》就發(fā)表了。

祝先生的書房，攝于2006年3月15日。

坐在書堆里的祝先生

過了幾年，我畢業(yè)做博后，搬到中關(guān)新園宿舍，離祝先生家僅數(shù)十步之遙。那時先生八十歲了。我跟他說，我住得近，有什么可以幫忙的，您隨時叫我。

那兩年里，祝先生從來沒有找過我。

直到留校工作，搬離中關(guān)新園，大約是2013年的一天，陳老師給我打電話，說祝先生在找你。我說，哦，是什么事兒??？陳老師說，祝先生那兒有書讓你去拿。我說，啊，這么好！到祝先生家，剛一落座，先生就指給我茶幾上放好的幾冊精裝書。有新城新藏的《東洋天文學(xué)史研究》、飯島忠夫的《中國古代史と天文學(xué)》、能田忠亮的《東洋天文學(xué)史論叢》、陳遵媯的《中國天文學(xué)史》等，都是中國古代天文歷法史的名著，但內(nèi)容專深，是大多數(shù)歷史學(xué)者不會碰的。有的書出版年代較早，還是日文版，在國內(nèi)已屬罕見。祝先生說：“你研究天文歷法，用得著?！蹦菚r，我剛開始學(xué)習一點粗淺的歷法知識，所謂“研究”還毫無眉目。翻看著書中祝先生的劃線和批注，我吞吞吐吐地問：“這書，您不用了？”祝先生聲音響亮，說：“我過去想研究，現(xiàn)在研究不動了。把書給你，希望你用得上，寫出好文章來！”

?？偙笙壬?980年購買的能田忠亮《東洋天文學(xué)史論叢》一書

書后來真的用上了?？蓭啄曛笪覍懗鑫恼聲r，祝先生行動已經(jīng)很不方便。我實在想象不出他在昏暗的書房里讀那些文字的樣子，也始終沒有鼓起勇氣問一句：“祝先生，您對文章有什么意見？”

那回同去的還有文超，祝先生給他選好了秦漢簡牘方面的書。另有一套自創(chuàng)刊號以下完整無缺的《古文字研究》，托我轉(zhuǎn)交給出土文獻研究所。我們拿上書，先生又帶著我們到各個屋里轉(zhuǎn)，一會兒說：“這里的書好，你們要不要？”一會兒說：“來來來，看看這兒有什么，盡管挑，盡管拿。”我們就不客氣了，各取所愛，卷走不少。這次我注意到，兩個臥室里能放書柜的地方都放著書柜，每個書柜都塞得滿滿當當——甚至經(jīng)我們席卷過后，看起來仍是滿的。

后來依舊很少到祝先生家去，算來總數(shù)可能不會超過十次。去得頻繁，是在2020年末到2021年初。連續(xù)三次，都是祝先生叫我去拿書。

那個冬天，四壁書柜里的書開始松動了。原來放成兩排的，顯露出藏在后面那排，有些書搬到地上，碼得有半人高，有的已經(jīng)裝進紙箱、袋子。祝先生坐在輪椅里，劃著圈兒到處指著，說：“你去那兒翻翻，這是不是你有用的?！柵_上也有?！瓕α?，去隔壁看看，那兒還有歷法、科技方面的書。”

我?guī)Я艘思业某筚徫锎?，再要往里裝時卻有點遲疑。因為藥物副作用，祝先生抬頭很困難，我就蹲下來，跟他說話。講了不多幾句，他又催促我：“快，再去找找，再拿幾本！”我慢慢起身，站在書柜前出神。這時，祝先生用力轉(zhuǎn)過臉，歪著頭，帶著笑，大聲說：“紅粉送佳人，寶劍贈英雄。拿去就對了！”

祝先生1959年購買的《九朝律考》封面、扉頁

祝先生在《九朝律考》書中的批注，可能是研究晉律“儒家化”的準備工作。

書柜一次比一次空了……

我明白，這是祝先生在預(yù)備他的告別。以學(xué)術(shù)研究為生命的人，書也是他的生命。他要在有可能的時候，給他的書最好的安排，把最看重的寶貝送給需要的人。

祝先生走了。但拿到他書的人，各自得到了他的一部分生命。

豈止是拿到他的書的人。

聽過他課的人、讀過他書的人、感受到他無私的愛的人，也都得到了他的一部分生命。

查了查記錄。

最后一次去祝先生家拿書，是2021年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