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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祝總斌先生︱陳蘇鎮(zhèn):深切懷念我的老師
祝總斌先生走了。悲痛之中,想起許多和他有關的往事。
祝先生的學術專長主要是秦漢魏晉南北朝史、中國古代政治制度史、中國古代法治史。他開設的相關課程,在學生中很受歡迎。但我上本科時想學中國思想史,對這些學科都不大感興趣,所以沒聽過祝先生的課。事后想起來,頗感遺憾。我第一次和祝先生接觸,是本科四年級寫畢業(yè)論文時。系里讓同學們自報論文題目,由各位老師根據(jù)自己的專長和興趣來認領,無人認領的則由教研室主任負責。我報的題目是“商周時期孝觀念的起源、發(fā)展及其社會原因”。不出意料,果然無人認領。祝先生是中國古代史教研室主任,于是便成了我的學士論文指導教師。第一次去家里找他談論文,見他穿一件舊棉襖,腰里系著一根繩。家里沒有書房,他在臥室中工作。臥室一面墻都是書架,擺滿了書。沒有寫字臺和座椅,他就坐在床邊,在一張中學生用的小課桌上讀書寫作。我當時產(chǎn)生一個念頭,長時間這么坐著,沒有靠背,腰受得了嗎?我的論文是三年級寫的習作,經(jīng)過反復修改,已經(jīng)比較成熟。祝先生看后,沒提太多修改意見,只是要求我對一條轉引的材料去查找核對原始出處。史料一定不能轉引,這是祝先生教我的第一條做學問的規(guī)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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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考研,我選了魏晉南北朝史方向,祝先生是我的研究生導師。本科四年,說實話,我沒學到太多東西,對歷史學懵懵懂懂,還沒入門。碩士三年,跟著祝先生學習,才逐漸摸到了治學的門道。祝先生指導我們十分用心。除了選修他在系里開設的課程外,我們還要上一門《通鑒》讀書課,每周讀三卷,兩周討論一次。這時祝先生已經(jīng)住進中關園宿舍,有了書房,讀書課就在書房里上。每次上課前,他都會預先做準備,翻看要討論的內(nèi)容,還會把椅子擺好,并在我們的座位前各放一杯茶和一塊糖,很溫馨。第一次系統(tǒng)閱讀史料書,問題當然會很多。祝先生總是不厭其煩地解答我們的問題,還常常站起來到書架上找出相關書籍,查找需要的史料。印象最深的是祝先生查《漢書》。他從不用中華書局標點本,而是用一本厚厚的《漢書補注》,也從來不看目錄,直接翻到要找的地方。老先生們常說,基本史料必須熟讀。在祝先生這兒,我看到了什么叫“熟”。這門課上了三個學期。祝先生幾乎是手把手地教我們怎么讀書,遇到問題如何解決。《通鑒》中的材料大多都是二手的,但它將各種文獻中比較重要的內(nèi)容集中起來,能幫助初學者系統(tǒng)掌握從原始資料中看到的歷史,從而擺脫來自教科書的許多框框,初步建立自己對歷史的理解。這對今后開展研究工作十分重要。正是通過這門課,我覺得自己邁進了史學門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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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一提的是,祝先生還專門為我們開了一門《魏晉南北朝史料學》。這門課在教研室上,每周兩學時。雖然聽課的只有兩個人,祝先生還是像在大教室上課一樣認真準備了講義,在小黑板上寫板書也一絲不茍。每次上課前,他還要去圖書館借來當天要講的書,特別是我們很少接觸的線裝書。講完后,讓我們將書帶回去翻閱,下周帶回來,再換一批帶回去。這為我們熟悉相關史籍提供了方便。但每周都要去圖書館借書還書,增加了祝先生的工作量,會很辛苦。通過這門課,我們知道了研究魏晉南北朝史,除了《三國志》《晉書》二史八書等基本史料外,還有后世學者所做的大量補注、補表、補志及各種雜史、小說、地志、類書等文獻可用。它們各有特點,史料價值也高低不同。掌握這些知識,可為日后做研究、寫論文奠定基礎。我后來為研究生開設“魏晉南北朝史研究”課,第一部分“基本史料”的內(nèi)容,就是根據(jù)當年的課堂筆記壓縮整理而成的。
1997年,我開始在職讀博士,導師還是祝先生。這時,我已經(jīng)留校工作了十一年,初步具備了獨立開展研究工作的能力。所以,祝先生對我基本放手,我只在有問題時登門求教,從中又學到許多東西。讀博士,主要任務是寫博士論文,首先要解決的當然是選題。我當時已開始研究董仲舒和《公羊》學,完成了《漢道、王道、天道——董仲舒〈春秋〉公羊說新探》和《〈春秋〉與漢道——董仲舒“以德化民”說再探》兩篇論文,因此提出以“《春秋》學對漢代政治變遷的影響”為題撰寫博士論文。這兩篇文章都請祝先生看過,得到他的指點,并經(jīng)他推薦,在北京大學的《國學研究》上發(fā)表了。因為有了一定的研究基礎,祝先生雖然認為這個題目比較難,但還是同意了。于是,在祝先生的指導下,我花了兩年時間完成了約三十萬字的論文初稿。祝先生很認真地審讀了初稿,還特意從圖書館借來十幾本相關專著,以備參考。祝先生看后,提了一些具體修改建議,整體上表示滿意。論文的思路及一些觀點和當時學界的主流看法不同,有一定風險。但祝先生認為我是“論從史出”,給予充分認可。在田先生主持的答辯會上,論文順利通過,并得到好評,后被評為全國優(yōu)秀博士學位論文。這是祝先生悉心教導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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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先生在《兩漢魏晉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一書中提出,當時的皇宮有“宮中”和“禁中”(或稱“省中”)兩個區(qū)域,并以此為背景討論了“門下省”的形成和發(fā)展。我讀后深受啟發(fā),開始留意宮禁制度問題。后來讀《漢書·王莽傳》,看到王莽居攝時曾享受皇帝待遇,“廬為攝省,府為攝殿,第為攝宮”。我馬上意識到,這可能意味著當時皇宮中除了“宮中”和“禁中”之外,還存在一個被稱作“殿中”的區(qū)域。如果是這樣,關于皇宮的內(nèi)部格局和宮中機構的空間關系,就需要重新解釋了。我向祝先生匯報了這個想法,他表示問題很重要,可以做進一步研究。因此,在考慮博士論文選題時,他曾建議我研究兩漢魏晉南北朝的宮禁制度。由于我當時的注意力集中在漢代政治文化的研究上,這件事便放下了。但我對它的關注沒有停止,讀書時遇到有關材料便記下來,并略加思考,漸漸形成了一些想法。十年前,我完成了《〈春秋〉與“漢道”》一書的寫作,便著手對這個問題進行研究。最終成果是《從未央宮到洛陽宮——兩漢魏晉宮禁制度考論》一書,將由三聯(lián)書店于近日出版。我原想拿到樣書后去見祝先生,向他匯報他希望我承擔的這項任務終于完成了。祝先生沒能等到這一天,在我心中留下永遠的遺憾。
祝先生的著作主要有《兩漢魏晉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材不材齋文集》《材不材齋史學叢稿》等,其中《兩漢魏晉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影響最大。此書于1990年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1998年由該社收入“社科學術文庫”再版,2007年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了第三版。多次再版,說明深受讀者歡迎?!恫牟徊凝S文集》分上下編,由三十多篇論文匯集而成,2006年由三秦出版社出版。上編題為“中國古代史研究”,收入的主要是政治史方面的論文。下編題為“中國古代政治制度研究”,收入的是政治制度史方面的論文?!恫牟徊凝S史學叢稿》2009年由中華書局出版,收入論文三十八篇,其中有的是已經(jīng)成集的,有的尚未成集。在那之后的十幾年間,祝先生仍然筆耕不輟,又陸續(xù)發(fā)表了十幾篇文章。祝先生早年曾為自己定下一個目標:發(fā)表一百萬字。粗粗一算,上述成果的總字數(shù)已經(jīng)超過了這一目標。這是祝先生一生勤奮治學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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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總斌先生著《材不材齋史學叢稿》
史學界曾有“以論帶史”和“論從史出”之爭。改革開放前,前者占居優(yōu)勢。祝先生是從那個時代過來的人,但始終主張“論從史出”,因而十分重視史料的搜集、考證、分析等基礎工作。其論著之新意皆由此出。例如:東漢末年的仲長統(tǒng)稱:光武帝“雖置三公,事歸臺閣,自此以來,三公之職,備員而已”。安帝時的陳忠則說:三公“雖當其名而無其實,選舉誅賞,一由尚書”。根據(jù)這些材料,學界流行的看法是:東漢的三公無實權,相權已轉歸尚書臺。祝先生通過仔細研讀東漢史料,對此提出質(zhì)疑。他引用具體史實證明,東漢尚書臺事權擴大確是事實,但“重大政策、措施更多的仍由三公以及九卿出謀劃策或集議,報皇帝批準”;在人事上,“總的來說,三公仍握有極大權力”;因此,“尚書還無法替代三公,三公仍然是宰相”。仲長統(tǒng)和陳忠為了支撐自己的主張,故意夸大其辭。這在古代士大夫中是常見的現(xiàn)象。研究者若不深入史實,弄清具體情形究竟如何,便很容易被誤導。祝先生的做法告訴我們,對此類史料不能輕信,一定要搜集相關史實加以印證,才能獲得準確的認識。
祝先生的著作中還有一篇《門閥制度》,影響也很大。此文原是白壽彝總主編《中國通史》第五卷中的一章,后收入《材不材齋文集》下編,題目改為“試論魏晉南北朝的門閥制度”。具體內(nèi)容,除改“皇朝”為“王朝”之外,基本未動。門閥制度的存在,是魏晉南北朝時期最顯著的特征之一,牽涉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文化等方方面面,因而十分重要。學界對這一問題歷來十分關注,研究成果很多。但因缺乏明確記載,許多問題,包括具備什么條件才算士族這樣的基本問題,都模模糊糊,未能形成清晰的認識。祝先生這篇文章,以六萬字的篇幅,全面搜集現(xiàn)有資料,進行了詳細探討。他說:門閥制度“最主要特征在于按門第高下選拔和任用官吏”,而“士族免徭役,婚姻論門第”等特征,“都是由前者逐漸派生的”。這一論斷抓住了問題的關鍵。由此入手,他系統(tǒng)梳理了作為政治制度的門閥制度形成、發(fā)展和衰亡的過程,指出“這一制度,大體萌芽于東漢后期,初步形成于曹魏、西晉,確立、鼎盛于東晉及南北朝前期,而衰落于南北朝后期”。這是迄今為止我們看到的最為明確的表述。更重要的是,文中每一個結論都建立在對相關史料的深入考證和分析之上,因而都有相當堅實的史實基礎。例如:《宋書·索虜傳》載劉宋大舉北伐時,曾征發(fā)南兗州百姓為兵,但又規(guī)定凡“父祖伯叔兄弟”擔任南兗州從事,或在北徐州和兗州任皇弟、皇子從事,庶姓主簿,以及在諸皇弟皇子府中任參軍督護、王國三令等職務的人,都“不在發(fā)例”。唐長孺先生曾仔細分析這條材料,認為此處出現(xiàn)的免役條件就是“起碼士族”的標準。祝先生則舉出《南史·江敩傳》《文選·奏彈王源》等材料,證明庶人、役門即使仕至上述官職也仍然“不是士族”。進而提出,劉宋的這一規(guī)定是將庶人“本來出仕至九品以上官位所享有的蔭族特權予以壓縮,改定為大體官品七、八品的州從事、皇弟皇子國三令等方能享有”,以達到征發(fā)更多兵員的目的。唐先生和祝先生各有所據(jù),分析也都很精彩,而祝先生的證據(jù)更充分,說服力相對較強。在這樣的問題上看高手過招,是一種享受,也是一種觀摩,能學到方法,得到啟發(fā)。
祝先生曾在法律系任教多年,對中國古代法治史也有很深的研究。收入《材不材齋文集》上編的《略論晉律的“寬簡”和“周備”》《略論晉律之“儒家化”》兩篇文章,是他在這個領域的代表作。關于漢晉之際法律制度的變革,主要見于《晉書·刑法志》的記載。其中幾條材料透露出“儒家化”的跡象。陳寅恪先生據(jù)此指出:“司馬氏以東漢末年之儒學大族創(chuàng)建晉室,統(tǒng)制中國,其所制定之刑律尤為儒家化?!贝苏f被學界普遍接受。祝先生的研究則更加具體和深入,他認為:“所謂儒家化,主要指制定晉律遵循和吸收的是儒家經(jīng)典中‘禮’的精神和規(guī)范?!庇纱巳胧?,他廣泛搜集相關史料,首先對晉律的“寬簡”和“周備”進行了考證分析?!爸軅洹敝傅氖锹珊土钣辛嗣鞔_分工,篇目設置也更為合理?!皩捄啞眲t指條文大量減省,用刑也有所減輕。漢代的律令自武帝以后大致維持在五千條上下,構成一張巨大的法網(wǎng),將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都管了起來。國家以此作為社會治理的主要工具,自然離不開以律令見長的“刀筆吏”“文法吏”。文吏政治屢遭詬病卻難以改變,根本原因便在這里。而西晉的律只有六百二十條,加上令,一共才兩千九百二十六條,比漢代少約兩千條。被刪減的主要是“梟斬族誅從坐”等重罰條文。這是漢代儒生多次呼吁的一項改革,在魏晉之際終于實現(xiàn)了。此外,祝先生還從“司法中禮、律并舉,同具法律效力”“官吏得終三年喪,居喪違禮受法律制裁”“關于處理私復仇案件之折中辦法”“強調(diào)繼母名分同親母”“父在子不得分家異財”“禁止以妾為妻”“貴族官吏犯法得到照顧,享有特權”七個方面,詳細論證了晉律儒家化的具體表現(xiàn),使我們對此有了更具體的認識。值得注意的是,在律令儒家化的同時,禮制也迅速發(fā)展。西晉修成《晉禮》一百六十五篇。東晉南朝繼續(xù)擴充,至梁朝達到一千一百七十六卷,八千零一十九條。北朝也有大量《儀注》。隋朝“采梁及北齊《儀注》,以為五禮”。在這一過程中,“禮”逐漸成為國家治理社會的主要工具。對此,我們可以祝先生等前輩學者的研究為基礎,結合近年涌現(xiàn)的大量禮學、禮制研究成果,上升到國家治理模式轉型的高度做進一步探討。

閻步克、陳蘇鎮(zhèn)、羅新與祝先生聊天
中國學者有做學問與做人并重的傳統(tǒng),但真能做到的并不多。祝先生做到了。他學問好,人品也好,這是大家公認的。孟彥弘說:“祝先生的為人,可謂‘有口皆碑’。這不是形容,不是泛稱,而是實錄?!焙鷮殗f:“祝先生一生淡薄名利,一生沒有私心雜念,一生與人為善?!蔽覍Υ艘采钣懈惺?。古人說:“太上立德,其次施報?!薄笆﹫蟆本褪怯惺┯袌?,禮尚往來。“立德”則是“施而不報”,只求付出,不求回報。這是做人的最高境界。祝先生一生勤勤懇懇,默默付出,而不求回報,即使在學生面前,也不以老師自居,從不支使學生為自己做事。最近幾年,他身體不好。我勸他去醫(yī)院看看,他總說不用。其實,他是不想麻煩我們。他行動不便,不能自己去醫(yī)院,兒子要照管患老年癡呆的老伴,也離不開,只能由學生陪同。按說這沒有什么,但祝先生很不情愿。后來在我們的堅持下,他才同意我和王鏗陪他去北大三院看專家。醫(yī)生問:“你們是他兒子?”我們回答:“是學生?!弊O壬R上糾正說:“是同事,是同事?!痹谒磥恚覀兣闼メt(yī)院,是同事的熱心幫助,而不是學生應盡的義務。
祝先生住院后,醫(yī)院因疫情而拒絕探視。沒能見先生最后一面,萬分遺憾。今特撰此文,以表達對先生深深的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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