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1937年12月13日，南京淪陷，侵華日軍在隨后的幾個星期內(nèi)制造了震驚中外的“南京大屠殺”，遇難人數(shù)超過30萬。今年正值南京大屠殺慘案發(fā)生80周年。

抗戰(zhàn)期間，中國軍民傷亡3500萬以上，其中軍隊傷亡380余萬。按照1937年比價，中國官方財產(chǎn)損失和戰(zhàn)爭消耗達1000多億美元，間接經(jīng)濟損失達5000億美元。

2015年7月30日，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政治局集體學習會上強調(diào)，“抗戰(zhàn)研究要深入，就要更多通過檔案、資料、事實、當事人證詞等各種人證、物證來說話”，“要做好戰(zhàn)爭親歷者頭腦中活資料的收集工作，抓緊組織開展實地考察和尋訪，盡量掌握第一手材料。”

由劉玉創(chuàng)作的《抗戰(zhàn)老兵口述歷史》今年8月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轉(zhuǎn)載獲作者授權(quán)。

澎湃新聞今天刊發(fā)的文章是抗戰(zhàn)老兵唐興成的口述故事。

【唐興成】

1924年6月26日生于廣西全州縣廟頭鎮(zhèn)宜湘河村。1943年入伍；1944年隨遠征軍入緬甸，編入新一軍三十師八十八團二營五連三排參加對日作戰(zhàn)；1948年秋在錦州被八路軍俘虜，后加入解放軍三十八軍一一三師三三七團炮兵連，參加了平津戰(zhàn)役，參加了攻打塘沽、解放

天津等戰(zhàn)斗；1950年入朝鮮參加抗美援朝戰(zhàn)爭；1955年轉(zhuǎn)業(yè)到地方。2015年1月30日辭世，享年91歲。

我當兵是被抓壯丁抓去的，那時候我剛好 17 歲。挨抓的人都被鎖著胳膊，一個跟一個，像趕鴨子那樣，帶到關(guān)人的地方先關(guān)起來。

民國三十二年（1943）10 月，我被帶到平樂師管區(qū)。我們?nèi)菘h廟頭的同鄉(xiāng)一開始有 12 個人，經(jīng)過體檢以后，算我一起只剩下三個。體檢合格的人，被帶到興安縣待了 20 多天，然后坐火車到貴州獨山，改坐汽車到貴州馬昌坪，走路到了貴陽。

為防止我們逃跑，300 多個人在貴陽被關(guān)了三個月。

在貴陽，幾十個人擠在一間房里，沒什么吃的。開始的時候，每天給兩個竹筒飯，是稀飯，吃不飽的。那時候好苦哦。到貴陽以后也要體檢，一共檢查了三次，第三次是美國人檢查的，挑中了 100 多人。身體合格后，在胳膊上蓋個紅印，蓋了以后就去到昆明，走路去的。那時候沒有車，都是靠步行。

到達昆明三天以后上運輸機去印度，一架飛機坐 20 多個人。

在飛機上每人有一件灰色的軍棉衣，過駝峰航線的時候，很冷啊，我們擠在一起才稍微暖和點。一下飛機，我也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心里想反正也回不去了，日本鬼子又侵略我們的國家，就只有拿起武器了。我們在那邊什么都有，有皮鞋、襪子、大衣等等。吃的也豐富，面啊，罐頭啊，面粉啊，牛肉啊，我們經(jīng)常自己做饅頭吃。

我們被安排住在大兵營里面，住得很好，有三床毛毯，墊一床，蓋兩床。印度白天不冷晚上冷。我們一個宿舍大概住一個排，一個排四個班，三個步兵班和一個炮兵班。平時洗澡也沒有熱水，都是涼水，水很臟的，旁邊有礦山，蠻臟 !

過了兩個月，教官來了，就開始上課。我們有實戰(zhàn)訓(xùn)練，機槍、步槍都訓(xùn)練過，訓(xùn)練的時候一般是步槍打五發(fā)子彈，炮彈打五發(fā)子彈。我打靶的成績還可以，我是上等兵，成績是最好的。

我們跟印度人倒沒有怎么接觸。當時印度人是亡國奴啊，他們的生活很苦，經(jīng)常跟我們討吃的。有時候，英國人會讓印度人跪下，然后坐在他們背上休息，我們有的人看不過眼，就沖過去揍他。

后來，汽車把我們接到蘭姆加訓(xùn)練基地。教官和我們說，在我們之前來的，有個二〇〇師，從涼山打到緬甸，打得很殘酷，死了多少人也不知道。

住了一個多月以后，我被分到新一軍三十師八十八團二營五連三排當列兵，排長姓劉，和我一起的有孫五一、唐小智、楊毅（音）。我還記得我們的軍長是孫立人，還記得史迪威，其他的人就不記得都叫什么了。

上面給我們發(fā)了卡其布衣服、膠鞋，當時配備的是英國軍服。

兩三個月后我做了炮兵射手。我們一個班，包括班長在內(nèi)有 13 個人，配備兩門炮。我們的班長鄧興華是個四川人。從那時候開始，我們正式接受嚴格的訓(xùn)練，主要是學軍事知識，由美國教官上一些軍事課，其中有一個吉姆教練，教我們怎么打機槍、打炮這些科目。按照規(guī)定，美國教官不準打人罵人，要耐心教導(dǎo)，我們的軍官也是一樣。

美國人負責聯(lián)絡(luò)和訓(xùn)練，彈藥、糧食都是美國人空運過來的，那時公路、鐵路都不行，只能靠飛機輸送物資。

是我們中國人和盟軍一起打敗日本人的。我們新一軍的兩個師，加上英國、美國的軍隊，三個國家一起打的，我們把密支那的日本鬼子打敗了，哈哈。

二

民國三十三年（1944）7 月，我們到達密支那前線。

第八十八團負責攻打密支那火車站，戰(zhàn)斗很激烈，打了一天一夜還沒有攻下來。

時間過去了兩天，那天黃昏，天快黑下來的時候，下起雨來了，鬼子調(diào)來一個排的援軍，我方機槍手先發(fā)現(xiàn)了他們，把他們打死 20 多人以后，其余的人都逃跑了。

我們的人就沖過去，撿回來一批三八式步槍。

打火車站那次，我們排里損失了好多人，后來就把我們這個班換上去了。我們剛上去，日本鬼子就來了三四十個人。我們?nèi)p機槍、兩挺重機槍同時開火，沒多久就把他們打下去了，沒有拼刺刀，扔了好多手榴彈。打死了多少個鬼子也不曉得了。你看著那鬼子一倒下就被拖走了，只看見倒下，也不曉得死沒死。

日本鬼子蠻厲害的。密支那原始森林里的樹木又高又密，日本鬼子就拿著重機槍躲在樹上，我們不知道啊，他們看得見我們，我們看不見他們，吃了大虧了！

鬼子就經(jīng)常這樣子偷襲我們，我有很多戰(zhàn)友不是受傷就是死了。

后來，部隊一碰到有樹的地方，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用飛機轟炸一輪。

你問我打仗怕不怕？一開始肯定害怕?。〉谴蛑蛑筒慌铝?，打久了，熟悉了，聽聲音就知道炮彈是從哪里來的。怕有什么用？怕也要打，不怕也要打，你不打他，他就打你！不能怕，不能怕的??！那時候就要亡國了，當亡國奴比死還難受，你能不打嗎？日本鬼子在我們這里殺了多少人？燒了多少房子？我們是為了國家，為了民族，不能不打。被人家欺負得沒辦法了，必須得還擊！

以前英國人是看不起我們中國人的，覺得我們打仗肯定不行。不過，有一次英國人被日本鬼子圍困，還是我們?nèi)ゾ人麄兊?，之后他們就相信我們了?/p>

三

有天晚上打仗，天黑麻麻的，我突然覺得腿上有點疼，一摸有血，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中彈了。我忍著痛走了一段路，就有擔架來了，然后坐飛機去印度治傷。小飛機，一個飛機只能裝五個傷員。到了印度，醫(yī)生一檢查，說是膝蓋被打穿了，需要做手術(shù)把子彈取出來。手術(shù)做好，就把腿包了幾層，換了幾次藥。當時醫(yī)院里有三萬多的傷兵。

醫(yī)院都是美國醫(yī)生和護士，伙食也很好，早上是吃面包和牛奶。

你想上廁所了就說 ：“Miss，我想小便。”護士就馬上過來扶著你去。

面包太多了，我們就只吃里面的芯，其他的全部扔掉。后來英國人說我們浪費，說不給那么多了，我們就不干，后來還是照常給。

休養(yǎng)了三個月，傷口好了，我又回到密支那前線。只待了三五天吧，就又開戰(zhàn)了。

盟軍的炮火猛烈攻擊，打了一個多星期，鬼子開始撤退。密支那后面有一條大江，水很急很寬，淹死了很多人。尸體好多，堆起來一層，好臭的。

我們一直追一直打，打到了八莫、臘戌，日本人見了我們就跑，不敢跟我們打。

那時候我們每天走幾十里路，行軍到臘戌。記得我們一直在爬山，說是要準備進新加坡。結(jié)果是英國海軍先進入新加坡。

在密支那的時候，和美軍一起在一個寺廟里住了 20 多天，當時是用飛機送東西給我們吃。我的很多戰(zhàn)友，有的負傷，有的死了，有的后來就沒有音訊了。

民國三十四年（1945）3 月，我們從臘戌回到云南昆明。

到了 7 月份，接到命令說要準備攻打廣州灣。我們部隊從昆明步行到了廣西百色。休整了一段時間，8月15日晚上 8 點多的時候傳來消息，日本人投降了。

三天以后，我們步行到了平樂縣。

隨后新一軍又奉命開赴廣州市增城接受日軍二十一軍投降。受降的時候，給日軍每人留一條槍，五發(fā)子彈，然后送他們?nèi)|莞。我們團走在前面，到樟木頭的時候，后面的日本人被老百姓打死了兩個。那天六七點以后到達深圳，英軍就在河對岸。

日軍繳械以后，從東莞上船回日本。

四

過年的時候，我們被調(diào)到香港九龍，住了兩個禮拜，就受命坐船去南海。

當時坐了九天九夜的船，經(jīng)過東海、黃海、渤海，一直到達秦皇島。在秦皇島休整了兩個多禮拜，改坐火車，出山海關(guān)到達錦州，然后走路去前線。往北一路打過去，經(jīng)過沈陽、四平，和解放軍林彪的部隊開戰(zhàn)了。

打了兩個多月，林彪的部隊撤退了，我們就一路追到四平、吉林、長春。

我在那時候升了班長。

民國三十六年（1947），我們第八十八團在吉林長春的松花江以南，解放軍部隊在松花江以北。在長春守了一年左右，日本人以前在長春電影制片廠附近修建的房子都被燒了。后來，我們團部被調(diào)到沈陽去保護“剿總”司令陳誠。

民國三十七年（1948）農(nóng)歷八月，解放軍攻打錦州，陳誠準備撤去臺灣。我們從葫蘆島坐船去臺灣，經(jīng)過黑山時，被解放軍第三十八軍包圍。我們一個連的人被追了一天一夜，起碼跑了 100 多里路，最后在興民縣的一個村子被抓住。

大家被押到沈陽，開始是講準備把我們放走的，后來沒放，把我編入了解放軍三十八軍一一三師三三七團炮兵連。

加入解放軍以后，我參加了華北戰(zhàn)役（應(yīng)為平津戰(zhàn)役——編者注），（參加了）攻打塘沽、解放天津等戰(zhàn)斗，后來又跟著部隊包圍了北平。

北平和平解放后，我隨部隊南下，經(jīng)過湖南邵陽。8 月 15 日，我們到了廣西梧州。從那時候開始，我改打坦克的三七炮，是用馬拖著運動的那種炮。

1949 年 12 月，廣西全面解放。

1950 年年初，我又隨著部隊從廣西調(diào)到湖南衡陽，然后坐火車到湖北武漢，從武昌走路到河南信陽市，進炮兵營搞生產(chǎn)。先是搞運輸，用人力車、獨輪車運黃豆，后來又開荒種地。

沒過幾個月，地里的青苗大概有五六十厘米高的季節(jié)，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了。

我們被調(diào)到沈陽、鐵嶺一帶，當年 10 月進入朝鮮境內(nèi)，參加了第一次朝鮮戰(zhàn)斗。

因為我們軍是生產(chǎn)部隊，這一仗沒打好，挨上邊批評了。不過，在 11 月的第二次戰(zhàn)斗中，我們消滅了六萬美軍，繳獲了數(shù)千輛汽車，其中新汽車 300 多輛，還有一批榴彈炮，部隊用飛機炸了幾天幾夜，將它們?nèi)空Я?。那一場?zhàn)斗我們還俘虜了三四萬敵人。

第三次大戰(zhàn)是 1951 年打的，我們打過了“三八線”，部隊一直打到南朝鮮的漢城（今韓國首爾）。準備過年的時候，美軍大反攻，我們沒什么準備，加上子彈也不多了，就從漢城退回到“三八線”這邊。在那里打了一個半月左右，一直等到后面的部隊來增援，才撤下來。

1954 年 8 月，部隊回國，轉(zhuǎn)到東北三集鎮(zhèn)修兵營。

1955 年 1 月，我從炮排轉(zhuǎn)業(yè)，回到了廣西全州老家。

現(xiàn)在，我的四個兒子一個女兒都已經(jīng)成家，我和老伴一起在這座祖屋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