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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寶昌:在經(jīng)典《大宅門》里,每個人都是大角色
原創(chuàng) 郭寶昌 活字文化
今天是電視劇《大宅門》導演郭寶昌老師的82歲生日,說點兒您不知道的。
郭寶昌自幼被賣進豪門,在那里生活了26年,閱盡世情,識得眾多奇人異事。他從16歲就開始寫作《大宅門》,手稿先后被毀三次。2000年,歷經(jīng)磨難的《大宅門》開機拍攝。劇情源于他在宅門里多年的所見所聞,時間自光緒六年跨至1937年盧溝橋事變,是“一部有著30%虛構的文藝作品”。

電視劇《大宅門》片頭
寶昌老師新近出版的自傳散文《都是大角色》和《大宅門》的關系十分緊密。劇里沒有拍出來的、他一生中遭遇的奇人奇事都收錄在了這本書里。姜文在《都是大角色》一書推薦語中說:
“
郭老筆下的人物,有個共同的氣質——‘奇’。
他們,以奇特的方式登場,以奇怪的邏輯行事,以奇絕的姿態(tài)謝幕,當中又具不少奇幻的情節(jié)。讀罷你會好奇:世上的奇人,怎么都叫他碰上了?這些奇人,不僅構成了他的故事特質,也構成了他自己的性格、出處和心靈主題,寫他們就是寫自己。
郭老占有三大優(yōu)勢:得機會看,有能力寫,夠火候拍。
”
這“得機會看”,很大一部分得益于郭寶昌的身世。

郭寶昌(姜曉明 攝)
那是一個獨立于歷史時空之外的大宅門,也是人物個性鮮明、故事精彩跌宕的大宅門。今天,活字君與書友們分享這本橫跨各種行當,覽盡諸大角色的作品——《都是大角色》。
蒼龍日暮還行雨, 老樹春深更著花。寶昌老師八十二壽誕快樂!
老花園子與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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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郭寶昌
本文為節(jié)選,原刊《都是大角色》(三聯(lián)書店,2021)

郭寶昌
古琴,大雅,大雅中之大雅。由于它在藝術含量上的特殊品質,不宜大眾化,很難推廣。雖為國粹,但少為人知。
怎么說古琴也是古代文人士大夫的雅好,與工農兵不太沾邊兒,即便那位聽“高山流水”的樵夫,其實也不是勞動人民,隱士而已。至于商人一向以俗人稱之,在“士農工商”中,商也是墊底,不上文化檔次,缺乏高雅情懷,頂多是附庸風雅,假裝斯文而已。我由于家庭背景,出入商人家庭較多,結識大小商人也不少,感覺我們老爺子挺不一樣的,他酷愛古琴至癡迷,收藏了幾十張古琴,并在海淀的老花園子中修了一座二層小樓,是為琴樓,名曰“十二琴館”。

郭寶昌在老宅前
“十二琴館”中有十二張國寶級的古琴,老爺子不是為了居奇收藏,而是在早期延聘了古琴大師賈闊峰,后期又請了管平湖大師教授族中子弟習琴。二位大師闊而平,山而水,動靜相宜,山水相依,峰湖相映,天然成趣。還有五十年代查阜西、溥雪齋、吳景略等大師也一起切磋傳藝,培養(yǎng)了一批古琴精英,成了一九四九年以后北京古琴研究會的中堅力量?!笆兖^”是老花園中最亮麗的一景。
老花園子里不只是亭臺花木之美。有了琴聲,一種典雅超世的文化氣息纏繞著你,陪伴你走過童年、少年,這琴聲不知不覺地浸入你的骨子里,你不再計較生活里的那些煩心事,眼里、心里都干凈了許多。
名師出高徒。大姐,老爺子的長女,脫穎而出,“十二琴館”的首席,五六十年代被古琴界稱為“第一女琴人”。也怪,族中習琴者多為女眷,我母親以下,二姐、大嫂、大表姐、侄女,包括大姨太的貼身丫頭,全都習琴。大姐成就最高,后來已經(jīng)是這些女眷們的老師了。大概是男人都忙著做生意去了,女人大多賦閑在家,學琴是需要時間和耐心的。

大姐姿色平平,但撫琴時真的很美
大姐相貌并不出眾,姿色平平,絕不屬于美人兒那一類,但氣質高貴,舉止端莊,目光平和,談吐文雅,一望便知是大家閨秀。她天賦條件極好,十指修長,手腕靈動且有力,聰穎過人,接受能力極強,幾個人同時學琴,她總是學得最快最好,更主要的是老師說她有“琴心”,我理解應該是對琴與琴曲的認知和感悟吧。她的《醉漁唱晚》《滄海龍吟》《岳陽三醉》等都由中國唱片公司灌制過唱片。
五十年代家中院子里,在一棵茂盛的二度梅樹下,擺放著一張老花園子留下來的琴臺,是用特制的鏤空青磚砌筑而成,形如條案,案面有五六尺長,兩尺多寬,四寸厚,中空,像個長條形的方匣子。案兩頭各有兩個圓孔,浮面雕有梅蘭竹菊的花紋,古樸雅致。于臺上彈琴,其琴音幽然而空靈,有些淡淡的共鳴。
我二十歲生日那天,親朋散去后,我留住大姐,想聽她彈一曲。我的生日是農歷六月二十四,傳說是關老爺磨青龍偃月刀的日子,磨刀需要淋水,這水滴灑下來,就成了人間的雨,所以每到這天就會下雨。確實,每年這一天下雨的時候居多。這天傍晚剛剛下過一陣雨,月亮馬上就出來了,月光冷冷的,院子里的暑氣全消,大姐將琴放在了琴臺上,并叫我進屋里去隔窗聽琴。我進了書房,把窗戶全都打開,二度梅就在我的窗前,隔著紗窗可以看到二度梅樹下?lián)崆俚拇蠼恪K龔椓艘磺稖婧}堃鳌?,聽著聽著我就熱淚盈眶了,沒什么理由,眼淚就是止不住......大姐走了,母親見我擦淚,問我怎么了?我說大姐真美,母親笑了說:“你入迷了?!蹦且荒甏蠼阄迨鶜q,神采奕奕。
我總是覺得在國樂中古琴的地位相當于西樂中的鋼琴。但鋼琴可以與任何樂器合奏,古琴不行,不相容于任何樂器。簫還可以,我聽過母親與大表舅(吹簫)合奏過《漁樵問答》,和諧動聽;也與笛子合奏過,雖也能聽,畢竟略顯輕浮了些。如此不合群兒的古琴幾千年流傳下來,實屬不易。它堅毅地固守著本體,在與時俱進的潮流中從不與時代合拍,過于孤僻的個性,實實在在地成了“陽春白雪”,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面壁老頭子,可它的音律卻令一代一代的人生發(fā)著千變萬化、刻骨銘心的不同人生感受。一代一代的琴人頑強地孤守著寂寞,大姐是琴人中的佼佼者,她的琴心應永記于史冊。
那是一九七二年,是一個摧殘傳統(tǒng)文化的年代。這位六十八歲的老琴人,在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下已是重病纏身。她的大女兒在一九七二年那個風聲鶴唳的年代,做了一件冒死而為的事,不為別的,就是怕古琴——這一國粹級的傳統(tǒng)藝術就此流失,決心在她母親一息尚存之際,以錄音的方式將母親彈奏的琴曲保留下來。這是信仰的力量,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她在崇文門的一家委托商行里買了一張古琴,我想這應該是流落民間的抄家物資。當年的抄家已經(jīng)沒了什么章法,一部分被砸得稀爛,一部分歸了國家,一部分被順手牽羊,古琴的價值還不被一般人所識,送到委托行換倆零花錢。據(jù)我母親說她買回的還是一張明琴(潞王琴),她又千方百計弄來琴弦和一套錄音設備,請了一位錄音師,這一切都是秘密進行的。她把大姐接到自己家中,入夜,用被子褥子把門和窗堵得嚴嚴實實,錄了四首大姐的代表作:《平沙落雁》《韋編三絕》《陽關三疊》《漁樵問答》,大姐是忍著病痛彈奏的,兩年后大姐仙逝。這珍貴的錄音在“文革”后期被翻成了磁帶,流傳至今。
在那個年代,她們這種舉動,一旦被發(fā)現(xiàn)就有滅頂之災,那琴聲里流淌著琴人的血和淚,滲透著她們高貴的品德。為藝術而冒死前行的人我再也沒見過,無論是大姐,還是她的女兒。
……
都寫到這兒了,還有個重要的人物沒寫到,就是四十年代“十二琴館”的總教習、大古琴家管平湖先生,前面只提了一筆,他是我心中的偶像,現(xiàn)如今可能知道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

管平湖 [瑞典] 林西莉/ 攝
大文化人好像都有癖好。管先生固然是個琴呆子,琴就是命,可他還有個命就是酒,嗜酒,酒量大得驚人,日日喝,頓頓喝,無酒則覺得人生索然無味,活著就沒多大意思了,這是他親口跟我說的。但我從未見他醉過或喝多了撒酒瘋,喝多少酒都能保持儀態(tài)不失。
一九六二年我在北京電影學院上三年級,這一年是默片實習課,這是我們導演系學生入學后第一次用膠片說話,要拍攝兩部各三十分鐘(三本片)的黑白影片,其中一部選用了我改編的劇本,魯迅先生的《傷逝》。拍攝完成已是年底,要給全院師生觀摩放映一次,我忽發(fā)奇想,何不配上音樂?當然不可能錄到膠片上,是在放映現(xiàn)場配樂,無論從情緒、風格、內涵上,感覺以古琴曲為宜。對,古琴,管平湖!這想法得到了我們系主任田風教授的支持。
我回家灌了兩瓶家藏的陳釀“史國公”,就奔了管先生家。我是頭一次去管先生家登門拜訪,一進他的房間我就傻了。本以為這樣的國樂大師、書畫大師(他的花鳥人物畫曾冠絕一時,困苦時曾以賣畫為生)的書房,怎么也該是古色古香、書香滿室、詩畫滿墻、文玩滿架的雅集之所吧?可眼前這間屋子里,您眼所能及的地方居然全是酒瓶子,而且絕大多數(shù)是空酒瓶子,條案上、窗臺上、茶幾上甚至床鋪下面全是酒瓶子,靠門口墻邊的兩個大花盆里也躺著幾個空瓶子。只在一張大書桌上擺著他那比命還珍貴的寶琴,那是一張?zhí)魄?,名“猿嘯青蘿”。他還自制過一張琴,起名“大扁兒”,我沒見過。琴旁邊雜亂地堆滿了琴譜。這景象太離譜了,我不由得問道,這么多空瓶子怎么不扔了?他訕笑著說不能扔不能扔,睡覺踏實。
我把《傷逝》的小說和分鏡頭劇本給了管先生一份,說明了來意,我說影片放映時看著畫面即興演奏,套用現(xiàn)成的古曲即可,而且沒有預先演練的機會,只能臨場發(fā)揮。管先生很感興趣,說闖蕩幾十年這種事情還沒干過,先看看劇本,斟酌一下用什么曲子,應該沒問題。兩天以后管先生在琴會見到母親說已經(jīng)準備好了,叫我放心。
那是個星期六,雖已入冬,天還不太冷,我去接管先生。他抱著那張寶貝琴,琴上套著一個古舊的褪了色的織錦緞琴套,出門隨我上了22路公共汽車來到小西天電影學院。我從道具車間借了一張琴案,請音響師拉了一個麥克風放在案前,話筒對著案面,全部放在大禮堂舞臺的左側,管先生試了試聲音說可以。他必須背對著觀眾,仰頭看著銀幕畫面,邊看邊彈。禮堂里坐滿了全院的師生,放映開始,管先生撥動琴弦。我緊張地站在他的身后。他一邊彈一邊不時地抬頭望向銀幕,變換著曲子的節(jié)奏,真是難為他了,他從未看過片子啊。我聽得出他把《高山流水》《梅花三弄》《醉漁唱晚》等七八支古曲加以編排,融合為一曲,特別讓人驚訝的是轉換、銜接得那么自然順暢,與畫面配合得那么恰當,情緒那么吻合。半個小時,他毫無倦意,我已經(jīng)一身汗了,緊張的。放映結束響起掌聲,田教授起立鼓掌,當然是為管先生鼓的。

管平湖先生一身的大儒之氣
說實在的,全院師生沒幾個懂古琴的,甚或干脆沒有。古琴,太不普及,也根本無法普及,所以對管平湖的大名,沒什么人知道,掌聲多出于禮貌,出于新鮮好奇,默片配古琴,沒見過。田教授特別感謝了管先生,說一個學生作業(yè),勞動您這樣的大師來配樂,實在冒昧,而且被管先生琴聲感染,經(jīng)常忘了看片子。
從學院出來,我請管先生到老正興飯莊吃飯。一落座他先拉了兩把椅子在身旁,將寶貝琴放在上面,接著要酒,有一種劣質的燒刀子是不限量的,管先生要了兩斤。這個馳名大江南北的老字號,那年月也沒什么正經(jīng)菜,畢竟困難時期已接近尾聲,比一般的餐館好些而已。要了一個紅燒兔肉,一個清燉黃羊肉,還有倆涼菜,兩碗熱湯面。兔子肉是上不了席的,可沒別的,總還是肉吧;黃羊據(jù)說是體委組織的國家射擊隊去內蒙古、青海野外狩獵打來的,很解決了一些單位食堂的供應,電影學院食堂也賣過兩三天。我不吃兔肉,黃羊肉也不好吃,頂多也就喝了二兩酒,只為了陪管先生。那酒太難喝,感覺是兌了水的酒精,管先生倒是不挑食,全部吃光喝光,差不多兩斤酒,像喝水一樣。熱湯面上來了,奇怪的是管先生又要了二兩酒,我驚問您還喝?管先生笑道不喝了不喝了,說畢把二兩燒刀子倒進了湯面里說:“這不是喝,是吃,這面條沒有酒味怎么吃啊!”
這個細節(jié)我至少和一百個人說過,曠古奇聞。
轉過年來春節(jié)前,我又給他送過一次酒,沒說幾句話就匆匆而去......那就是最后一面哪。
一九六六年紅衛(wèi)兵開始“破四舊”,古琴當然是舊,而且舊得不能再舊,全部查抄。十年后開始落實政策,退還部分抄家物資,真正的寶貝一件也沒退,說是找不到了。最奇葩的是母親那張價值連城的古琴“鈞天雅奏”居然還回來了,一定是那位落實政策辦公室的人不識貨,走了眼,沒拿這琴當回事。母親那份高興啊!說這張琴在“十二琴館”中也有相當?shù)牡匚?。沒多久,一位琴界名家也曾是管先生的門徒來了,要借去一用,說要拍照留資料,重新鑒定什么的。都是老熟人了,母親欣然同意。琴走了,人也走了,直到母親去世再無音信。一九七八年,我還在廣西南寧工作,有位杭州的摯友來信告訴我,香港海關扣了一張企圖走私出境的古琴,是某某從我母親手中“借”走的那張古琴“鈞天雅奏”,那是國寶,叫我一定要追回,我那時還戴著“反革命”的帽子,甭說追琴,能活著就不錯了。
這張琴,今在何方?
管平湖先生的遭遇是那次見面十年以后,我從干校逃回北京才聽母親告訴我,管先生已去世六年了。也是鬧紅衛(wèi)兵那年,剛開始“破四舊”(“破四舊”是家家都破,還不屬于“橫掃牛鬼蛇神”那一階段),是見什么砸什么,紅衛(wèi)兵要管先生把琴交出來,他已重病纏身,危在旦夕,他緊緊地抱著那張寶貝琴說:“要砸琴,先砸我,砸死我再砸琴!”紅衛(wèi)兵退了,過了不久,三四個月吧,管先生仙逝。只知道幾十年后一次嘉德拍賣會上,那張寶貝琴“猿嘯青蘿”出現(xiàn)了,拍賣價兩千萬人民幣。
附:本文承蒙嚴曉星先生(作家,南通報業(yè)集團副刊編輯,古琴研究學者,策劃主編了《琴學叢書》《掌故》等多種著作)修改指正,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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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寶昌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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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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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郭寶昌:在經(jīng)典《大宅門》里,每個人都是大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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