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團圓》這本書不好讀，如果不是隱藏著張愛玲家世和她的心路歷程，我可能不會看，但當把它看作張愛玲的自白書，這本書中還是有很多值得回味的內(nèi)容。

在此謹選幾段說說。

“大考的早晨，那慘淡的心情大概只有軍隊作戰(zhàn)前的黎明可以比擬，像《斯巴達克斯》里奴隸起義的叛軍在晨霧中遙望羅馬大軍擺陣，所有的戰(zhàn)爭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為完全是等待?！?/p>

——這段話，在《小團圓》的開頭和結(jié)尾各出現(xiàn)了一遍。把“大考的早晨”比作“軍隊作戰(zhàn)前的黎明”，這個比喻非常貼切，相信每個經(jīng)歷過高考或其它事關(guān)前程命運考試的學(xué)子都理解這種心情。

張愛玲是學(xué)霸，本無須如此擔心。

但張愛玲（書中人物為九莉）卻經(jīng)常做關(guān)于考試的噩夢，哪怕已經(jīng)離開學(xué)校多年。

一本寫自己情感經(jīng)歷的書，以“大考”始，以“大考”終，而內(nèi)容與下文、上文皆不銜接，突兀地出現(xiàn)這么一段話，多少有點奇怪。

這也許并非考試本身留給張愛玲的痛苦記憶，而是與考試有關(guān)的那些痛苦記憶——張愛玲在英國倫敦大學(xué)遠東區(qū)考試中奪得第一名，本可以赴英國倫敦大學(xué)讀書，卻因為歐戰(zhàn)爆發(fā)而沒去成，只好去英國人辦的香港大學(xué)讀書，豈料剛讀到大三，日本人進攻香港，香港淪陷，張愛玲學(xué)業(yè)中斷。

一生的夢想，就此粉碎。

為了能夠繼續(xù)上學(xué)，張愛玲回到上海以后，硬著頭皮去求本來已經(jīng)斷絕關(guān)系的父親，請父親支付她的學(xué)費，讓她到圣約翰大學(xué)繼續(xù)讀書，父親同意了。然而學(xué)費有了，生活費仍然無著，她在考試時國文發(fā)揮不好，需要補考，終使她放棄了繼續(xù)求學(xué)的機會，開始賣文為生。

“九莉快三十歲的時候在筆記簿上寫到：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愿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p>

——淡淡的筆調(diào)，寫盡相思之苦，想起古人那些委婉表達情思的詩句，比如“記得綠蘿裙，處處憐芳草”。

最初讀到這句話，以為寫的是張胡之戀，后來一想年齡不對，張愛玲與胡蘭成的戀情在張愛玲二十七歲時就結(jié)束了，三十歲時，她的戀人是?；　?/p>

這是張愛玲最后一次戀情，她后來與美國作家賴雅結(jié)婚，沒有多少愛情的成分，更多的是找個丈夫，生活中有伴，以此獲得合法居留身份而已。

張愛玲與?；〉膽偾?，是她一生最接近幸福的時刻，如果不是胡蘭成留給她的身份陰影與身體上的摧殘，她很可能結(jié)了婚，留在大陸，生兒育女，有個比較和諧美滿的家庭。

但是很可惜，跟胡蘭成在一起時那次不成功的流產(chǎn)造成她子宮頸折斷，而給她做檢查的醫(yī)生是?；〉氖烊耍；〗K于越來越少，他又一次出現(xiàn)在張愛玲面前時，已經(jīng)結(jié)婚了。

“蕊秋……仿佛覺得有牽著她手的必要，一咬牙，方才抓住她的手，抓得太緊了點，九莉沒想到她的手指這么瘦，像一把細竹管橫七豎八夾在自己手上，心里也很亂。在車縫里匆匆穿過南京路，一到人行道上蕊秋立刻放了手。九莉感到她剛才那一剎那的內(nèi)心的掙扎，很震動。這是她這次回來唯一的一次形體上的接觸，顯然她也有點惡心?！?/p>

——這是個讓人觸目驚心的片段。

母女之間的疏離，竟到這樣的地步——母親哪怕牽一牽女兒的手，都要“內(nèi)心掙扎一下”“一咬牙”，才牽起了女兒的手。

女兒，也把這次被母親牽手的感覺，記了一輩子。

母親在車來車往的馬路上牽著女兒的小手過馬路，本是再尋常不過的舉動，這位一心追求自由人生、視女兒為累贅的媽媽，竟不愿與女兒有肢體接觸。大約是怕與女兒有肢體接觸會讓她記起這個小生命是在她的身體里孕育產(chǎn)生，她對她理應(yīng)有一份牽掛。

有了牽掛，她就不能盡享人生自由。

這位視自由如生命的女子，心里不愿接受。

“韓媽鄉(xiāng)下有人來，說進寶把他外婆活埋了，”九林又閑閑的報道?！八馄虐司攀畾q了，進寶老是問她怎么還不死、這一天氣起來，硬把她裝在棺材里。說是她手扳著棺材沿不放，他硬把手指頭一個個扳開往里塞。”

——盛家的老傭人韓媽（原型為張愛玲保姆何干）在老太太在世時來到張家，因為服侍過老太太，家人很器重她，給她的薪水是普通奴仆的兩三倍，一個月十塊錢，是奴仆中的高薪人士。

韓媽年輕時出來做傭人，一雙兒女交給她的母親帶，成為早年的留守兒童。老人帶孩子，我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對孩子寵著慣著，跟不上教育。韓媽的兒子進寶也讓老人給慣壞了，進城讓九莉之父給他找工作，找了份工作不好好干，把工作搞丟了。

韓媽的月薪不少，雖然在城里不經(jīng)花，在鄉(xiāng)下，節(jié)儉著花，養(yǎng)家糊口沒問題，還會有些積蓄，然而進寶的德性，有一個錢花一個錢，什么也存不下。

他嫌棄把他養(yǎng)大的外婆八九十歲了還不死，把外婆活著裝進棺材，外婆掙扎著要爬出棺材，進寶就把外婆抓著棺材沿的手指一個個掰開，把外婆裝進了棺材里。

這要放在太平盛世，是可以當作驚悚新聞報道的，然而在一個災(zāi)荒、戰(zhàn)亂的年代，這樣的新聞，只在小范圍內(nèi)議論議論，就過去了。

韓媽明知母親的死因，也不承認，說是人們造謠。

但是某天她上街看到一個老叫花子，她給了老叫花子兩毛錢。她回來垂著淚說“人老了可憐咧！韓媽要做老叫花子了！”

韓媽清楚自己的命運，她年老歸家，沒油水可榨，母親的命運就是她的命運，她會被不孝子趕出家門，任她自生自滅。

韓媽曾寄希望于九莉的姑姑，希望九莉姑姑出嫁時，帶她當陪嫁，她可以在一個新主子家養(yǎng)老?？吹骄爬蚬霉貌换椋旨南Ｍ诰爬?，希望九莉出嫁時，把她帶到一個新主子家養(yǎng)老。但是，九莉也打定了不嫁的主意，韓媽徹底無望了。

九莉少女時曾想將來掙很多錢，把韓媽和她的弟弟救出去，后來，她終于知道，理想豐滿，現(xiàn)實清瘦，她沒有能力救韓媽或弟弟，她自己都顧不過來。

“也許更早,還沒有他的時候,她站在朱漆描金站桶里,頭別來別去,躲避一只白銅湯匙。她的調(diào)羹呢?白磁底上有一朵紫紅小花。不要這鐵腥氣的東西?！?/p>

——第六章的最后，張愛玲以九莉的口吻回憶了她八歲之前的幾個片段。

張愛玲的記憶驚人，她記憶中最早的這個片段，弟弟還沒有出生。弟弟比她小一歲，這時她還不到一歲。

她還這么小，可她就記住那個喂飯的細節(jié)。她記得那天韓媽用一個白銅勺喂她吃飯，而不是她常用的一朵帶紫紅小花的白瓷勺，她嫌充銅勺的金屬氣味，把頭扭來扭去，怎么也不肯吃，還抓住勺子，扔了出去。

韓媽不明所以，只是奇怪她“今天不知道怎么，脾氣壞。”

她聽得懂，很生氣，但她還不會說話，無法用語言把她的想法表達出來。只見韓媽把這個臟了的勺子送出去，又拿了個銅勺來喂她。

她把碗里的粥打翻了。

她記得那聲音、氣味、屋里人來人往的腿腳，還有嬰兒視力沒有焦點而顯得韓媽奇大而模糊的臉。

在《小團圓》一書，張愛玲驚人的記憶力比比皆是。童年時、少女時、學(xué)生時代、戀愛中，那些語氣、表情、神態(tài)、衣飾、場景無不像電影膠片一樣一幀一幀地保存在她的記憶中，腦容量大得驚人。

“他走后一煙灰盤的煙蒂，她都揀了起來，收在一只舊信封里?！?/p>

——這是邵之雍走后，九莉做的一件事，她把邵之雍吸過的煙蒂撿起來，裝在一個信封里，后來她把這個信封拿給邵之雍看。

九莉就在這個時候淪陷了。

九莉愛邵之雍，愛得深刻而卑微，因為在一個畸形家庭中長大，她不懂平等的愛什么樣。她看上去獨立不倚，其實內(nèi)心有很強依附性，一旦陷入愛情，她的依附性就表現(xiàn)出來。

從進入愛情起，她就是被動的，主動線牽邵之雍手里，幸虧她最終看透好邵之雍，割斷這根網(wǎng)住她的線，成功自救。

“她覺得過了童年就沒有這樣平安過。時間變得悠長，無窮無盡，是個金色的沙漠，浩浩蕩蕩一無所有，只有嘹亮的音樂，過去未來重門洞開，永生大概只能是這樣。

——這是“九莉”（張愛玲原型）與邵之雍（胡蘭成原型）擁吻之后的一段描寫。

這段描述讓我很驚訝，也深感文學(xué)創(chuàng)作是需要天賦的，一個人再怎樣鍛煉自己的寫作技巧，也只是把他（她）感受到的東西用最佳方式表述出來，不可能把他（她）感受不到的東西表述出來。

一位優(yōu)秀作者，必有過人的感受力與聯(lián)想力。張愛玲的這段話，一個無此感受的人，再怎樣進行文字訓(xùn)練，也寫不出來。

換言之，一個人天賦不夠，寫作是受限的，會被鎖死在某個高度上。

讀張愛玲的文字，一是驚訝于她的敏感，她對情緒有著超級吸附力，像海綿吸水一樣，能夠吸附所有的情緒，一絲一毫的情緒也被她捕捉住，化為筆下的文字。二是驚訝于她的各種感覺的聯(lián)通力。她的各種感覺好像都是打通的。跟所愛的人在一起，希望此刻是永遠，該怎樣表述出來？張愛玲把時間、空間揉在一起，明亮的色彩和鏗鏘的音樂，配樂的畫面，多重意境組合，流暢地滑過。

張愛玲如果當導(dǎo)演會不錯，把她頭腦中的畫面用鏡頭轉(zhuǎn)述出來，就是一部優(yōu)秀電影的片段。

張愛玲的這種敏銳感受力，可能與她孤僻的性格和離群索居的生活方式有關(guān)，一個人越無人打擾，感受越敏銳。同時，一個人的感受越敏銳，越不會喜歡喧嘩的生活方式，那會干擾她的感受力。

據(jù)胡蘭成在《今生今世》中說，張愛玲與他戀愛時曾寫道“他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寧靜，外面風雨琳瑯，滿山遍野都是今天?！边@段文字略矯情一點，不知是否被胡蘭成攛改過，但是這種通感力，與上文頗有相似之處。

“那天船將開時，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撐傘在船舷邊，對著滔滔黃浪，佇立涕泣久之?！?/p>

——這段話非常有畫面感，幾乎每個人看了之后都會心痛。張愛玲想必認為胡蘭成看了以后也會心痛。她希望他的心能痛一下，那證明他曾經(jīng)入心地愛過她。

然而胡蘭成并未心痛，國破，人亡，什么也不會讓他心痛。

張愛玲滿懷著期望去溫州尋找胡蘭成，她跟胡蘭成說：“我從諸暨麗水來，路上想著這里是你走過的。及在船上望得見溫州城了，想你就在著那里，這溫州城就像含有寶珠在放光。”因為你，那條路也別樣，那座城也放光。

然而邵之雍見到九莉不喜反怒，原來他與辛巧玉有染，新鮮勁兒還沒過去，不愿九莉過來破壞他們的好事。

九莉忍不住涕泣而去。

這時她還存有幻想，以為她佇立船舷上涕泣的鏡頭會打動邵之雍，后來終于知道她哭死，邵之雍也不會難過，而是會安慰自己“這也很好”，就把她忘掉，奔向新的“愛情”。

“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夠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

——九莉并未萎謝，在邵之雍那里冷了心以后，她愛上了燕山（原型為導(dǎo)演?；。?。他倆像初戀的中學(xué)生一樣甜蜜。然而，她不是中學(xué)生，想到自己傷痕累累的心承受不起這樣清純的愛情，她就忍不住傷心。直到她發(fā)現(xiàn)，她不僅心上有傷痕，身體的內(nèi)部也有傷痕。她才真的萎謝了。

《小團圓》的結(jié)尾，九莉說“她從來不想要孩子”，這話也不對，九莉跟燕山在一起時，有一次誤以為懷孕，她并沒有想去打掉孩子。

如果那次她真的懷孕，她很可能會與燕山奉子成婚。只是那次她沒有懷孕，還發(fā)現(xiàn)自己被邵之雍摧殘壞了身體，很難擁有正常的婚姻和家庭，她才做了“不要孩子”的決定。

她曾經(jīng)離幸福那樣近，終還是被邵之雍拖進泥潭。

作者：夜秋池：于紅塵中觀看世態(tài)萬象，在書頁中體會百味人生，很高興我們在文字的橋梁上相逢。

原標題：《《小團圓》閱讀記：說說《小團圓》中一些印象深刻的語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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