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靜波

【編者按】：在中國民主革命偉大先驅(qū)孫中山先生30年的革命生涯中，有三分之一時間是在日本度過，橫濱、東京、神戶、長崎、荒尾等地都曾留下他的足跡和身影。在神戶，更有一座“移情閣”，是日本目前唯一一處表彰紀念孫中山先生的公共設施，開設于1984年11月12日，1993年被指定為兵庫縣重點有形文化遺產(chǎn)，這座紀念館也是中日友誼的象征。

今年是中日邦交正?；?0周年，值此之際，澎湃新聞私家地理欄目邀請復旦大學日本研究中心徐靜波教授帶領(lǐng)讀者一起云游東瀛，透過文化學者的視角，了解中日兩國的歷史文化淵源。

2011年2月，在神戶大學任教的我，接到山田敬三教授的聯(lián)系，邀請我去孫文紀念館去做一次小型的演講。山田教授曾在神戶大學文學部任教多年，專攻中國現(xiàn)代文學，我與其初識于1989年4月初的復旦大學，是我尊敬的師長，2005年前后退休后，他擔任了孫文研究會的理事。我早就知曉瀨戶內(nèi)海邊，有一座名曰“移情閣”的孫中山紀念館。雖說都在神戶市，我居住在灘區(qū)的六甲山上，差不多在神戶市的東端，而舞子則在最西端。神戶市有點像香港，背靠蒼郁的六甲山，南邊只有狹長的一條平地，因而市區(qū)的東西兩端拉得很長，我來到神戶已近一年，竟然一次也沒有去造訪過，獲得這樣的機會，當然很開心。

2月20日是周日，我照例去了大學的研究室，午飯后沿下山的坡道步行至JR六甲道站，坐軌交（日本稱電車），一路向西，近一小時后抵達舞子，距離和車資都超過了去大阪。孫文紀念館就坐落在舞子公園的西南端，面對瀨戶內(nèi)海，緊挨著通往淡路島的明石海峽大橋，很好辨認，由一幢兩層的洋樓和一座八角形的樓閣組成。

面對瀨戶內(nèi)海的孫文紀念館（移情閣）維基百科 圖

洋樓最早是明治時期來日本發(fā)展的浙江商人吳錦堂在此建造的“松海別莊”，1915年春天，吳錦堂從商界隱退，又在洋樓的東側(cè)建造了移情閣，雖有八面，遠觀卻是一個六角形的塔狀建筑，當?shù)赜址Q為“舞子的六角堂”。說起它與孫中山的緣分，其實不算很深，1913年3月孫中山來到神戶時，當?shù)氐娜A人華僑曾在松海別莊舉行過一次歡迎午餐會。大概也就僅此一次吧。后來這一建筑也在歲月的風雨中漸次頹敗，1984年神戶華僑總會就將其捐給了兵庫縣政府，由公家出資對其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修繕，一年后在孫中山的生日那天，正式對外開放，定名為“孫中山紀念館”。1994年，因在近旁要修建明石海峽大橋，不得已將原建筑進行解體，之后在原址西南方向200米處加以重建，2000年4月建成?，F(xiàn)在我所見到的，就是那時落成的建筑了。世事滄桑，好歹還是完好保存了最初的建筑樣式甚至大部分的建材，因移情閣是日本最初的鋼筋水泥建材構(gòu)造，又加上與孫中山的因緣，因而在2001年被日本政府定為國家重要文化財，2005年改名為孫文紀念館，一直使用至今。孫中山與日本的因緣雖然極深，此地卻是日本紀念孫中山的唯一設施。

從移情閣就可以看到瀨戶內(nèi)海明石海峽和跨海大橋。  維基百科 圖

年逾七旬的山田教授已在門口熱情迎候，將我?guī)肓损^內(nèi)，先登樓上了移情閣。最高的三層樓上，有八個面的高大窗戶，東北方向是逶迤綿延、郁郁蒼蒼的六甲山，向南是碧波萬頃的瀨戶內(nèi)海明石海峽，稍稍移向東面，便是橋身長達3811米的顯得既壯偉又輕盈的跨海大橋，一個多月以后，我從神戶坐船回上海，輪船就從橋下通過，在甲板上遙遙望見海邊的移情閣，海風拂來，一種親切之情油然而生。

紀念館內(nèi)，自然陳列著各色紀念物，不過由于風雨滄桑，歲月流逝，當年的原物已經(jīng)留存很少，唯建筑的外觀和內(nèi)部，盡可能留存了當年的風貌，墻上的壁紙，是根據(jù)文獻重新制作粘貼上的，隱約間，似乎依舊浮現(xiàn)著孫中山當年的音容謦欬。館內(nèi)設有一個孫文紀念館文庫，也是一個頗有規(guī)模的與孫中山相關(guān)的圖書館，最初是由神戶大學孫中山最早的研究者山口一郎教授所捐贈的私人藏書，以后又陸續(xù)搜集新購了不少與孫中山相關(guān)的文獻，成了研究者和歷史愛好者的天堂。

入口處的孫中山銅像     徐靜波  圖

移情閣內(nèi)，用金唐革紙裝飾的墻壁。   維基百科 圖

說起來，神戶是一個與近代中國有著密切因緣的港市。1867年正式對外開放以后，先是西洋人陸續(xù)在此登岸，不久中國廣東、福建、浙江一帶的商人也紛至沓來，至今元町還保留著華人集聚的“南京町”，如今已成了中華料理的美食天堂。而孫中山在日本最初的登陸地，就是神戶。

1895年11月，29歲的孫文遭香港當局的驅(qū)逐，匆忙間與陳少白等乘貨輪“廣島丸”流亡日本，約在9日船靠神戶港，在此停留了幾天后，12日離開，翌日抵達橫濱，經(jīng)當?shù)厝A商安排，在橫濱暫住下來。期間與陳少白訪日本舊友菅原傳。后來陳少白由菅原介紹認識曾根俊虎，由后者而認識宮崎彌藏。這是孫中山等在日本與日本人士相交之始。后來孫在日本認識的最重要的日本友人就是彌藏的弟弟寅藏，即宮崎滔天（1870-1922）。1897年宮崎滔天一行結(jié)束了在香港和廣東的游歷，9月上旬返回橫濱時，與平山周在陳少白的寓所邂逅了孫中山，這是兩人的第一次會面，從此結(jié)為終生同志。為方便孫在日本活動，平山為孫取了日本姓名“中山樵”，后來中山成了孫文的號。

1913年3月14日，孫中山與中日人士在“松海別莊”前合影。 

出生于熊本的宮崎滔天，受其兄長的影響，少年時即有俠義之心，在接受了近代新式教育的同時，也奠定了良好的古漢語基礎，約在20歲前后，受其兄長的熏陶，對中國和革命開始抱有興趣，以后計劃到中國去，在長崎開始跟隨一位中文教師學習現(xiàn)代中國語。滔天與孫相識后，成為莫逆之交。 1904年11月認識了自上海流亡到日本、來到滔天表演曲藝的廣市場亭樂屋訪問他的黃興（華興會的創(chuàng)建者）。經(jīng)滔天的介紹，孫與黃興相識，決定將興中會與華興會合并，成立中國同盟會。1905年7月30日在東京赤坂區(qū)檜町三番地黑龍會本部內(nèi)田良平的寓所召開了中國同盟會籌備會議，79人參加，包括滔天、內(nèi)田良平等4名日本人。

滔天在當時流亡日本的革命黨人眼中，形象頗佳，宋教仁在日記中留下了初次相見時的印象：“良久，一偉丈夫，美髯椎髻，自外昂然入。視之，則滔天君也?！倍咸煲簧?，則對孫中山最為景仰，他對年輕的宋教仁說：“孫逸仙之為人，志趣清潔，心地光明，現(xiàn)今東西洋殆無其人焉。”（《宋教仁日記》，中華書局2014年，第80-81頁。 ）對于孫中山的中國革命，宮崎滔天幾乎傾囊相助，對在日本的中國革命黨人，也竭盡全力予以照拂，孫中山后來委任他為中國同盟會的日本全權(quán)委員。

1905年7月19日，經(jīng)日本友人宮崎滔天的介紹，孫中山（左）與黃興（右）會面，商討聯(lián)合組黨問題，為中國同盟會的建立打下了基礎。  視覺中國 圖

另一位傾其全力支持孫中山的日本人，是梅屋莊吉（1868-1934），出生于長崎，15歲時到海外闖蕩，1893年來到香港開一家照相館謀生。1895年春與孫中山相識，結(jié)為同志，并自費為孫籌得500支槍，助孫的廣州起義。梅屋后來投身電影事業(yè)，頗為成功，積累了相當?shù)呢敻?，支持孫和菲律賓的革命。武昌起義爆發(fā)后，梅屋組織攝影隊前去拍攝紀錄片，并捐助17萬日元。1913年8月，二次革命失敗后孫再次來到日本，秘密住進東京大久保梅屋的私宅，居住了三年。 1915年10月25日，在梅屋莊吉的幫助下孫中山與宋慶齡在東京喜結(jié)連理。孫宋婚禮在其家舉行。梅屋與孫結(jié)為義兄弟，其夫人與宋結(jié)為義姐妹。1925年初獲悉孫在北京病重的消息，梅屋莊吉焦慮萬分，委托萱野長知（1873-1947）前往探視。聞孫逝世，梅屋即致電宋慶齡、孫科，稱贊孫"乃中國革命之大恩人，世界之偉人"。為了緬懷孫，梅屋克服種種困難、阻撓，集資鑄造4尊孫中山銅像，分別贈予南京中央軍官學校、廣州黃埔軍校、廣州中山大學、中山縣孫中山故居。

中山大學的孫中山銅像，由梅屋莊吉所贈。      維基百科 圖

孫中山與日本的因緣，始于神戶，也終于神戶。1924年11月14日，應段祺瑞等商議國事的電邀，孫中山一行自香港乘坐日本“春洋丸”輪船北上天津，先到上海停留數(shù)日，為征詢?nèi)毡居讶藢r局的看法，并喚起日本國民對中國時局的同情，決定由上海繞道日本轉(zhuǎn)往天津，24日輪船抵達神戶，在碼頭受到中日人士四五百人的歡迎，下榻在東方旅館。28日下午，孫中山出席神戶商業(yè)會議所、神戶新聞社等團體在神戶高等女子學校的演講會，在此發(fā)表了著名的《大亞洲主義》的演講，其中說到：“我們講大亞洲主義，研究的結(jié)果究竟要解決什么問題呢？就是為亞洲受痛苦的民族要怎么樣才可以抵抗歐洲強盛民族的問題。簡而言之，就是要求為被壓迫的民族來打不平的問題。你們?nèi)毡久褡寮鹊玫搅藲W洲的霸道文化，又有亞洲王道文化的本質(zhì)，從今以后對于世界文化的前途，究竟是做西方霸道的鷹犬，或是做東方王道的干城，就在你們?nèi)毡緡裨攲徤鲹?！”?jù)當時的報道，演講之后近千聽眾鵠立會場，向?qū)O中山脫帽歡呼。30日，孫中山離開神戶前往天津，此后再也未能在日本登陸，翌年3月12日，因肝癌而病逝于北京。

（徐靜波，出生于上海，復旦大學日本研究中心教授，副理事長。研究領(lǐng)域為中日文化關(guān)系、中日文化比較。出版專著有《梁實秋：傳統(tǒng)的復歸》、《東風從西邊吹來——中華文化在日本》、《解讀日本：古往今來的文明流脈》、《和食的饗宴》、《同域與異鄉(xiāng)：近代日本作家筆下的中國圖像》、《魔都鏡像：近代日本人的上海書寫（1862-1945）》等16種，譯著《蹇蹇錄——甲午戰(zhàn)爭外交秘錄》、《魔都》等16種，并策劃主持巖波新書“日本近現(xiàn)代史”10卷本的翻譯出版，編著《東亞文明的共振與環(huán)流》、《日本歷史與文化研究》等12種。教育部人文社科重大攻關(guān)項目首席專家。曾在神戶大學、東洋大學、京都大學等日本7所大學擔任聘任教授。）

【上海文藝評論專項基金特約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