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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老漂族”的愛與痛
原創(chuàng) 灰白 人間故事鋪

為了更好的工作,為了更好的教育資源,許多年輕人選擇在大城市扎根。而他們背后,是無數老人在晚年背井離鄉(xiāng),去孩子們的身邊,為他們照顧下一代。這就是“老漂族”,明明已經到了安享晚年的時候,卻為了照顧孫輩,在陌生的城市漂著,不知歸期。
人間故事鋪
storytelling
1

早上五點半,56歲的何秀麗輕手輕腳拿起床尾藍色塑料凳子上的衣服和挎包,只穿著棉襪子走到大門口,穿上鞋,準備去享受她一天最輕松的放風時刻。
她小心翼翼打開門,開夠半人進出的寬度,從黑暗的客廳踏進樓道的橙黃燈光中。
反身關上門,隨著鎖舌彈出一聲脆響,房間里,兒子隨著年紀增大失去規(guī)律卻越發(fā)震耳的鼾聲,媳婦在冰箱上貼滿的手寫條條框框,還有嬰幼兒特有的甜腥奶氣,都被統(tǒng)統(tǒng)關在門內。
何秀麗近乎無意識地做完上面的事,直到看到電梯顯示屏上不斷變換的紅色數字,她才如夢初醒,長長嘆出一口氣。
凌晨五點四十的城市遲遲未醒,從保安亭到街道都還一副尚未啟封的模樣,只有零星幾個行人走在街道上,還有被丟棄在共享單車車籃里的空塑料瓶,何秀麗本能地走近,在快要伸出手的時候腦子里響起媳婦昨晚抱怨的聲音——“媽!”
于是,她沒有撿。
何秀麗熟門熟路地沿著小區(qū)外墻往下走,穿過馬路,走上樓梯,在小區(qū)與小區(qū)圍墻夾成的小巷中穿梭。隔著插滿玻璃碴的墻頭,墻內,外墻斑駁的七樓單位小高層房讓她覺得親切,如果不是要來給兒子和媳婦帶孩子,自己就該和老伴住在這樣的房子里,窗子的防護欄外面是養(yǎng)了十年的三角梅,還有從農村摘一片葉子就插活的曇花。一想起家里的一切何秀麗就忍不住心酸——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回去哦。
快到巷子盡頭時,空氣中飄來魚腥味,再往前走,一個提著褶皺很多鼓鼓囊囊的超市購物袋的老年女性迎面而來,何秀麗遇見過她很多次,她住在跟自己鄰近的小區(qū),有次買菜回去的路上正好前后腳,何秀麗主動跟她攀談,剛說了一句,對方一臉警惕地說:“你說得莫斯?你想干什么?”
何秀麗的笑容僵在臉上,又是這樣,自己濃厚的四川口音再加上習慣的四川土話用詞,再怎么努力模仿普通話,對方還是聽不懂,或是假裝沒有聽懂。
走出巷子,往前5米,就到了何秀麗的目的地——一個由七八個老人挑著擔或鋪著塑料布形成的小菜市場。

這里的菜品跟超市完全不同,白蘿卜根上還有土,雞蛋上帶著毛黏著糠殼,青椒根大拇指一般大,堆在一起按堆賣……
媳婦曾經說過讓何秀麗別買這些邊角料,食品來源不能追溯。何秀麗卻堅持說這是土菜,沒有農藥的,吃了對身體好,堅持要早起買,兩人爭論無果,也就這樣作罷。
但其實那只是理由的一半,何秀麗之所以這么執(zhí)著于這個菜市場是——寂寞。
她想跟人說話,哪怕是買菜時跟人討價還價,也能感覺到慰藉,這是一個退休金只有兩三千的老人獨在“城市孤島”上為數不多的舒適圈。
走到老惠顧的菜攤旁,遠遠地坐在扁擔后面的女老板就對著何秀麗笑。那女老板78歲,皮膚蠟黃油亮亮的,鼻翼上有一顆紅痣,何秀麗覺得她親切,像極了她記憶中的二姐。
關于女老板事情,何秀麗知道很多。女老板的老伴肺癌死了,兒子考上北京的二本,現(xiàn)在32歲留在北京上班至今沒有結婚,她交了新農合,如今靠賣菜和家里養(yǎng)的土雞生活,每天早上3點起床,4點半挑著擔子在門口等同村來城里賣菜的人捎她一起進城,等中午再去菜市場找他們匯合,一個月交40塊錢油錢。
如果女老板有其他顧客,何秀麗都會讓他們先選,自己等在一旁,慢慢挑,邊選邊說話,雖然因為口音經常會出現(xiàn)說話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或是一句話為了聽清楚要對方說三遍,但兩人都不覺得尷尬。
何秀麗把女老板說過的話都記著,好在下次不知聊什么時從中翻出一件來說。
2

買好女老板的菜,再在剩下的幾家轉一圈,補齊今天晚餐要做的菜的材料,時間剛剛好六點二十分。
何秀麗得在六點四十五分到家,給兩歲大的孫子做早飯,媳婦講究科學喂養(yǎng),早餐需要有水果,有蛋,有肉,少鹽。

自己要在七點十分前端上桌,才能保證孫子七點半之前在媳婦的監(jiān)督下吃完,媳婦對孫子吃飯的規(guī)矩要求嚴格,不準玩食物,不準看電視,不準挑食。但好在,兒子和媳婦去單位食堂吃,不用自己管。
七點五十,例行的告別儀式后,兒子和兒媳去單位上班,門被“哐”一聲關上。房間里靜悄悄的,只有孫子擺弄玩具的聲音,窗外幾聲喇叭的長鳴,附近幼稚園上學歡迎的歌聲,還有鄰居“砰”一聲甩上門的聲音,都令何秀麗感到悲傷。
不只一次,何秀麗在兒子兒媳離家后感受到,在熙熙攘攘的這座城市里,只有自己和孫子被綁在一起,困在世界背后。
由于兒子兒媳長期晚睡,導致何秀麗也無法按時睡著,外加早起和做早飯的勞動,她總在八點多就開始發(fā)困,而這正是孩子最精神的時候。孫子鬧著要下樓去玩,抱著何秀麗的腿大聲哭鬧,震得她腦瓜子嗡嗡響。以前這種時候,何秀麗總是祭出“零食”大法,把自己喝的帶糖的金銀花露給孫子倒一小杯保片刻安寧。但自從家里裝了兩個監(jiān)控,這種事被媳婦知道了就會來警告自己,說對孩子牙齒不好,會養(yǎng)成孩子的壞毛病。
何秀麗這種時候總會不說話,她早就聽老家很多朋友說過,“現(xiàn)在的孩子帶孩子的方法跟我們一起不一樣了,更精細,但卻是對孩子有好處的”。
當時就有人說:“我們是傻才去,帶薪保姆,受苦受累還要被嫌棄?!碑敃r,何秀麗覺得那不過是玩笑話,哪有人帶孫子不開心的。但當事情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才明白,之前那些話都是真的。
“好想一走了之,回老家去”,生活煩悶的時候,何秀麗常常冒出這樣的念頭。
用袋子裝著水壺和洗好的水果,帶著孫子下樓,一出大門何秀麗就變得警惕起來,2歲多的孩子喜歡亂跑,磕著碰著對媳婦和兒子沒法交代。
終于提心吊膽地到了約定場所——小區(qū)內的兒童游玩區(qū)。已經有三個老人坐在塑料城堡旁邊的木椅上,還有一個蹲在滑滑梯出口,對上面的小女孩說:“慢點慢點,爺爺接住你。”
幾個老人看到何秀麗來了也只是點頭笑笑,眼睛不敢從自己孩子身上移開片刻。
孫子一見到城堡就甩開何秀麗的手開心地往上面爬,何秀麗則坐到老人之中,時刻關注著孫子的一舉一動。隔壁棟的張婆婆問何秀麗今天怎么下來得這么早,這時何秀麗才想起來,家里的地還沒拖。
老人們嘴里聊著天,眼睛卻盯著孩子的方向,不時有人聊到一半,猛地站起來往孩子身處的地方沖,嘴里驚呼著:“哎呀!”
更有好動的孩子,突然被蝴蝶或是其他昆蟲吸引,脫離兒童游玩區(qū),老人只得立刻大喝一聲趕快追上去。張婆婆的孫女是個“小魔女”,每當張婆婆追她時,她就笑得更開心地往前跑,以為外婆是在跟自己捉迷藏,無論張婆婆如何呵斥“我告訴給你媽告狀??!”“晚上你不能看動畫片了!”她都只是沖張婆婆做個鬼臉,然后繼續(xù)往小區(qū)綠化帶的小路上跑。
哪怕是這種時候,其他在場的老人也根本無暇去關心張婆婆是否能追上孩子,只期盼著自己家的孩子別有樣學樣,畢竟不是每個老人都能跑起來,也不是每個孩子都能在追逐中安全無事。去年就有孩子摔進綠化帶里,結果眼球被碎玻璃扎破。
何秀麗眼睛框著孫子,耳朵聽著老人們說話。
“你家女兒打不打算生二胎?”
“這個就是老二?!?/p>
“有福氣有福氣,帶到上小學,我們就功成身退了?!?/p>
“哪里可能哦,我還有個兒子,這邊好了,那邊又開始了,都暗示好多次,叫我一碗水端平?!?/p>
“這把老骨頭要被他們熬干了?!?/p>
何秀麗不知道他們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曾經她在這樣的話語后附和,千萬別讓媳婦生二胎,卻被其他老人以奇異的眼光看待,“我們不能這么自私,能幫還是幫,生一個以后孫子的壓力好大哦?!?/p>
這件事后,何秀麗才醒悟過來,有些老人不想帶孩子只是嘴上說說,而像自己這樣真的不想帶孩子的老人,也許并不多,至少不是社會大眾所推崇。
3

上午十一點時,何秀麗招呼著孫子回家,正在跟其他小孩子玩的孫子對何秀麗的呼喊不聽不聞,何秀麗走過去,蹲下來對孫子說:“要回家吃午飯,快跟小朋友說再見?!?/p>
孫子只裝作沒聽到,何秀麗軟硬兼施:“奶奶必須回家做飯了”“你要是要玩就自己在這里玩,奶奶要回去了,不帶你了哦”。得到的只是孫子閉眼躺地大哭,直到周圍其他孩子紛紛在五分鐘內回家去,孫子才停下哭泣,跟自己回家了。
回到家已經是十一點二十分,何秀麗讓孩子待在廚房可看到的范圍內玩玩具和用繪本點讀筆,自己則馬上開始做午飯。雜糧米,青椒口蘑,青椒肉絲和小白菜,孩子食量小,每樣只需要一點點,剩下的何秀麗全都倒進一個碗里,“懶得洗那么多碗”。
按照媳婦的要求,讓孩子坐在指定地點吃飯,同時自己也吃飯,等到十二點半,清理孩子身上落的飯菜油漬,打掃孩子吃飯的區(qū)域和整理廚房、洗碗洗鍋,同時還要注意在客廳的孫子是否安全,有沒有闖禍。
下午一點到兩點半是孫子午休的時間,何秀麗也終于得以休息,大部分時候何秀麗會選擇跟孩子一起補覺,為接下來需要全力以赴的晚餐做準備,但今天她很想老伴,于是瞧見孩子真的睡熟了,就走到客廳用微信給老伴撥過去視頻。
何秀麗老伴的頭像是家里窗臺外的曇花,何秀麗的是那盆三角梅,都是尋常植物,跟外面任何一株沒什么兩樣,但配上露出一點點的背影或是花盆,兩個相處34年的老人都明白對方的心意。
請求視頻的聲音一直在響,直到頭像上方顯示出一行小字:暫時無人接聽。
何秀麗掛斷視頻,打老伴電話,嘟聲響過兩秒后接起來。背景音沒有麻將聲,看來老伴沒有去打牌。
“不在家?去哪里了?” 何秀麗問。
“在河邊走路,看別人釣魚?!崩习檎f。
“最近河邊水該漲了,你看到點腳下,最近沒抽煙哈?!?/p>
“沒有?!崩习榛氐锰?,何秀麗一聽就知道那是說謊。
“反正我隔得遠管不到,身體是你自己的?!?/p>
“你不信就回來看嘛?!崩习檎f。
這句話像是敲到何秀麗心里最柔軟的角落,她鼻子一酸說:“我就是想回來耶,在這邊跟坐牢像,人也認不到,天天看著娃娃,還要跟媳婦吵架,我早就忍不下去了。”
老伴聽到何秀麗語氣中的哭腔,趕忙連聲安慰,讓她別跟媳婦斗氣,斗壞身體劃不來,等到孫子上幼兒園,她就能回來,到時候他們就能好好享受晚年了。然后又問何秀麗關節(jié)痛的藥夠不夠,不夠自己去刷醫(yī)??ㄙI,然后把藥給她寄過去。

聽到老伴的聲音,何秀麗緊繃的心變得柔軟起來,熟悉的話語安撫了她多日焦躁的情緒。
跟老伴視頻完,何秀麗開始準備晚飯。晚飯比午飯麻煩,兒子、兒媳都要回來吃,得做大菜。而更讓何秀麗恐懼的是六點左右的電話,那意味著兒子兒媳要加班,自己就不能從帶孫子的崗位上下班。這樣的意外情況是每天隨時可能發(fā)生的。
但好在今天他們下班準時,一家四口到齊吃晚飯。
餐桌上,兒子提到同事家有人生二胎的事情,問妻子是否還想要二胎,湊個“好”字。
妻子沒有說話,只是催促著孫子吃飯時不準東張西望。
兒子見狀,只得轉而問何秀麗的想法:“媽,你說是吧,生兩個,以后他們壓力也比較小。”
何秀麗腦子里響起小區(qū)其他老人的話語:“先說兩三年,之后八九年,熬一個熬二個,全靠騙。”
何秀麗想了想,看著碗里菜說:“我年紀大了,管不了你們年輕人的事。而且我身體也不好,等寶寶上幼兒園我就回去?!?/p>
餐桌靜了,何秀麗卻覺得自己躁動太久的心,也靜了。
雖然,何秀麗知道,明天將會過得跟今天一樣,但她想著,還有兩年,自己就能回到家鄉(xiāng),回到愛人的身邊了。

題圖 | 圖片來自pexels—minan
配圖 | 文中配圖均來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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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一名“老漂族”的愛與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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