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2022年12月21日，是上海博物館開館70周年的日子，70年來，這座博物館與上海這座國際大都市經(jīng)歷了怎樣的融合與互動，博物館在保護和傳承城市文化中有著怎樣的責任擔當？上博這座文化地標，在展現(xiàn)城市文化積淀，打響城市文化品牌、提升上海城市軟實力方面發(fā)揮了怎樣的作用？

一座博物館的價值不僅僅在于它見證和講述著歷史，更在于它為未來提供了無限想象空間。

在上博70周年之際，澎湃新聞推出“愛上博物館”專題，講述“博物館與大都市”、“博物館與都市人”的故事。讓我們一同見證歷史，望見未來。

澎湃新聞藝術(shù)主編顧村言

上海博物館書畫藏品與北京故宮博物院、臺北故宮博物院、遼寧博物館齊名，又富有自身江南文化、海派文化之特色，珍品精品極多，一直是書畫家與全國各地藝術(shù)愛好者心目中的圣地之一。

澎湃新聞藝術(shù)主編顧村言既是資深媒體人，也是在上海有著一定影響的中青年書畫家，在近二十年的工作中，他與上海博物館結(jié)下了深厚的緣分，上博典藏文物名跡成為他時時獲得藝術(shù)養(yǎng)份與技法精進的源泉，上博的專家學者在切磋交流中給予他藝術(shù)理念上的開拓。不久前，他在上海大滬藝術(shù)空間舉辦了首次個人畫展《村言筆墨志》，以其畫作的紀實性與藝術(shù)性，收獲了廣泛的關(guān)注和認可。

他與上博是如何結(jié)緣的，又是如何讓上博成為其藝術(shù)精進的“寶庫”的？

以下是澎湃新聞記者整理的顧村言的口述：

有些慚愧，不能免俗，還是得先攀附一下名人，主要因為這人對我影響確實比較大——“揚州八怪”里的鄭板橋是知名度最高的古代書畫家之一，我是他真正的同鄉(xiāng)。說起揚州，人文薈萃之外，一個特點是水鄉(xiāng)，一個特點是古韻，“十年一覺揚州夢”——這是杜牧的詩；“我夢揚州，便想到揚州夢我?！薄@是鄭板橋的詞，“揚州八怪”在中國書畫史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我兒時喜歡臨摹各種連環(huán)畫，上學后一直喜歡書畫，包括曾刻意臨習鄭板橋那種如亂石鋪街的“六分半書”與蘭竹，記得中學時有一陣子喜讀東坡文章、板橋家書，都有一種親切、質(zhì)樸、真誠的感覺，故里風物，讓人思念，包括小學時就喜歡汪曾祺，也是因為讀來親切。那時雖然喜愛書畫，但卻有一個非常大的遺憾——在揚州本地，“揚州八怪”的真跡其實極難看到，當時的博物館里展出的只是復制品，所以只能靠看復制品來感受他們的藝術(shù)氣韻。

后來，第一次讀到“揚州八怪”的真跡給我的震動十分巨大——那是我十多歲時，第一次到上海游玩且第一次參觀上海博物館。當時的上博館址還不是在人民廣場這兒，是在河南路老館，上博收藏的“揚州八怪”作品之豐富，對我來說真可謂目不暇接，驚喜不斷。當時印象最深刻的作品，當然非鄭燮巨幅的《竹石圖》莫屬，此外，還有李復堂的古松、金農(nóng)的墨梅。我那時候還是個中學生，身高還沒掛軸高，又加之直面真跡，撲面而來的前賢筆墨，以及墨韻濃淡間的那種氣息，是那些印刷資料與高仿品永遠無法感受到的，這讓當時的我為之深深震撼與沉醉。當然，審美是會發(fā)生變化的，現(xiàn)在面對“揚州八怪”，反而越來越感受到金農(nóng)的高妙古拙之處，而對鄭板橋反而讀得少了。

后來，每次到上海都必到上海博物館，甚至可以說，到上博是來上海游玩的頭等大事。

顧村言正在參觀上海博物館書畫藏品

而與上博真正開啟關(guān)系密切的機緣，是我于2003年初從江蘇調(diào)來上海參加一份報紙的籌備工作，這份報紙就是現(xiàn)在澎湃新聞的前身——《東方早報》。在從事紙媒工作前，我在電視臺工作，但我覺得電視承載的思想深度和文字敏感度、開闊性、自由度等遠不及紙媒，當時籌備中的《東方早報》在邀請五湖四海的專業(yè)人士加盟，記得帶了些作品與當時東方早報籌備負責人——后來成為好兄長的邱兵聊過后，立刻感受到一種書生意氣與理想情懷，像找到組織的感覺。事實上，進入這份報紙工作后，一直到現(xiàn)在的澎湃新聞，最喜歡的就是其間一直延續(xù)至今的人文傳統(tǒng)與理想情懷，二十年過去了，這種情懷在當下雖然消隱了一些，但我仍然可以說，這情懷一直在的——想起來，這其實是很讓人感動的。

因為愛好使然，我最初在《東方早報》是負責文博方面的約稿、采編，后來擔任過文化部的負責人，負責文化藝術(shù)板塊的策劃統(tǒng)籌等，所有這些，無論是采訪、約稿、策劃等等，都與上海博物館都有著密切的深度合作。2011年，東方早報推出《東方早報·藝術(shù)評論》周刊，由我擔任主編，這是一份純粹的藝術(shù)類周刊，每周一出版，每期16個版面，可以說是中國體量最大的藝術(shù)周刊，與上博的合作深度、廣度也因此愈加明顯。

我常說，上博對我而言是一個沒有圍墻、又一直“無法畢業(yè)的學?！?，不僅是因為它浩如煙海的文物珍藏，尤其是歷代書畫收藏，素有江南半壁江山之說。其館藏102萬余件文物中，書畫類一級品數(shù)量占館藏文物一級品數(shù)量近一半，其書畫藏品質(zhì)量之高，由此可見一斑，所藏畫史名品有唐代孫位《高逸圖》、王獻之《鴨頭丸帖》、懷素《苦筍帖》等。

中國收藏古代書畫最著名的四座博物館：故宮博物院、臺北故宮博物院、遼寧博物館、上海博物館。前三座博物館都是宮廷收藏的淵源和基礎，而對上博來說，則是源于民國時期的收藏巨子云集上海灘，也體現(xiàn)出了它自己的特點，那就是對江南文化名人作品收藏的全面，以及自宋以降有著非常清晰的脈絡。比如被尊為山水畫逸格的倪瓚的最頂級作品《漁莊秋霽圖》、《六君子圖》，都由上博收藏。前幾年上博辦董其昌書畫鑒賞大展，也得益于豐富館藏的支撐。

比起這些完備的收藏，讓我同樣獲益的，是那些或師或友的上博專家們。我與上博最初進行合作時，他們的領(lǐng)導是馬承源館長、汪慶正館長，他們本身就有非常高的學術(shù)造詣，對于文物鑒定與管理非常在行。而在與上博專家們約稿交流的過程中，很多專家并不單純把我當成一個媒體人，而是很愿意一起探討研究書畫文物中的一些研究話題，上博這些老一輩學者，人品好，學養(yǎng)深，可以說對我影響很大。

因為與上博關(guān)系密切，也因此與更多相關(guān)學術(shù)背景的專家相遇。2004年，我曾與上博教育部的專家郭青生，還有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古建筑文物研究院的專家同行，一起到山西去走訪考察唐宋古建筑，從五臺山大雄寶殿、南禪寺，到大同云岡石窟……一路聽專家的講解，收獲極大，真是快意，回來后因此推出了一組古建筑的系列報道。

2016年，因為要尋訪秦漢唐壁畫，我邀請與陜西考古界熟稔的上博原出版部主任、書法家王運天先生做向?qū)В宦吩L古訪畫，進行深入采訪與約稿，同時第一次直面了秦代咸陽宮駟馬圖壁畫等名跡，真是巨大的眼福?；厣虾：笸瞥隽?6個整版的《古壁丹青尚有文——陜西秦漢隋唐壁畫考察記》，也成為《東方早報·藝術(shù)評論》轉(zhuǎn)型為《澎湃新聞·藝術(shù)評論》的最后一期。

16個整版的《古壁丹青尚有文——陜西秦漢隋唐壁畫考察記》，也成為《東方早報·藝術(shù)評論》轉(zhuǎn)型為《澎湃新聞·藝術(shù)評論》的最后一期。

事實上，在上博這所“永遠無法畢業(yè)的學?！崩飳W到的，不僅有畫里功夫，更有畫外更多看不到的東西。每來上博，有時其實只是體會一下那些歷代名跡的氣息而已，也可以說如晉人“雪夜訪戴”一般，每每乘興而來，盡興而歸，半小時不少，大半天也不多。一旦立于畫前，古人作品帶來的清風拂面，仿佛周遭與內(nèi)心的塵埃污穢被洗滌一空。通過書畫以及他們的題跋，你能感受到古人的一些細節(jié)、隨感以及行為道德規(guī)范，可以說如見其人，如聞其聲，也可以說是“得幾許清氣”，這對我其實有著潛移默化的深遠影響。

傅抱石先生當年去日本留學，就從日本的一些博物館和寺廟中的文物展陳，獲得了很多靈感，他認為在博物館中學到的，甚至超過了他在美術(shù)院校所學習到的。我也對傅先生的這一觀點心有戚戚。因為自己的熱愛與工作需要，十多年來我也一直在持續(xù)走訪古代的摩崖碑刻，并撰寫了大量文章，這其中也得到了上博一些專家的支持與幫助，秦漢書法摩崖的蒼茫雄渾與內(nèi)在強悍處對我這十多年來書畫風格的影響也是十分清晰的，以書法言，從過去帖學一脈而浸淫于漢三頌、北魏等，既見出飄逸之境，又有壯骨之效。

上博的很多書畫展對我們一些同道好友來說，也可以說是一次盛會，也是一次天南海北的同道中人的雅集。每當一些書畫特展舉辦，除了江浙的朋友，北京、杭州、武漢等地的朋友，有的也專程趕到上海，大家一起觀展，交流，磨墨，寫字，真如陶淵明所言的“聞多素心人，樂與數(shù)晨夕”。

上博主辦的一些書畫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我也有曾幸參與其間并作發(fā)言，如吳湖帆書畫鑒藏國際研討會、董其昌書畫國際研討會，記得分別撰寫了《吳湖帆對江南逸格的鑒賞與取法》《董其昌的疏淡之美與對倪瓚的繼承》等參加會議。

上博的一些大展對當下的書畫創(chuàng)作展覽也有著很多啟發(fā)，如上博董其昌大展以后，我在朵云軒曾策劃了一個中青年畫家借鑒董其昌的切磋交流展，大家拿一些受董其昌影響的；或者跟董其昌關(guān)系不大，但是可以看出他觀念影響的一些作品，一起討論，感覺收獲都挺大?？梢哉f，這些都是上博給我們的啟發(fā)。

說實話，走進上博得慢慢看。中國近代教育家蔡元培先生曾提出“以美育代宗教”，博物館正是一個面向公眾、普及美育的絕佳場所，陶冶人心的效果并非一日之功，或許我們無法看到立竿見影的反饋，但隨著日積月累，一定會從中獲得滋養(yǎng)，進而提高我們社會的整體審美水準。

而在“美育”這一方面，我覺得上博是真的在為書畫愛好者，還有那些準愛好者們謀之深遠，對其他博物館的策展是有先導與啟發(fā)意義的。2002年上博的晉唐宋元國寶展可以說是國內(nèi)博物館以明星國寶掛帥展的先聲，而美國藏中國繪畫經(jīng)典展、日本藏中國書畫珍品展，都可以說是中國文博界的盛事，而在“元青花瓷器”特展、“董其昌書畫鑒藏大展”等上，則體現(xiàn)出學術(shù)的思考深度與全球性的眼光。同時在展陳上頗多匠心，比如董其昌有畫禪室，上博就打造了一間“畫禪室”，放置了董其昌一些比較著名的對聯(lián)，以及筆墨紙硯，讓觀眾可游、可觀、可居、可賞，且加入了對多媒體的運用。為了讓觀眾更深入地了解相應展覽而非走馬觀花，上博與之相關(guān)的出版物并非簡單的圖錄，而是會匯集一些有深度的文章。記得當年上博教育部結(jié)合“四王”特展策劃了江南文化考古地理學的系列叢書，結(jié)合古硯特展策劃了《中國古硯：考訪與研究》，我也提交了《端溪訪硯》與《龍尾山下訪歙硯》兩篇文章，上博每辦一個特展，其實是上下左右打通著做，最后這個展覽成了一個立體而長遠的展覽，我覺得做這些事情遠遠超出了普通意義上的博物館的胸襟和視野。

這次采訪適逢我的畫展《村言筆墨志》在上海大滬藝術(shù)空間展出，比較巧，其實這也算是一個“意外”，《村言筆墨志》大多是2022年春夏間記下的一些書畫作品，有以書法與國畫形式紀錄現(xiàn)實之作，也有不少山水、人物、花卉。

2022年11月《村言筆墨志》展覽現(xiàn)場圖

其實畫展參加過很多次了，但這次個人畫展倒是第一次。由于疫情原因，主辦方要求憑邀請函才能觀展，但展覽開幕后沒想到影響那么大，對于其中記錄封控時期的畫作，聽展館的人說好幾次有觀眾在現(xiàn)場痛哭，讓我非常感動。

疫情封控期間，我有一段時間其實是很郁悶的，所以那段時候?qū)懽之嫯嬏貏e多，這對我也是一種療愈?！洞逖怨P墨志》里的一些記錄封控的畫作有的很多就是那時畫的。心緒不寧的時候，也會看各種歷代書畫圖冊，或者是之前買的一些高仿品，自己在家觀摩，不知不覺間幾個小時就悠然度過，這種體驗，我覺得是其樂無窮的。

我的書畫，大多可稱為筆墨中的“辭達”，即“辭達而已，寫意而已”。或亦可稱散懷，即抒發(fā)情感情緒，見出生命中的狀態(tài)。從兒時臨摹各種小人書開始，到現(xiàn)在，沉迷書畫幾十年了，一直樂在其中，也越來越感受到中國文人筆墨帶來的自在與逍遙。就像前些年自己為《朱豹卿墨筆畫稿》所作的序言所記：“朱豹卿先生在當下的意義在于，作為一個真正的中國知識分子，如何陰差陽錯地通過繪畫這一渠道安放自己的生命與文化所寄，因其真誠地面對自己的內(nèi)心，不為這個時代的虛浮之風所左右，不為功利的種種噪音所迷惑，最后反而成就了自己。”“如豹翁所言：“畫之至用在自由，這是她最高的妙用。書畫之妙用在能營造一個安身立命的精神園地，一個靈魂安息的港灣，一個真正自由的天地?！嫛瘣圻@種自由的快感，這種快感雖然短暫、虛幻，確也真實存在?！?/p>

作為一個媒體人，畫筆也是我記錄社會現(xiàn)象、抒寫胸中意緒的一種方式。元代倪瓚有“聊寫胸中逸氣”句，鄭板橋畫竹題詩則有：“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guān)情。”其實我不喜歡被叫作“藝術(shù)家”，因為我覺得書畫對我來說就像喝茶、吃飯一樣，是我個人的一種平常的生活方式，也是我表達對生活、對社會看法的一種手段。

東漢許慎在《說文解字》說：“書者，如也?！鼻宕鷦⑽踺d《藝概·書概》進一步釋曰：“書者，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逼鋵嵨宜鶗鴮懙模闶俏业纳?、我所耳聞目睹的一切，我所感受到的、反思到的那些，是我對當下的真實樸素的感受，而其背后，其實有兩個字——“人本”，或者說——“人本主義”。

石濤所言的“筆墨當隨時代”并非虛言，我希望以后可以再樸素一些、再本真一些，有一天用筆墨真正做到“辭達而已，寫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