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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曉維︱他們是我觸手可及的《十日談》
胡同又給我講了個故事。
那天早上,天氣突然熱起來。還沒出家門,他收到一條微信,來自一位平時很少聯(lián)系的南方書友。
微信說:你好。我收集作家出版社的文學(xué)新星叢書,還缺一本《聒噪者說》,能不能幫忙留意一下?昨天晚上做夢,夢到你上拍了二十二本文學(xué)新星叢書,結(jié)果還是沒有這本,所以今天想到請你幫忙留意一下。
胡同:哈哈,還是依靠孔網(wǎng)吧。(這個我?guī)筒涣四悖?/p>
南方人:孔網(wǎng),我是天天找,沒有呀。(沒辦法才找你啊)
胡同:等。(找我也沒用)
南方人:只能等。(算我白說)
這就是傳說中的魂牽夢縈吧。確實,買舊書只能守株待兔,能否得到要靠運氣。這樣的夢,很多藏書的朋友都做過。況且,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書,半新不舊,也不值得費大力氣去找。
當天上午電視臺要來拍胡同入戶收書。到一位藝術(shù)家家里。平時,這種收購都是助手小飛去,胡老板事多,一般不出馬。今天為了配合拍電視,破一次例。
主人早已準備好半屋子不要的舊書,碼在客廳地板上。談好價錢,小飛把它們按估價重新分堆,用白色塑料繩捆好。攝像師在拍胡同,胡同也拿起手機,拍勞模小飛。
幾分鐘后,小飛的照片出現(xiàn)在胡同的朋友圈?;毓镜能嚿希戏饺擞謥砦⑿帕耍耗愫?,你朋友圈的照片里有一本《聒噪者說》。第一張圖中間那本。這個是你在收書嗎?還是別人在收書?準備上拍嗎?
一連五條。
胡同找到那張照片。照片里,小飛蹲在地上,他淺藍色襯衣的背影被二十幾摞舊書圍困在墻角。光線相當暗。離鏡頭稍近的幾摞,我們能看清最上面的書名:《中國文獻學(xué)概要》《簡明中國古典文學(xué)辭典》、《孫文傳》《孫中山全傳》,還有幾種日文書……再遠的,就只能分辨出封面圖形的大致輪廓。胡同把照片拉大,再拉大,書名也還是看不清。不過他知道,那本有個梳辮子女孩剪影,書名四個字的,確實是《聒噪者說》。神了。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他飛快地打開孔夫子舊書網(wǎng)的App,輸入這四個字。他吃了一驚,歷史銷售記錄顯示,這書最高賣過兩千九百元。這么一本八十年代的小書居然值這么多錢!
胡同立刻電話過去,把搜索結(jié)果告訴了南方人。他坦率地說,你看,如果按這個價格賣給你,就算優(yōu)惠一些,大概你心里也會不舒服。如果賣得太便宜,同樣,我心里也會不舒服。要不這樣吧,把書上拍。拍多少算多少。這樣對所有人都公平。
幾天后,《聒噪者說》在布衣書局現(xiàn)身,我也注意到了。這也是我一直求購的。又一看,已經(jīng)被爭到兩千多,這已經(jīng)是一本相當不錯的民國書的價格,我放棄了。幾天后當我再次跟胡同談到它的時候,他告訴我,最終的成交價是七千一百元。一個出乎意料的數(shù)字。我問他,是那個南方人拿下了嗎?他說,不是。
他覺得有點對不住這位南方朋友。我也感到惋惜。一個充滿巧合的故事,一個缺少完美結(jié)局的好故事。
我愛故事。這就是我熱愛舊書業(yè),關(guān)注販書人的原因。他們是特定地域的特殊人群,并不比約克納帕塔法或者高密東北鄉(xiāng)缺少色彩。對這個群體來說,沒有按部就班的生活,每一天都是不可預(yù)知的。他們背著郵包行走在路上,郵包里塞滿了被巧合、冒險、傷感和時代的巨大投影浸透的故事。而他們自己,由于和書——一種精神食糧的共生關(guān)系,也常常置身于故事的中心。他們是我觸手可及的《十日談》。
從年輕的黃凡到已近退休的韓成宗,都是我的朋友。我不惜把他們粗暴地歸類。在《書販笑忘錄》里,我試圖去描繪書販的一生。對他們做了采訪,提了很多問題,希望了解他們的擔憂和夢想。

這樣的寫作容易得多。在一些畫家的畫室里,我看到他們把人物或風(fēng)景照片擺在畫架旁邊,對著畫。同樣,如果你用錄音筆錄下一次街頭爭吵,或是一場發(fā)生在隔壁激烈的家庭沖突,然后像速記員一樣趕快寫下來。那么只要稍作修飾,就能得到一篇像樣的短篇小說。
然而,我在復(fù)印機式的工作中逐漸意識到,如果你想真正地談?wù)撘粋€人,不涉及愛情,包括性,是不可能的。我不想隔靴搔癢。為了避免和這些朋友再次見面時可能遭遇的尷尬,我不得不讓他們隱姓埋名,并給這些故事戴上小說的面具。
有時,我甚至像個科幻迷一樣急切地想知道,三十年后,他們會變成什么樣?對著鏡子里皮膚松弛的脖子笑著說:朱顏今日雖欺我,亦是當時絕世人?我明白,預(yù)言未來絕非我力所能及。因為,即便是最近兩三年,舊書業(yè)生態(tài)就又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微信群拍賣、微店銷售、朋友圈營銷,新花樣層出不窮。我跟不上販書人思維更新的節(jié)奏。我也正在被這個行業(yè)淘汰出局。
世事皆空幻。但我站在遺忘的門檻上,仍然竭力不肯,讓過去十年的歷史從手中溜走。要把話說完再告別。謝其章先生在序言里引了張愛玲的話:“而我真正要寫的,總是大多數(shù)人不要看的?!彼謱⑵錆饪s為“非寫不可”四字。沒錯,非寫不可。
書名最初定為《書販列傳》,又有人提議《販書之徒》。中華書局的李世文兄在起名上,常有神來之筆。那天他靈感突發(fā),說笑忘錄三個字如何?一笑而忘,往往是因為情到深處才言不由衷。我想到大學(xué)時代讀過的米蘭昆德拉《笑忘錄》,林夕還由此給王菲寫了首《笑忘書》。兩者我都喜歡。就搭他們的順風(fēng)車吧。
封面設(shè)計也是數(shù)易其稿。還是謝其章先生一句“封面不必與內(nèi)容有關(guān)”如當頭棒喝。最終由毛淳兄以芭蕉入畫。我沒問過他為什么想到芭蕉。只記得此物古時常被佛家視為空幻意象,“譬如芭蕉,生實則枯,一切眾身亦如是”。我祖居地多植芭蕉,我們客家人有古箏曲《芭蕉夜雨》。更不必說項子京有《蕉窗九錄》,書中所論皆雅事。就是這樣,我因此對這封面一見傾心。我沒有信心,這封面見我是否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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