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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思想者的雍容——追懷畫家鐘涵先生
中央美術(shù)學院教授、畫家鐘涵先生于2022年1月2日離世,享年94歲。鐘涵先生是知名油畫藝術(shù)家和美術(shù)教育家,2018年被評為首批央美杰出教授。鐘涵屬于中國油畫界的第三代人,在他的藝術(shù)生涯中,鄉(xiāng)土中國時代關(guān)照和共性理想一直是貫穿始終的基本情結(jié)。

鐘涵先生
新年翌日午時,雷波來電,言鐘涵先生病重搶救。油畫藝翁,畢生戮力,矢志不移,壯懷不愀?,F(xiàn)在病沉,醫(yī)院閉鎖救護,眾人無及慰料。唯愿蒼天明眼,保佑先生少罹病痛,平安過關(guān)!下午兩點半,噩耗傳來,鐘先生仙山歸去,駕鶴云天!
望著學會紀念專輯中的鐘先生的慈顏笑貌,音容猶在目前。先生學問通達,在油畫界以博識宏詞、踔厲風發(fā)而名。上世紀末,中央美院八十年校慶,時值新校園初建而成,全國藝術(shù)學界咸集,共賀美術(shù)學院建造的新標桿,一種學術(shù)望境騰然而至。此時,鐘先生仍擔任學院學術(shù)委員會要職,每每穿行于各類學術(shù)活動之間。當時曾傳一個美談,言央美有無學術(shù)活動,只要看鐘涵先生臂肘上挾幾本書。挾書者雍容大度,笑顏可掬,謙恭之中還持著一份學術(shù)的識力。如是個人的行為,成一校學術(shù)的風候,不僅描畫了鐘先生在開放時期博覽勤學、耽思返視的學者形象,更說明他對學府學風、義理思考的積極倡導(dǎo)和作為學術(shù)中堅的風標意義。

1984年,鐘涵先生在巴黎臨摹。
鐘先生這一代藝者,不好宏篇大論,卻重實事的反復(fù)思考,重藝者架上的獨到耕耘與識見。上世紀八十年代間,鐘先生數(shù)次出國考察,尋訪繪畫之思的蹤跡。以他當時的年齡與經(jīng)歷,值此一個自由藝術(shù)家的身份,潛入歐洲的學界,為藝術(shù)修辭之停蓄,為繪事深博之無涯,而往復(fù)西方藝術(shù)學習和研究的現(xiàn)場去深思積慮的經(jīng)歷,是不多見的,尤其是鐘涵先生所踏足追蹤的是比利時的北歐之地,尋幽探秘的是尼德蘭繪畫凝重傳統(tǒng)的人文之風,更需要獨具慧眼、胸懷蹊徑的。哥本哈根、安特衛(wèi)普、根特、布魯日,比利時的幾座文化古城,成了他反復(fù)探訪的文地故地,反復(fù)追思油畫語言修辭練字的某種根源之所。鐘先生在這里積蓄了他的文化閱讀的經(jīng)驗,既在筆頭上俊意磨礪,跬積北歐油畫的塑造之力;又重視藝術(shù)史閱讀,在北歐文化古鎮(zhèn)的實地,來考察其濃重的表現(xiàn)特點,尋覓尼德蘭繪畫的文化塑造的根性。他的心中,始終蕩漾著根特大教堂的鐘聲。在他聽來,這鐘聲是純?nèi)坏奈幕繇?,促使著他兼為畫家和文化學者的閱讀之功。多少年后,我曾探訪鐘先生的工作室,聽他諳熟地從書架上取下畫冊,翻閱文本,證據(jù)細微,評說古今。他的觀點從來不是嗟來之語,每要以個人的目力,獨特的踐行而針砭弊端,發(fā)其振言。由是,他臂肘上的畫冊,必有其獨特分量。作為一位精力充沛的文化學者,他的思想和言說的力量是極具內(nèi)涵和魅力的。今天油畫界眾多中堅力量,多出于央美的歷屆大師班。他們皆與鐘先生傾慕深交,爭欲出其門下,誠心而薦譽,緣由正在于此!

鐘涵,斗室光瀑,121x151cm
布面油畫 ,2007年
二零二一年秋,全山石藝術(shù)中心舉辦當年留學比利時的畫家集群畫展。這個難得的研究性展覽集中了幾位藝術(shù)家當年在北歐各地臨摹、寫生的作品?!按饲檎勺窇?,只是當時已惘然?!边@些早年歐洲博物館中現(xiàn)場臨摹的作品,成為改革開放初期珍貴的研究性成果,里邊有歐洲油畫傳統(tǒng)的深邃的人文內(nèi)核,有亞洲學子在那個時代的文化互文性的個人解讀,甚至還蘊蓄著上世紀八十年代文化新潮的變革理想。幾位藝術(shù)家當年臨摹的選本十分不同。鐘先生是參展藝術(shù)家之一。他臨摹的重要選本是二十世紀拉畢畫派著名畫家維亞爾的畫作。維亞爾的畫風以色彩醇厚為特征,維亞爾這張畫畫著藝者自己,窩踞在座椅上,沐浴著斑燦陽光,格外地凝重而燦熳。藝者的畫風,以溫黃色調(diào),推出褐紫色的人像,其寫意性的用筆,揮灑拓沓,與馬奈的寫實已拉開距離。整個人物渾渾然一體,橫于畫中,色彩濃密厚重,卻仍不失溫潤華滋。在去年展覽的現(xiàn)場,大家圍觀這張大畫,陷入濃濃的追憶和今之視昔的無盡感懷之中。這張畫多重的歷史關(guān)系糾纏在一起,令人興懷揣想。鐘先生自己首先潛入深沉的惘思,畫展敬獻的鮮花早已不知所蹤。這是鐘先生的習慣,也是一位孜孜以求的無涯藝者的秉性。維亞爾、鮑納等獨創(chuàng)的溫陽色譜已經(jīng)種入他的繪畫之中,那種渾然蒼茫一體的塑造也深深地滋養(yǎng)著他,但是他不滿足。這種不滿足的神情在中國美術(shù)館的《厚土人文》的鐘先生個展上我們見過;在諸多次各類畫展的現(xiàn)場,我們也見過。在靳尚誼先生前些年為他所畫的肖像中,這種學者形象被定格在靜默沉思的瞬間,鏡片后的眼睛望著前方,又仿佛回省內(nèi)心。這是一種藝者思痕斑駁的形象。他的情緒仿佛總是浸潤在繪畫之中,在追尋又一次涂抹修改的時機。他心往神馳,被一種人文學者特有的學海淵藪所托舉著,呈現(xiàn)出深沉獨特的醉意,一份茫然不知所止的雍容,一份孤魂空懸、虛懷寥落的雍容,一份劃然興起、決然興答的思想者的雍容。

鐘涵,臨摹維亞爾“醫(yī)生”像,178x178cm
布面油畫,1984年
在鐘涵先生的悼詩中我寫道:四方踏遍青山青,萬象最喜黃河黃。鐘先生與黃河、長江有大河之緣。他筆下的江河,有大江橫來的遼闊,有日暮江流的蒼茫,有斷岸千尺的落暉,有沉沙折戟的磨洗。這江河不在其大,而在其縱貫深遠,在其玄黃蒼然??此狞S河景色,總讓我反復(fù)想到杜牧的《赤壁》:“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某種強大的歷史感,通過這些繪畫,翕然畢現(xiàn),驅(qū)使我們既感懷江河的萬頃茫然,又領(lǐng)悟滄海的遺響悲風,油畫的河山之情此時已然淘涌于鐘先生的筆下。鐘先生有一組《行舟與棄舟》的小畫,充溢著滿目慨然,讓過往與今朝在渾茫江色中相會。鐘先生善于在這里,在靜態(tài)的窮極之所,播布生命當下的云起之時。鐘先生的那一組長江、泰山石刻的綜合材料,反復(fù)研磨。鐘先生仿佛正等待著某個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時刻,讓石頭的書與歷史的書疊相輝映,讓山河史詩的斑斑印痕在此澎湃鳴響。鐘先生的大江大河之繪,無愧為中國油畫山水中最富詩意的作品。

鐘涵,行舟與棄舟二 ,150x150cm
布面油畫 ,2011年
鐘先生另一類令人難忘的油畫是捕捉機契、陶然興發(fā)之作。《雨天里畫室來鴿》正是這類作品的代表。鐘先生的畫室,帶著他的繪畫中如洗的潤澤。一只信鴿不期而來,棲在燈架之上。畫室在風雨的浮搖中,仿佛一張濕漉漉的網(wǎng),在等待這天外來客。畫架前塑料紙包裹著的是一架人的骨骸。某種被人們反反復(fù)復(fù)念叨著的死亡與生命的主題,在此一瞬中不期相遇。我相信這里邊是有一種機契的。鐘先生以一種特有的敏感,讓這個機契通過濕潤的場景,通過地面、畫板、塑料紙折紋上的跌匿無定的凄白高光,來點亮某種剎那永恒、凡常雋永的生命之光。鐘先生以渾團之筆捕捉某種風雨驟來的節(jié)候,正有一份思想著的繪者的天機沛然?!抖肥夜馄佟?,那如瀑靜流的光,從窗外溋來,晨光暈潤,帶著某種歲月與光陰的浮想蹁躚?!稑情g急雨》更是將驟雨傾來的樓下景色,掇于筆下。那最凡常的階前一角,通過急雨橫斜,白雨跳珠,點醒我們關(guān)于卷地風來、風雨無端的揣想。在這一類畫中,溢著某種緊張的劃然之機,一種玻璃般易碎的針芒。鐘先生用天質(zhì)敏銳來承接這份針芒之契,悠悠乎與灝氣俱,在手起筆落之間,心凝形釋,與造化冥合。成就如是陶然之機,是天意,也是鐘先生風神獨運而使然。鐘先生用信鴿、急雨啟示生命,啟示日常的生機與運命,并以文化學者的孤懷憂思,成就這繪畫詩心的經(jīng)典之作。

鐘涵,雨天的畫室來鴿,150×150cm
紙本油畫,1995

鐘涵,樓間急雨,120x90cm
布面油畫 ,2014年
前年夏日,油畫學會理事會在北京換屆。鐘涵先生精神矍鑠地來到我們中間。雖然比往昔顯得清孱,但依然那樣慈容可鞠,那樣憨笑可愛。那天,他在展廳里待了很久,一如往日地將展覽看過。在之后的座談中,他直言快語,侃侃而談?,F(xiàn)在想來,他言語的機鋒中,存一份威儀,又含一份急迫。他是要將老油畫學會的風氣浸染眾人,傳揚下去。對于我們很多人來說,當時鐘先生的神情,成了我們的永念。在此次紀念專輯的圖片中,我讀到了鐘先生當年在巴黎博物館現(xiàn)場臨摹維亞爾的繪畫的照片。身后,維亞爾的原作與他的摹作相向而立,形成影像環(huán)生的景幕,歷歷在目。鐘先生一如畫中主人一般,窩踞在座椅上,閉目蘊氣,陶然養(yǎng)神,那般地莊靜,那般地淵默,那般地思想者的沉思。我們由衷地祈愿鐘先生能夠一如這般思想者的莊重雍容,仙山歸去。也希望鐘先生以這般陶然醉懷,永駐我們心間。
(本文轉(zhuǎn)載自中國油畫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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