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四，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宣布取消原定于6月12日在新加坡舉行的與朝鮮領(lǐng)導人金正恩的會晤。

“特金會”原本是本年度最受矚目的國際大事。就美國與朝鮮關(guān)系而言，也可說是“史上最牛”事件，因為兩國領(lǐng)導人從未舉行過峰會。雖然朝鮮從美國克林頓政府時期就想安排領(lǐng)導人峰會，但美國從未給予這種“禮遇”。對特朗普本人而言，這一峰會的意義也非同尋常。除了可以將其炫耀為“終極壓力”制裁措施的“成果”外，他還公開宣稱：“現(xiàn)在大家都在說我該拿諾貝爾和平獎?！?/p>

之所以取消這次會晤，根本上是因為特朗普意識到美朝雙方對此次會晤的預期差距太大，倉促舉行，很可能失敗。從3月8日特朗普接受金正恩關(guān)于會晤的“邀請”，到5月24日特朗普取消已在準備中的會晤，這兩個多月間，美朝雙方都有一些失誤，終于導致了這一耐人尋味的“峰會取消”事件。

總體而言，“特金會”取消，對朝核問題與東北亞和平而言，并不見得是件壞事。特朗普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意味著他對朝鮮無核化的預期從理想轉(zhuǎn)向了現(xiàn)實。而務實主義對于重大國際爭端，特別是像朝鮮核問題這樣事關(guān)東北亞和平與穩(wěn)定的大事來說，是不可或缺的。與其倉促舉行一個充滿理想甚至幻想的峰會，從而承受回到現(xiàn)實后不可預測的政策變動的風險，還不如現(xiàn)在就面對現(xiàn)實，按部就班地進行外交部署。

特朗普的沖動型決策

3月8日，特朗普接受金正恩關(guān)于會晤的“邀請”，但這一“邀請”是韓國國家安保室長鄭義溶口頭傳達的。特朗普在與鄭義溶會面的當場就接受這一“邀請”，不僅震驚了在場的韓國官員，也令特朗普政府高官大為吃驚。國防部長馬蒂斯和時任國家安全顧問麥克馬斯特都認為特朗普至少要先和他們商議再做決定，因此當場提出峰會的風險，建議特朗普謹慎行事。而特朗普則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打發(fā)這些顧慮。

這一決定是特朗普沖動型決策風格的絕佳體現(xiàn)。他對自己作為“交易大師”的能力很自信；他大概認為金正恩通過鄭義溶傳達的“無核化”就是自己心目中的朝鮮無核化；他也許為能成為第一個和朝鮮領(lǐng)導人舉行峰會的美國總統(tǒng)而自喜。他的想法有極大的理想化色彩，似乎認為一次峰會就能解決朝鮮核問題。批評他的人，不免將之視為“天真”或“幼稚”的又一體現(xiàn)。

不過，平心而論，特朗普的決定雖然沖動，但卻值得贊賞，因為這畢竟緩和了美朝關(guān)系。特朗普愿意拉下美國總統(tǒng)的身段與朝鮮領(lǐng)導人會晤，也是可佳之舉。美國精英一直認為與朝鮮領(lǐng)導人會晤是美國的一種“恩賜”，因此遲遲不予。這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恐怕也是美朝難以和解的一個因素。

但是，在5月16日朝鮮發(fā)布了一次不太客氣的聲明后，特朗普也覺得事態(tài)不妙了。當時，朝鮮外務省第一副相金桂冠發(fā)表談話，稱朝鮮對只單方面要求朝鮮棄核的對話毫無興趣，朝方將重新考慮是否出席朝美首腦會談；但若美方帶著改善朝美關(guān)系的誠意對待會談，朝方定將做出相應回應。上周，本來要到新加坡與美方討論峰會細節(jié)的朝方代表團也并未成行。

特朗普的態(tài)度從樂觀甚至興奮變?yōu)橛^望。5月22日，在白宮與韓國總統(tǒng)文在寅的記者招待會上，他說不想浪費時間，峰會也許不會在6月12日舉行，但這并不意味著未來也不會舉行。

兩天后，5月24日，負責對美事務的朝鮮外務省副相崔善姬發(fā)表談話，稱不會乞求與美方的對話。她特別譴責了美國副總統(tǒng)彭斯最近關(guān)于“朝鮮的結(jié)局可能會像利比亞一樣”的言論，并嘲笑彭斯“愚蠢”。這一對彭斯的指責，看起來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至少特朗普是以此為由而取消取消峰會的。

美朝之間的核心分歧

那么，現(xiàn)在朝鮮核問題何去何從？

今年3月以來，朝方緩和對韓和對美關(guān)系，特朗普接受金正恩會晤“邀請”，美朝關(guān)系改善，為控制和解決朝核問題創(chuàng)造了自十年前六方會談以來最好的機會?，F(xiàn)在，6月的“特金會”雖然取消，但特朗普并沒有排除未來舉行會晤的可能性。朝方態(tài)度也有所緩和，表示愿意在任何時候與美國對話。美朝核對話還有希望，問題在于雙方?jīng)Q策者是否有政治智慧和決斷去重啟這一進程。

當前美朝之間的核心分歧，是無核化的目標和進程。相對目標而言，關(guān)于進程的分歧更為關(guān)鍵。包括美國在內(nèi)的很多國家都質(zhì)疑朝鮮是否真愿去核，但既然朝鮮已經(jīng)在國際場合提出這一目標，一定程度的共識就已經(jīng)存在了。問題在于如何去核，也就是進程的問題。

特朗普政府在這一問題上分為兩派。強硬派以新任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博爾頓為代表，提出要以“利比亞模式”去核，即在朝鮮交出并清除所有核武器之前，不給予任何經(jīng)濟援助、政治承認或安全承諾。他甚至說應把這些核武器運到美國國內(nèi)的核武處理設(shè)施銷毀。

溫和派以負責東亞事務的代理助理國務卿董云裳(Susan Thornton)為代表，認識到“利比亞模式”及其他一次性去核模式不可行，因此愿意討論分階段去核。國務卿蓬佩奧的立場介于兩者之間。值得注意的是，特朗普的立場接近溫和派。他在最近的一次講話中公開否認了“利比亞模式”的適用性。而且，就在宣布取消“特金會”的前一天，他在福克斯電視臺的一個采訪中表示可以接受分階段去核。

美朝雙方的失誤

3月底，金正恩訪問北京，首次公開表示愿意同美方對話，同時提出要“采取階段性、同步的措施”實現(xiàn)半島無核化。5月初，與習近平主席在大連會晤，他重申“采取分階段、同步性的措施”，同時再次表示半島無核化的立場。此外，他說：“只要有關(guān)方面消除對朝敵視政策和安全威脅，朝方?jīng)]有必要用核，無核化是可以實現(xiàn)的?！?/p>

可見，從3月到5月，金正恩關(guān)于朝鮮半島無核化的立場——不管是目標還是進程——都沒有改變。他關(guān)于去核的信號也相當明確：半島無核化的前提是美國“消除對朝敵視政策和安全威脅”，并“采取分階段、同步性的措施”。

但與此同時，朝方也不能確定美國到底有沒有“收到”這個信號，特別是在特朗普主政而美國外交決策混亂的情況下。因此，5月16日，借著美韓舉行“超級雷霆”軍演之機，朝鮮取消原定于當天舉行的朝韓高級別會談，并表示要重新考慮朝美峰會。

朝鮮聲明的直接目標是博爾頓近來不斷提及的“利比亞模式”。博爾頓第一次明確提出要以“利比亞模式”對朝去核是在4月29日，此后多次重復。大概這讓朝方認識到與美方在去核進程的認識上的巨大鴻溝，因此決定發(fā)出無法接受單方面無條件去核的警告。

這種表態(tài)，是要通過擺明朝方的立場，讓美方降低對“特金會”的預期。朝鮮無疑認識到，如果特朗普抱著朝方單方面一次性去核的態(tài)度參加會晤，而發(fā)現(xiàn)朝方立場并非如此，峰會因此失敗，從特朗普的風格看，美方政策恐怕會比之前更強硬，半島戰(zhàn)爭風險大增。與其承受那樣的風險，還不如現(xiàn)在就讓美方回到現(xiàn)實。

但朝方在釋放外交信號時，也有可商榷之處。其“分階段、同步性”去核的預期，可以通過私下的高層外交傳遞。美國國務卿蓬佩奧最近兩次訪朝都與金正恩舉行了會談。朝方為何還要選擇公開發(fā)表對抗性聲明而不是私下擺明立場？一方面可能與長期以來的策略慣性有關(guān)，另一方面可能也有安撫國內(nèi)強硬派不滿的考量。

而美國的失誤之處，在于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政策立場或者外交信號。特朗普政府是一個內(nèi)斗激烈、缺乏共識的政府，外交信號混亂無章。強硬派和溫和派之間的斗爭從不止歇，而他們各自的政策影響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特朗普本人的性情和態(tài)度。

特朗普一開始似乎認為朝鮮單方面一次性去核并不難，因此沒有制止博爾頓大講“利比亞模式”。直到本周，他的立場才轉(zhuǎn)向靈活，表示可以接受分階段去核。就在這時，崔善姬發(fā)表嘲笑彭斯的談話，隨后特朗普取消會晤。一個有意思的問題是，如果沒有崔善姬的談話，特朗普還會取消峰會嗎？當然，崔善姬的談話是針對彭斯的“利比亞模式”而來。那么，可以繼續(xù)追問，如果沒有彭斯和博爾頓大談“利比亞模式”，“特金會”夭折嗎？

什么是“分階段、同步性”的無核化？

朝方所說的“分階段、同步性的”無核化到底指的是什么？美國有沒有可能接受？朝鮮對去核的態(tài)度一直是個謎，現(xiàn)在外界誰也說不清楚。但過去20年來朝鮮的政策和態(tài)度，至少給了我們一個“機智的猜測”的基礎(chǔ)。

在今年之前，朝方一直說無核化談判必須在美國不設(shè)前提條件的情況下展開，而美國提出的一個核心條件是朝鮮停止核武和導彈試驗。在這一點上，今年以來，朝鮮已經(jīng)讓步，明確將暫停此類試驗，因此不成障礙。

與此同時，朝鮮也給美國設(shè)限，要求美方“消除對朝敵視政策和安全威脅”。在5月初與習主席的大連會晤上，金正恩明確提出了這一點。這一點包含了三個具體要求。政治上，美國通過建立外交關(guān)系的方式承認朝鮮作為一個主權(quán)國家的地位。在朝方看來，這是表明美國沒有敵對政策的一個重要信號。安全上，各方簽訂和平條約，正式結(jié)束朝鮮戰(zhàn)爭。經(jīng)濟上，解除對朝經(jīng)濟制裁。

此外，朝鮮要求在去核后，特別是在各方簽署和平條約后，美國終止對韓國的“核保護傘”，美軍撤出韓國。朝鮮的立場，歷來都是“朝鮮半島無核化”，而不是簡單的朝鮮無核化。

而朝鮮所謂的“分階段”去核，大概包括三個階段：首先，凍結(jié)核武和導彈計劃；其次，銷毀核武設(shè)施；最后，清除并銷毀所有核武器。在每個階段，朝方都會要求美方輔以降低敵意、建立互信的配套措施。

美朝共識還有無可能？

可見，朝鮮所說的“分階段、同步性的”無核化，與博爾頓的“利比亞模式”是南轅北轍，毫無交集。如果博爾頓主導美國對朝外交，堅持“利比亞模式”，除非朝方作出根本性讓步，否則不僅無核化目標難以實現(xiàn)，美朝沖突的幾率也將增加。目前為止，沒有跡象顯示博爾頓已經(jīng)控制特朗普政府的對朝政策。

如果特朗普采取以董云裳為代表的溫和派政策，那么美朝在無核化的目標和進程上都有一定程度的共識。此時，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誰先做出讓步。董云裳在最近的一次演講中表示，朝鮮應先交一筆“首付”，比如先銷毀一些核武器，讓美國真正看到朝鮮承諾的誠意。也許這是當前美朝高層外交的關(guān)鍵所在。特朗普在5月22日還未決定取消會晤的記者招待會上說，美國只有在朝鮮滿足了相關(guān)條件之后，才會考慮舉行峰會。這個條件很可能就是朝鮮的“首付”。

如果“首付”問題能夠解決，美朝雙方需要創(chuàng)造性地將“分階段、同步性”無核化進行具體化和操作化。以上述去核三階段為例，朝鮮承諾履行這三個階段的義務，美國則承諾以相應的對等措施作為配套。這種對等和互惠的承諾，不失為“分階段、同步性”去核的一個策略，本來是“特金會”可以爭取的一大成果。

當然，絕不能低估達成此類承諾的難度。過去二十多年的朝核問題談判，之所以失敗，根本原因在于承諾的失敗，不管是一開始就不愿做出承諾還是做出承諾后不愿執(zhí)行。這一點，美朝雙方都有責任。

另外一個關(guān)鍵的問題，是如何監(jiān)督和核實朝鮮去核的進度。朝鮮已經(jīng)制造了據(jù)說50枚左右的核武器，各類導彈數(shù)目不一，核武設(shè)施隱秘分散。這都給核查帶來了巨大的挑戰(zhàn)。國際原子能機構(gòu)能否勝任這一挑戰(zhàn)，是個很大的未知數(shù)。正因如此，國際社會——特別是核武和核能大國——在對朝核查上的密切合作將是關(guān)鍵。朝鮮則需以前所未有的開放態(tài)度接受國際核查。

至于美軍撤出韓國，如果朝鮮去核真的能夠?qū)崿F(xiàn)，這不應是不可超越的障礙。特朗普本來就對駐韓美軍的成本有怨言，也曾要求五角大樓對調(diào)整駐韓美軍規(guī)模進行評估。韓國延世大學教授、現(xiàn)任文在寅總統(tǒng)高級外交顧問的文正仁，也在最近提出了駐韓美軍和美韓同盟何去何從的問題。

（作者是中國南海研究院兼職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