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跨界學習是機緣巧合，但回過頭來看，我非常慶幸。雖然讀書的時候很辛苦，計算機成績也只是勉強過線，但跨界學習中獲得的思維方式、理論工具、做事體系使得我在此后的科研工作中如魚得水。如今科學技術快速發(fā)展，要想做出一些突破性、有影響力的新工作很難，未來的機會更多是藏在跨學科的融合中。

（一）

我是1978年高考從青海來到了上海，當時我的成績在青海的重點中學中排名全校第二，我更想去北京考清華大學學軍工相關的專業(yè)，但我的父親是從上海來到大西北支援邊遠地區(qū)建設的，希望我能回上海讀書，于是我便來了上海交通大學，稀里糊涂地選擇了機械制造專業(yè)。本來以為自己成績不錯，來了之后發(fā)現很多人的高考分數比我高很多，所以讀書壓力也很大。在我大三時，我有了一個機會，參加了學校公費留學的選拔考試，又稀里糊涂被選上了去美國讀書。

但出去之后卻發(fā)現國外沒有“機械制造”這個專業(yè)，最后只能選擇最接近的“機械工程”，但兩者其實相差很多。除了主修專業(yè)之外，學校還允許我們選擇一門輔修課程。因為那時已經出現了數控機床，我覺得以后的機械設備肯定和自動化有關，光懂機械不懂電不行，所以就跟著電機系輔修了計算機相關專業(yè)。我也是從那時起才正式接觸到計算機領域，當時我們從最底層的芯片開始，學習數據結構、編程，做發(fā)報機、密碼鎖，這對我來說，學習的過程并不容易。等到我讀博士，跟隨的導師不僅是機械系的教授，還是統(tǒng)計系的教授，于是我又被迫學了很多統(tǒng)計相關的課程。

所以，回過頭來看，我是在機緣巧合的情況下完成了一定程度的跨界學習。學習的過程也很辛苦，有些課程我也是勉強過關，但在不同科目學習過程中獲得的思維方式、理論工具、做事體系使得我在此后的科研生涯中如魚得水。譬如之前在機械制造專業(yè)學習時，我對世界的一個認知就是“一切事情都是確定的，沒有隨機性，1+1肯定等于2”，但在我經歷了統(tǒng)計學的訓練之后，我開始學會在“不確定性中尋找確定性”。有了這樣的意識后，即便再回到機械制造領域，就會發(fā)現事實上機械制造在很多方面的問題也是包含不確定性的。

正是因為這種跨學科學習的經歷，1987年我在美國密西根大學留校任教、做科研時，我給學生上的課都不是機械課，而是自動控制、計算機、統(tǒng)計、建模等。因為我可以從不同領域思考問題，提出的解決方案很新穎，也更容易獲得對方的認可，我的科研項目總是比較容易就能獲得經費。

也是從那時候起，我意識到了一個科技人員跨學科學習的必要性。就像智能制造涉及到數字化、計算機、智能傳感等知識，如果當初我只學了機械專業(yè)，可能老早就跟不上了。后來我的科研涉足了好多行業(yè)合作，譬如汽車、半導體芯片制造、航空，以及現在的鋰電行業(yè)，跨學科的知識讓我能夠快速學習，適應需求。當下科學技術正在快速發(fā)展，如果一個人只接受過一個專業(yè)的訓練，要想在這個專業(yè)中再做出一些突破性、有影響的新工作其實很難，未來的機會更多是藏在跨學科的交融中。

（二）

中國不缺人才，中國的研發(fā)投入僅次于美國，但現實是中國取得的原創(chuàng)性的、顛覆性的成果不多。我覺得從創(chuàng)新環(huán)境、創(chuàng)新機制和創(chuàng)新基礎層面都有諸多原因。就創(chuàng)新基礎層面就是教育工作者的責任，我們要培養(yǎng)更多跨學科人才。

1998年我回國發(fā)現，上海交大機械系學的內容和我20年前學的是一回事，我覺得落后了，思考怎么系統(tǒng)改革。基于在美國密西根大學的教學經驗，次年我和交大的老師們合作在上海交大開辦了國際化教學試點班，推進教學改革，連續(xù)做了5年，非常辛苦，要找海外的老師來試點班上課，也想把上海交大的老師送到密西根大學培養(yǎng)，再把密西根大學的課搬回來。經過大家共同的努力，國際化教學試點班的成績得到了上級領導的重視，2006年4月，教育部批準設立上海交通大學密西根聯合學院，我擔任了學院的首任院長，想把試點班的教學經驗在密西根學院系統(tǒng)建立起來。我們招聘了不同專業(yè)背景的老師，在一起完成課程設置。我們沒有“系”的概念，因為如果學材料的人只講材料，搞機械的只管機械，就難以培養(yǎng)交叉人才。

在人才培養(yǎng)上，中國傳統(tǒng)的教育方式更注重知識的傳授，但忽視了學生能力的挖掘和培養(yǎng)，尤其是思維方式的培養(yǎng)。老師高度提煉地劃知識點，題目也有標準答案，學生考完了一對答案就放心了。久而久之，中國學生缺乏自信和創(chuàng)新能力，單一知識記得滾瓜爛熟，但系統(tǒng)性解決問題的能力欠缺。對于沒有確定答案的開放式問題，中國學生常常束手無策。為此，我們特別開設了一門“工程導論課程”，我稱之為“中國學生走進大學的第一門啟蒙課”。在這門課上，老師只簡單講述工程問題的解決思路，由學生組隊討論，先發(fā)現問題，再從系統(tǒng)層面制定解決方案，培養(yǎng)了學生的洞見能力、邏輯能力、協作能力、領導能力。這門課連續(xù)上了多年，效果非常好，后來被推廣到全校。

雖然密西根學院在本科人才培養(yǎng)方面非常成功，美國排名前20的學校也都知道上海交大有一個密西根學院，但我反思，密西根學院也有不成功的地方，包括我們只關注了本科生的人才培養(yǎng)，在科研上投入不夠?？蒲凶霾缓?，培養(yǎng)高水平的博士生、碩士生就有難度。

（三）

密西根學院的遺憾我希望在溥淵未來技術學院能夠彌補。為了做好溥淵未來技術學院，我辭去了美國密西根大學的終身教授職位。

2021年5月，教育部辦公廳公布首批12所未來技術學院，上海交通大學溥淵未來技術學院就是其中之一。溥淵未來技術學院聚焦未來能源和未來健康技術，打造學科交叉融合和高度國際化的學院。密西根學院的定位是以培養(yǎng)國際化人才為主，溥淵未來技術學院培養(yǎng)的是戰(zhàn)略型國際化科技領軍人才。

按照現在的科技發(fā)展速度，大家看不清楚未來10年、15年的科技到底是什么，所以課程設置非常具有挑戰(zhàn)性。溥淵未來技術學院沒有傳統(tǒng)的專業(yè)壁壘，而是跨領域的交叉學科培養(yǎng)。我們完全創(chuàng)新地設計知識結構和課程體系，劃分基礎科學、人文素養(yǎng)、專業(yè)交叉學科、實踐創(chuàng)新四個知識板塊。基礎科學包括數學、物理、化學、心理學、生理學等，不管學生未來要做什么，這些基礎必須要扎實。人文素養(yǎng)對學生未來的熏陶至關重要。交叉學科是學生根據自己的興趣愛好或未來就業(yè)期望進行選擇，我們?yōu)閷W生設置了非常寬泛的知識結構。比如能源學習，就可以選擇偏科學類、偏工程類、偏系統(tǒng)類或偏政策決策類的方向，從而實現個性化培養(yǎng)。學生從大一進來，我們就把他們當作博士生培養(yǎng)，早早根據個人的職業(yè)發(fā)展志向和興趣愛好啟蒙，介入到學科前沿。

現在的大學生普遍內卷，追求績點，這樣的評價體系太單一了，不符合未來領軍人才的評價體系。我們對未來領軍人才做了人才畫像，情懷、對事業(yè)的投入、品德、領導力、表達力……這些方面都需要培養(yǎng)。只有啟發(fā)學生，讓學生有鍛煉機會，他們未來才有可能脫穎而出。我們會早早安排學生在企業(yè)實習、實踐，讓他們去外面找問題帶回學校，在導師的輔導下完成獨立課題小組研究。我們非常注重和企業(yè)的合作，學院的“未來能源”里有好幾個研究領域和寧德時代相關，寧德時代的高級研發(fā)人員會雙聘到我們學院，那時候我們的學生就會有雙導師，一個是學術導師，一個是企業(yè)導師，學生也可以到寧德時代的研發(fā)基地和生產基地實踐。同樣，學院“未來健康”的好幾個研究領域和交大醫(yī)學院及其附屬醫(yī)院有緊密的合作，瑞金醫(yī)院等一流醫(yī)院的科研和臨床醫(yī)生們也會作為學生的專業(yè)導師介入到學生培養(yǎng)中。我們希望在溥淵未來技術學院扭轉內卷的情況，瞄準未來領軍人才，在綜合評價體系上做出創(chuàng)新和突破。

（作者倪軍，系上海交通大學密西根學院首任院長、上海交通大學溥淵未來技術學院院長。倪軍1982年畢業(yè)于上海交通大學機械系。1987年獲美國威斯康辛大學博士學位，后進入美國密西根大學攻讀博士后并在密西根大學留校任教。30歲獲得SME杰出青年制造工程師獎，33歲獲得美國總統(tǒng)獎，36歲成為了密西根大學的終身正教授。2006年促成上海交通大學和密西根大學兩校國際化戰(zhàn)略合作成立上海交通大學密西根學院，長期擔任上海交通大學校長特聘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