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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月明處,鍾叔河先生將這些友人記憶放進(jìn)最后一本選集里

上世紀(jì)80年代,鍾叔河先生主編了“走向世界叢書”系列,從而聞名出版界及史學(xué)界,錢鍾書先生為此書欣然作序。這些文學(xué)往事如今被他收錄于近期出版的《今夜誰家月最明》一書中,這是鍾叔河在2020年年底選取完成的文集,因年事已高,他在自序中也直言“這很可能就是我最后一本選集了”。
今天夜讀,從此書中選取了鍾叔河先生與錢鍾書、黃永玉兩則交往故事,可見為文認(rèn)真、為人閑淡的性情。
文 / 鍾叔河

《今夜誰家月最明》
鍾叔河 /著,王平 / 編
花城出版社2023年4月版
感恩知己廿年前
《偶然集》出版后,寄了一本給楊絳先生。元旦過后收到回信,提到二十年前錢鍾書先生為拙著《走向世界——中國人考察西方的歷史》作序的事,有這樣一句:
他生平主動愿為作序者,唯先生一人耳。

▲ 錢鍾書與楊絳
因而憶及錢先生對我的關(guān)心和幫助,真不能忘。
我與錢先生本不相識,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初他看到“走向世界叢書”,發(fā)生興趣,向《讀書》的董秀玉表示愿意和我見面談?wù)劇?984年一月我到北京,董便將我?guī)У藉X家,讓我第一次見到了錢楊兩先生。我將叢書新出的幾種送給了他們,錢先生則說了些鼓勵我的話,認(rèn)為各書的敘論寫得不錯,建議結(jié)集單行,表示愿為之作序。不巧我那天暈車,無法多請教,只表示希望他對書多提意見,便匆匆告辭了。
回湘以后,1984年三月下旬,就收到了錢先生所作序文的第一稿。開頭一句是:“我最初在《讀書》里看了鍾叔河同志《走向世界》的文章,感到興趣,也起了愿望?!备叫旁疲?/p>
弟素不肯為人作序,世所共知,茲特為兄破例,聊示微意。兩周來人事猬集,今急寫就呈上,請閱正?!?/p>
兩天后又收到序文第二稿,附信云:
今日稍暇,即將拙序改本譽清送上,請審定。我將把副本交秀玉同志。你有意見,通知我后,我會改?!稓v史研究》上大文昨晚細(xì)讀,玉池老人有知當(dāng)含笑于九泉也,甚佩甚佩。
這改本將開頭一句中的“感到興趣,也起了愿望”,改成了“感到驚喜,也憶起舊事”。類似的還有幾處,都只是文字修改,雖然并不重要,亦可見前輩作文反復(fù)推敲再三斟酌的寫作態(tài)度。

《走向世界》
1985版、2010版封面

我比錢先生小二十一歲,學(xué)問相差更遠(yuǎn),他卻說“你有意見,通知我后,我會改”。此決非講客氣的門面話,而是學(xué)人虛受的真實表現(xiàn),我當(dāng)然更加應(yīng)該以誠敬待之,便去信對于序文中夸獎我的話,還有一處可能引起“罵影”(指著和尚罵賊禿)嫌疑的詞句提出意見,請他考慮。我的信還沒到北京,他又于三月廿八日晨寄來第三稿,附信云:
昨日寄上拙稿,想達(dá)覽。今又在第一頁和第三頁上改動三處,請代在稿上譽正。
這第一頁上改動的一處,便是將開頭“我最初在《讀書》里看見”這九個字,改成為“我首次看見《讀書》里”八個字了。第二天又收到一信,云:
序中詞句又小有修改,無關(guān)弘旨,忙中不暇錄副送閱。如兄認(rèn)為呈稿尚過得去,請便示,我即徑交《讀書》。
接著三月三十一日又有來信,是回我上次去信的:
拙序佛頭著穢,邀君許可,甚喜。所囑改兩處,已遵命增正,勿念。弟交秀玉稿上又有字句修飾四五處,“文改公”之謚法,所不敢辭。
這“文改公”雖然是自嘲,卻也是“紀(jì)實”。他對文章字句,即使“無關(guān)弘旨”,也要一改再改,務(wù)求合適,這是多么不怕麻煩、多么認(rèn)真的精神啊。
以后在錢先生和我之間,關(guān)于我去信請他修改的兩處,還繼續(xù)有些討論。四月六日來信云:
尊慮甚是,弟說老實話,而讀者每以為曲筆微詞。如弟序內(nèi)人《干校六記》謂生平最不喜《浮生六記》,而美國人譯本導(dǎo)言云:“錢某語多須反看,此句恐亦然”云云?!傲R影”之嫌,于“采訪發(fā)掘”下添“找到了很有價值而久被埋沒的著作,輯成……”這樣似乎可減少“春秋之筆”的味道?!皬姺Q內(nèi)行”云云,則當(dāng)代號稱“通曉中西”之大作家名學(xué)者所撰《漫步美國》之類,均不免此譏……
所指“大作家名學(xué)者”的“本事”,以及先生后來談到的許多別的事情,都是文壇掌故,極有價值,對此我當(dāng)然不便多嘴。我在序文中添增的一二字句,復(fù)印了寄他審閱,亦與先生之意暗合,來信云:
昨復(fù)一函,告遵示添一句,以免“罵影”之嫌,想達(dá)。頃得掛號函及復(fù)制稿,甚感。兄所代增兩處,與弟已改兩處,無只字異。蓋弟雖暗中摸索,而葫蘆未走樣也。
對于我寄去請他閱示的我自己寫的《后記》,先生也提了很中肯的意見,云:
大作《后記》甚好。知得力賢內(nèi)助,尤使愚夫婦忻慰不已。有二處請再酌:(一)第一節(jié)中“我的杯很小……”后,宜插入“這是法國詩人繆賽的名句,也是我……”,否則太突兀,而顯然此語為誰說并不周知也。(二)末節(jié)關(guān)于弟處太多,使我局促不安,亦非體裁所宜。且弟與李侃同志并列,而大講錢,只字不及李,反冷落一邊,務(wù)請削去此節(jié)。兄書卓然名家,不以弟序而重?!慈纭皸顟椧嫦壬拇笫止P”語中“大”字,亦可省去,“借重”字亦太過。斤斤之愚,求免于俗,幸垂察焉。
都是設(shè)身處地為我著想,或幫我彌縫?!逗笥洝分袑﹀X先生表示感謝的話,其實只有一兩句,并不“太多”,他卻一定要我“削去”,無奈只能照辦。改后寄去,先生看后才回信道:
讀尊序(后記)改訂稿,可謂毫發(fā)無遺憾矣。
于是這篇后記就這樣印上了中華書局1985年出版的拙著《走向世界——中國人考察西方的歷史》一書。此書1993年、2000年和2010年三次重印,錢先生的序一直冠冕全書。
看黃永玉
我第一次在故鄉(xiāng)開畫展,您有空請來看看。
黃永玉的請柬,就這一句話,本色、樸誠,又特具對鄉(xiāng)人和友人的溫情。
請柬是電視臺一位同志代為送來的。他說:“黃先生剛到,說有幾個朋友是一定要請的。我知道您的地址,就托我送來了?!?/p>
▲ 黃永玉《月是故鄉(xiāng)明》
畫展的事,在頭幾晚的電視屏幕上就知道了。我很想見到他和他的畫,卻并沒打算開幕時就去。既然是畫展,來人一定多。雖然畫家本色樸誠的性格我早知道,不喜歡和大人先生們套近乎的脾氣也早知道(北京的畫展,說要剪彩,他就請了位老花匠來剪),他總是畫展活動的中心,作為主人待客的應(yīng)酬亦不可少,何必急于去湊熱鬧。
去夏他來長沙,約我到蓉園見面,相談甚歡,以手書五尺長幅為贈,寫的是在湖南做過撫臺的乾隆進(jìn)士左輔的一首詞:
潯陽江上恰三更,霜月共潮生。斷岸高低向我,漁火一星星。何處離聲刮起,撥琵琶千載??胀?。是江湖倦客,飄零商婦,于此蕩精靈。
且自移船相近,繞回欄,百折覓愁魂。我是無家張儉,萬里走江城。一例蒼茫吊古,向荻花楓葉又傷心。只冰弦響斷,魚龍寂寞不曾醒。
我想,在畫名如日中天,求畫求字者不絕于前的時候,畫家的內(nèi)心恐怕有時還是會和“無家張儉”一樣的寂寞吧。此種寂寞不是聲名熱鬧所能排解的,這些東西恐怕只會使寂寞的心情更加寂寞。所以,幾個月后,當(dāng)他被請到岳簏書院登壇講學(xué)時,我仍沒有去湊熱鬧。雖然我承認(rèn)在魏默深、郭筠仙等人做過學(xué)問的地方,于文藝界中請他比請海派文人來講更為適合;我也承認(rèn)作為朋友,對于“萬里走江城”還鄉(xiāng)的他,不去觀場應(yīng)該說是一種失禮。
正想找一個和他安靜晤談的機會,這機會說來就來了。畫展開幕的頭天下午,顏家文君忽到,謂黃先生邀往相見,遂欣然前往。

▲ 黃永玉《山鬼》
“《山鬼》會展出嗎?”略談幾句以后,我便問他。
“畫是十三日運到的,我上午去看了,偏偏這一幅沒有運來,真氣人?!?/p>
《山鬼》是他的新作,寫《九歌》詞意,我是從今年六月《尋根》雜志的封二折頁上看到照片的。我不懂畫,只憑直覺而喜歡它,以為用前人評李賀歌詩的兩個字評論它正好,那便是“古艷”。
他的畫法極新,卻善寫古意,多帶裝飾風(fēng)格,色彩也很奇麗,而大筆淋漓,大氣磅礴,表現(xiàn)出一種跨越古今的精神,也就是現(xiàn)代的精神?!渡焦怼分械娜宋镌煨停刮衣?lián)想起洋文書《愛經(jīng)》和《漁人和他的魂》的插圖,但的確又是我想象中“折芳馨兮遺所思”“怨公子兮悵忘歸”的形象。畫風(fēng)屬于現(xiàn)代,會心者所得到的卻仍是二千三百年前感動了屈原,二千三百年后又感動了我的,那種求之不得的深深的寂寞。

▲ 黃永玉畫屈原
這些話并沒有說出來,當(dāng)然也用不著說出來。我又繼續(xù)問到了《山鬼》:
“是紙本吧?”
“是的,已經(jīng)裱好了?!?/p>
“我以為,這樣的大幅,這樣的題材,采用壁畫的形式,才最合適?!?/p>
他未置可否,只說:“我還想畫湘君、湘夫人?!?/p>
“那更宜于作大幅壁畫了。照我的癡想,如果湖南為你建畫館,將湘君、湘夫人用壁畫形式,頂天立地地陳列起來,才好。”
他只一笑。我接著說道:
“《九歌》是湖南永恒的題材,《山鬼》當(dāng)然也最好由愛讀《楚辭》的湘人來畫。徐悲鴻畫的《山鬼》,裸女肉感,黑豹猙獰,和我想象中的《九歌》氛圍有些距離?!?/p>
他說:“‘乘赤豹兮從文貍’,到底赤豹該是什么樣子,文貍又該是什么樣子呢?所以把它畫成半人半怪了?!?/p>
“本來就是想象的、神話的東西嘛!”我說,“聞一多也在他的詩劇中想象過,我看還不如你畫成半人半怪,希臘神話中的半人馬也要追女人嘛。如果你再畫湘君、湘夫人,還可看看古人的注疏,看看古人是如何想象的?!渡綆чw注楚辭》你有沒有看過?”
他說他沒有此書。我說我有一本,可以給他,那是以前的印本,定價只幾毛錢。
說到這里,他忽然起身入室,拿出個大信封,說道:“這是給你畫的一幅畫。寄是不行的,只能自己帶來,沒有用彩色,你看。”一面說一面將它抽出來攤開,乃是一張四尺三開的畫,畫的是香山與鳥巢禪師問答,純用白描,墨線細(xì)處如須發(fā),畫上還有二十多行題記,上款是“叔河一笑”,字畫渾然一體,各盡其妙。我連忙收下,他卻笑嘻嘻地又說了一句:
“沒有彩色?!?/p>
我當(dāng)然知道,以“鐵線描”畫人物,楷書作題記,比起彩墨小幅來,其難易為何如,反正無法回報,只好愧領(lǐng)了。
大約因為《山鬼》沒有來,彼此都覺得遺憾。他便說,這次有一尊“準(zhǔn)提觀音”,也可以看看。原來他鳳凰舊居旁有座準(zhǔn)提庵,后來被毀,他便建議重修,并為此塑造了這一尊,翻成了銅像,準(zhǔn)備送到鳳凰去。造像吸收了北魏風(fēng)格,他說,有人聽不懂“北魏”是什么,于是解釋說,北是東南西北的北,又因而被訛成了“北味”,引起我笑了。于是我也把“大托鋪的笑話”講給他聽,他也哈哈大笑起來。

因而又談到寫舊詩,談到聶紺弩和鄭超麟,談到“瑯玕珍重奉春君”,談到葉恭綽、王世襄、朱家溍,又談到張伯駒,不知不覺過了近三個小時,談興仍未少衰。想起他比我還大七歲,明天又要開展,不能不稍微節(jié)勞,這才起身告辭。
臨別時,我建議他作自己的畫傳,提到吳柳西譯過北歐某畫家所作的一冊。他立刻記起了是古爾布蘭生的《童年與故鄉(xiāng)》:“的確是妙不可言,好得很。李輝將它重印出來了,我要他給你一本?!?/p>
原標(biāo)題:《走向月明處,鍾叔河先生將這些友人記憶放進(jìn)最后一本選集里|此刻夜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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