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乙肝病毒攜帶者，我請大家吃飯。本周末在XX餐廳，請大家一定要來。”

“乙肝不會通過正常的社交傳染，請大家放心和我一起進餐?！?/p>

“乙肝的傳播途徑是血液傳播、未經(jīng)安全防護的性行為傳播以及母嬰傳播，所以正常的吃飯、交談、握手、擁抱都不會傳染，請大家來支持我，謝謝大家。”

在公園的人工湖邊，正在散步的人們聽到羅婷的吶喊聲，迅速圍攏過來。大家上下打量眼前這位女生，她扎著一個馬尾辮，背著雙肩包，二十歲出頭的樣子，手上舉著一個木質(zhì)的牌子，牌子上用彩色筆寫了好多字，內(nèi)容和她口中反復陳述的一致。羅婷身旁還立著一張KT板，上面寫著：2011年12月11日，晚上18:00，吃飯地點XX餐廳。

大家紛紛開始熱議。

“小姑娘有點造孽哦，小小年紀，咋得了這個病哦，可憐兮兮的?！?/p>

“乙肝是傳染病，還是虛的很（四川話，害怕的意思），一起吃飯還是算了吧?！?/p>

除此之外，還有一部分人心里揣著另一種質(zhì)疑——羅婷的身邊站著一個男生，他的肩膀上扛著一臺攝像機。

 “咋個還有攝像機在拍哦？在拍電影嗦？是正兒八經(jīng)請吃飯，還是作秀哦？”

“為啥子要請大家吃飯喃？就光吃一頓飯，不會喊我們干啥子其他的事嘛？”

羅婷見狀，她放下手中的牌子，深深地給所有人鞠了一個躬。羅婷告訴大家，她是本市的大學生，在一年前獻血時，查出乙肝。

“我的室友，包括我的家人，都不愿意和我一同吃飯，身邊的人都帶著有色眼鏡看我，都躲著我，都怕和我吃飯時被我傳染乙肝。”羅婷告知大家：“同餐吃飯會傳染是對乙肝患者最大的歧視?！?/p>

大家面面相覷，大多人礙于攝像機的鏡頭，不敢輕舉妄動，都持觀望態(tài)度。

這時，我毫不猶豫地走到羅婷的面前，伸出雙手，給了羅婷一個大大的擁抱，我告訴她：“我報名?！?/p>

羅婷很感激我，又主動回抱了我一下，她登記了我的姓名和電話號碼。我告訴她，我會準時赴約。

圍觀的人群里，有位阿姨跟隨我的腳步，也走上前擁抱了羅婷，阿姨說她愿意和羅婷一起吃飯，只不過周末有約了，她對著羅婷比了一個大拇指，說了一句：“孩子，加油?！?/p>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質(zhì)疑的聲音漸漸消退。

有一位先前在公園小廣場上跳舞的老奶奶，中氣十足地說：“小姑娘，就吃一頓飯嘛，行，我們大伙兒都去給你扎起（四川話，撐場面的意思）。對不對?。俊比巳豪锖鋈豁懫鹄坐Q般的掌聲，和老奶奶穿著同款舞蹈服的幾位老奶奶，配合著說：“去，我們都去?！?/p>

越來越多的人上前和羅婷擁抱，羅婷哭紅了眼，連連鞠躬。

我重新站回圍觀的人群里，用手肘碰了下提前安插在圍觀人群里的“演員”，示意他們不用上場表演了，素材足夠了。

羅婷是和我同一個大學的小學妹，是藝術(shù)學院表演班的學生，她是我找來的“女主角”。

我是藝術(shù)學院廣播電視編導專業(yè)的應(yīng)屆畢業(yè)生，我所在的七人團隊，需要自編自導自演地完成一部DV短片，作為本科畢業(yè)作品。

編寫劇本的任務(wù)落在我的頭上。起初，我以鄰居一個小妹妹得乙肝后的遭遇為背景，撰寫了一篇文學劇本。

在和編劇老師對初稿時，老師提到之前很火的一篇新聞報道——《患有乙肝的女生街頭舉牌請人吃飯》。

在老師的指導下，我們決定以這篇新聞中的女生為原型，拍攝一部旨在“消除乙肝歧視”的劇情短片。

劇本敲定后，我們快速落實了導演、演員、場記、后期剪輯等人的崗位，一切就緒后，我們將第一場景，定在本市的一個人群密集的公園。

出發(fā)前，我們完全沒有料到會被那么多人圍觀。去公園的路上，劇組成員卯足勁給自己的朋友打電話，希望他們能來到現(xiàn)場充當路人甲，裝成圍觀群眾，給我們的鏡頭湊人氣。

按照劇本的設(shè)定，圍觀群眾里安排了表演專業(yè)的學生，扮演愿意接招一同吃飯的人、提出質(zhì)疑的人、滿臉嫌棄怕被傳染的人，以及記者、慈善家、醫(yī)生等職業(yè)具有特殊代表性的人物。

然而，現(xiàn)場自動圍觀的陌生路人們給出的反饋，比學生們稚嫩的演技更有份量。于是，我們臨時決定，不按照劇本的編排演繹，摒棄杜撰的人物角色，直接用鏡頭記錄圍觀群眾的真實反應(yīng)，將DV作品從“劇情片”轉(zhuǎn)換為“偽紀錄片”。

一個多小時后，除我之外，現(xiàn)場有四個人留下聯(lián)系電話，報名周末的聚餐，還有十多個人口頭答應(yīng)會赴約，這讓我們受寵若驚。

臨近正午，有一位40歲左右的男人，走到羅婷面前，從錢包里拿出500元錢遞給羅婷：“我是到成都來出差的，明天就得走了，這錢你拿著，當星期天的那頓飯，我請了?！绷_婷不敢接這筆錢，男人執(zhí)意把錢夾在記錄報名人員聯(lián)系方式的筆記本里。

羅婷不知所措，情急之下向男人坦白，告知大家我們是大學生，正在拍攝一部畢業(yè)作品。

“在拍電影嗦！害得我還給你們到處喊人?！碧鴱V場舞的老奶奶提出異議。我們劇組的幾個人七嘴八舌地安撫老奶奶，和她解釋我們拍這部片子的初衷和目的。

給錢的男人倒是很理解我們，他先是一愣，還是讓我們收下那500元錢：“作為你們的活動經(jīng)費也好，拍攝資金也罷，我拍不來這些，支持你們大學生拍出一部有意義的片子！”

老奶奶思考了下，也跟男人叔說：“哦要的，有意義，有意義！”知道老奶奶原諒了我們，大家松了一口氣。

在我們打板準備結(jié)束今天的拍攝后，一個姐姐湊到我面前，壓低嗓音問我：“那你們周末的飯局也是為拍片做準備，事實上不存在的是嗎？”

這個女生我對她有印象，她是第一個報名吃飯的路人，我在登記本上瞥見了她的名字，叫劉星璐。

我心里盤算著，在劇本里，飯局那場戲是重頭戲。如果能邀請到真實的路人來參與拍攝，那再好不過了。

我一口回答她：“飯局有效，報名也算數(shù)，希望你能來。”

隨后，劉星璐支支吾吾地對我說：“我是真的乙肝患者，你們不介意，我就來?！?/p>

三

那周的星期天，我們劇組如約到達餐廳。

劉星璐提前到達，坐在一樓大廳等我們。除她之外，我提前打電話聯(lián)系了三位現(xiàn)場報名的路人，有一位得知我們是拍攝畢業(yè)作品后，禮貌地拒絕了我。其他兩位，是一對年輕的情侶，在我們準備好拍攝設(shè)備和道具時，也如約而至。

一桌十個人落座，除開羅婷和三名自發(fā)報名的路人，其他六個人都是學生扮演的赴約人員，也包括我。

上菜后，所有人都表現(xiàn)得很局促，沒有人主動動筷子，大家不自覺地望向劇組工作人員，希望誰能站出來打破這份尷尬。

那時作為學生的我們，不懂得飯局上的禮儀，不會調(diào)動現(xiàn)場的氛圍。導演硬生生地宣布，正式開始拍攝第一個鏡頭——羅婷按照劇本講自己的臺詞。

“感謝在場的九位哥哥姐姐，很感恩大家愿意和我一起吃飯，我這次請陌生人吃飯的目的，是想告訴大家，同餐吃飯是不會傳染乙肝的?！苯又_婷提出讓在座的陌生人做一個簡單的自我介紹，希望大家講講為什么愿意來現(xiàn)場。

我們六個學生演員，臺詞是照本宣科，而真實報名的路人，我們沒有做任何安排。

兩位情侶中的女生，有點害羞，她一個勁兒用手指戳男朋友，示意鏡頭跳過她，直接讓男朋友來講述。他男朋友大方地站起來，說他們愿意來的原因很簡單：“羅婷是所有乙肝患者的一個代表，我們愿意為普及乙肝知識出一份力，我和女朋友平常周末也會做一些公益活動，就當給我們未來的寶寶積德吧?！蹦猩苷嬲\地說完這番話。

輪到劉星璐時，她一再對著鏡頭問：“就……直接講嗎？”由于她看鏡頭的這個動作，導演叫停了三次。我們耐心地疏導劉星璐，讓她不要緊張，忽視鏡頭的存在。

劉星璐漸漸地適應(yīng)了現(xiàn)場氛圍，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是乙肝患者，請你們不要害怕?！?/p>

之后，現(xiàn)場的人沒有打斷她，導演用長達8分鐘的長鏡頭，記錄了劉星璐講述的故事。

四

劉星璐是三年前查出患乙肝的，那時她27歲，正準備和未婚夫結(jié)婚，領(lǐng)證前，做了一次婚檢。

查出有問題后，未婚夫家當即決定悔婚。

劉星璐和未婚夫是從小一塊長大的發(fā)小，雙方父母是多年的老鄰居，兩家親上加親，走動得很頻繁。為了悔婚一事，雙方家庭撕破了臉，發(fā)生激烈的爭吵。

男方家指責劉星璐家隱瞞病情，讓他們的兒子有被傳染的風險，各種惡毒的話語劈頭蓋臉地襲來：“我男朋友的媽媽，指著鼻子罵我，說我太壞了，自己想死，還拉她兒子墊背。”女方家表示自己之前并不知情，指責未來女婿未免太無情，四年的感情，說翻臉就翻臉，關(guān)鍵時刻像一只縮頭烏龜。

在雙方家庭經(jīng)過十幾個回合，問候完彼此祖宗的混戰(zhàn)之后，失聯(lián)一星期的男朋友終于有了動靜。

“他給我打電話，說要和我好好談?wù)?，我問他咱們約在哪里談？我聽他聲音都慌了，他趕緊說，電話里?！眲⑿氰窗选半娫捓铩比齻€字講得特別重，她至今想起來，都無法接受這句話來自她想托付終身的人。

“我聽到那三個字，一下子就釋懷了，并不是想拖著男朋友不放手，是真的舍不得離開他。這一下，我也沒什么好舍不得了?！?/p>

和男朋友分手后，男方家長大張旗鼓地做了一場大掃除。劉星璐遺留在男方家的物品，被打包丟在小區(qū)門口，瓶瓶罐罐灑了一地。前男友拿著酒精，把停在小區(qū)里的汽車內(nèi)部一絲不茍地擦了一遍。這些行為被鄰居添油加醋地講給劉星璐的母親聽，輾轉(zhuǎn)飄到劉星璐的耳里，她深深地被刺痛了。

隨之而來的是，劉星璐被公司解雇了。

劉星璐說，在那之后沒多久，電視劇《蝸居》火遍大江南北。有一天，她看到電視劇里面的女主角郭海萍，說了一句：“不洗手，回頭得乙肝，找工作沒人要?！彼幌伦泳涂蘖耍昂颓澳杏逊质侄紱]有哭，那天，一個人在家都要哭昏過去?！?/p>

說著說著，劉星璐眼淚啪啪地流，她情緒有點失控，哭著說：“那段時間，失戀又失業(yè)，自己拖著病身子，覺得天都塌了。我當時可想自殺了，我一想到我要是割腕自殺，流一地的血，都沒有人敢來給我收尸，怕被我傳染，我都覺得諷刺?！?/p>

顧不上還在拍攝中，所有人停下手里的工作來安慰劉星璐。我很理解她，在我提筆準備寫乙肝主題的劇本前，我查閱了大量乙肝患者的資料及案例，大部分人表示受到過社會、工作和家庭帶來的歧視，這是一個冷冰冰的事實。

劉星璐調(diào)節(jié)好情緒以后，抹掉眼淚，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我看到你們在做這件事，我挺欣慰的，現(xiàn)在越來越多的人關(guān)注這群特殊群體了?！?/p>

我們分別給劉星璐夾菜，示意她別講了，越講越難受，讓她先吃兩口東西緩緩。她深吸一口氣，反倒安慰我們劇組里三個哭成淚人的女生：“別哭啊，沒關(guān)系啦，都是過去的事兒了。后來，一個乙肝病毒攜帶者向國家廣電總局投訴，國家廣電局高效地要求制作方，刪除了涉及歧視乙肝患者方面的臺詞?！眲⑿氰粗匦侣冻鲂δ槪骸岸遥銈兣臄z的這個‘乙肝女生請吃飯’的新聞，我早就看過了，我也準備加入她們。新聞里那位女生，還辦到了健康證，乙肝選項也不得作為入職體檢中的必選項！越來越多的‘戰(zhàn)士’在為此奮斗，我會好好活，我的任務(wù)也很艱巨呢?！?/p>

羅婷站起來，和劉星璐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這不是劇本的安排，是羅婷的自發(fā)動作。兩位“乙肝患者”，在頑強的生命面前，惺惺相惜。

五

年輕情侶中的女生小琴，主動加了劉星璐的QQ號，說如果劉星璐要去其他城市“舉牌請吃飯”，她和男朋友愿意去做志愿者。劉星璐笑著說：“那我不該舉個牌子，應(yīng)該舉個燈泡，特刺眼的那種?！?/p>

隨著劉星璐的一個玩笑，大家收回沉重的話題，開啟輕松的閑聊模式。

聊著聊著，一個服務(wù)員阿姨拿著筆記本和筆進到我們的包間，遞給劉星璐。

我們都懵了，問阿姨做什么？阿姨說：“我看到你們有那個（攝像機），你們是不是明星？幫我簽個名吧，我?guī)Щ厝ニ徒o我娃娃。”我們被阿姨淳樸可愛的樣子逗得捧腹大笑，劉星璐假裝坐直身板，拿捏著明星范兒，說：“好啊，阿姨，我給你簽名?！?/p>

阿姨的闖入，讓拍攝暫停，等劉星璐簽好名后，劇務(wù)把阿姨請出鏡頭，讓阿姨在門口圍觀。

臨近拍攝尾聲，小琴的男朋友趁我們不注意，去前臺買了單。一桌吃了389元，我們執(zhí)意要把錢退給他們，畢竟在公園的時候，另一個男人已經(jīng)支付了500元的餐費資金。

小琴堅決不收：“你們別客氣了，就當是我用來買你們電影上映后，首映的門票?！?/p>

我笑著給他們解釋，我們拍的僅僅是畢業(yè)短片，只會在大學畢業(yè)作品展上公開播放，最終還是把錢退給了小琴。

小琴接過錢后，挽著我的胳膊，邀我一起去上個洗手間。在廁所的隔間里，我們聽到幾個服務(wù)員在洗手池邊討論：“你曉得他們在拍啥子不？你就跑去要簽名！”

“拍啥子？拍電影撒?！?/p>

“他們在拍乙肝那個病，乙肝你曉得不，傳染病，有個女娃兒說她是乙肝患者，你還敢去簽名?！?/p>

“安！好嚇人。”

隨后，聽到一陣嘩啦啦的水聲。服務(wù)員阿姨在洗手。

我呆在廁所隔間里，豎著耳朵聽門外的動靜，遲遲不敢推門出去，等我確定了阿姨們離開了廁所，我才開門走出去。

我出去時，小琴也和我一同開門走出去。在洗手臺旁的垃圾桶里，我們看到了一個筆記本，是劉星璐簽名的那本。

我和小琴互看了一眼，誰都沒有說話，回到餐桌上時，默契地沒提起這件事。

六

拍攝殺青后，我們用了兩個通宵，就完成了剪輯工作。

畢業(yè)作品展當天，我分別給小琴和她男朋友以及劉星璐發(fā)出邀請，希望他們到現(xiàn)場來觀看，他們應(yīng)邀了。

三個人和我們劇組人員一同坐在觀眾席上，短片播放結(jié)束后，片尾字幕滾動播出，最后定格在：特別鳴謝所有愿意和乙肝患者一同吃飯的人。

我們的DV作品獲得了當年畢業(yè)作品展上的優(yōu)秀作品獎，主持人邀請我們的創(chuàng)作團隊上臺致辭，我拉著劉星璐的手，想邀請她和我一同上臺，我笑著說她才是真正的女主角，她連忙拒絕我，臉羞成了紅蘋果，她掙脫了我的手，催促著我趕緊上臺。

當我站上舞臺時，現(xiàn)場的燈光太強了，刺得我眼睛有些迷離，所有的燈光和目光都聚集在臺上人的身上，臺下黑壓壓的一片，我一時找不到劉星璐的座位。

但我知道，她就坐在那片黑暗中。

作者|張小冉，一個話癆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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