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分到戶沒幾年，我們村有很長一段時間，人們在農(nóng)閑時都去河北的邯鄲去包窯煉焦炭。有一年，我被學(xué)校辭退，說是學(xué)校要精減老師，我作為村里的一位聘用的代課教師，理所當(dāng)然的輪到我了。后來才知道是村支書的兒子頂替了我的教師職務(wù)。

秋后，我把家里要種的幾畝田種上小麥后。就要了在邯鄲煉焦的二哥的地址，辭別了妻子還有那嗷嗷待哺的兩個孩子，帶著鋪蓋行李一路輾轉(zhuǎn)向邯鄲奔去。

記得這一年是八六年的一個深秋的時節(jié)，這是我第一次出遠(yuǎn)門，打工。等到那天真要出門走的時候就有許多的不舍，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從老家的集鎮(zhèn)上坐客車出發(fā)，到了阜陽，坐上了開往河南鄭州的火車。望著車窗外漸行漸遠(yuǎn)的消失的村莊，心里沉重的好像裝著一塊石頭。

同行的還有我的一位表哥。我們坐火車剛從安陽下車，就肩扛起鋪蓋，手拎行李，急沖沖去做通往邯鄲的客車，正走得急，忽然眼前猛然間倒下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那人就硬說是我給他碰倒的，一只手捂著胸，另一只手硬是拉著我的行李不讓我走，說他有心臟病，叫我?guī)结t(yī)院檢查。最后好說歹說我把借來的路費(fèi)剩下的5元錢給了他，才讓我走開。我心里憤憤不平，怎么第一次出門就碰到這種人。表哥安慰我，社會上比這還孬的人多著呢……沒辦法，這叫著財去人安樂……表哥這樣安慰我。

經(jīng)過兩天的行程，我們到了一個離邯鄲市不遠(yuǎn)的一個小山村。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輛輛的拖掛大卡車，拉著黑黑的原煤和燒好的焦炭，在村路上奔馳，車后騰起陣陣黑色的灰塵，飄向村莊的四面八方。村子里橫七豎八的躺著大大小小的炭窯，有長方形的，有圓形的依地勢而建。窯上的煙囪終日向外噴著濃濃的黑煙。地里的莊稼葉子上，樹枝上，馬路邊全罩上一層黑色的塵土。這里是煤的世界，焦炭的天下。除了能看到早上剛出來的太陽是紅色的外，其他的可以說都被黑色籠罩了。我顯得有些茫然了。

那天到焦廠的時候，二哥帶著幾個人正在干活。見到我第一句話就說： “你這個當(dāng)老師出身的人，能干這個活嗎？這活有臟又累！” 我看著二哥渾身的藍(lán)衣服上都布滿了油黑油黑的炭灰。頭發(fā)蓬亂的豎起來，又干有臟。汗水順著臉頰淌下來，臉上的黑印一痕一痕的。我沒有言語，只是一笑了之。心里想著來的時候，村里也有人這么說我：那活我看他是干不了三天兩早上的……

去到的第二天，二哥就幫我聯(lián)系一家已經(jīng)整改好的兩座長方形東西走向的炭窯。我和同行的表哥沒有干過燒炭的活，其他三個人也都是我的老鄉(xiāng)。我們五個人包下了這些可以裝下兩百噸煤的炭窯。他們?nèi)硕际窃谶@里干過好幾年的，自然關(guān)于如何裝窯和燒窯的整個過程是爛熟于心的。

這家窯主是位四十七八歲的男子，在鄉(xiāng)社辦企業(yè)上班，說是領(lǐng)導(dǎo)，也算是工人出身吧。尖尖的臉頰黝黑黝黑的，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的指甲被香煙熏得焦黃，走起路來兩只手一前一后的擺著，呼呼生風(fēng)。很愛和人開玩笑，有時說我： “你這個臭老九，干活不行呀！怎么總愛抱著水管不放呀！”原因是我們在裝窯的第一步是洗煤炭，用高壓水泵把小山似的煤山用水沖下來，煤就順著水流先淌下來，一個人就拿著鐵耙把煤炭摟下煤池，另一個人就用鐵锨把煤里面的煤矸石清除來，其他兩人負(fù)責(zé)把清洗后的煤炭用拉車運(yùn)到窯里。一般都是輪流替換著干，他們看到我手磨得都是血泡，拉車也好像使不上勁，有時都累趴下，每到洗煤時他們總是照顧我，讓我抱著高壓水管使勁的往煤上沖。

老板有時說我們的煤炭沒有用水沖洗干凈，雜質(zhì)影響焦炭的質(zhì)量，我都和他理論一番:為什么你的焦炭還是賣得那么快，總是他有來言，我有去語的。常常惹得他臉紅直跺腳。

時令進(jìn)入初冬時節(jié)，焦炭特別得好賣，燒的不夠賣的。那時也不知道市場信息，只是悶著頭干活。直到現(xiàn)在才知道當(dāng)時的河北省是全國的重要的鋼鐵生產(chǎn)基地。生產(chǎn)鋼鐵在那個時候就需要大量的煤和焦炭。那時的焦廠生意特好。工人整天沒有一點(diǎn)閑空。

記得冬天的夜晚，我們要常常加夜班，焦廠上空舉著的白熾燈單調(diào)的照在寒風(fēng)呼嘯的場地上。我們穿上黑色的高筒膠靴，裹著臟兮兮的破棉襖，拿著鐵锨，鐵耙等工具，抱著高壓水管，把高如小山的煤堆沖下洗煤池，撈出石塊雜質(zhì)，然后用拉車一車一車的拉倒炭窯里，用蛤蟆夯來回的夯實(shí)，中間還要用耐火磚砌上一道道的前后左右相通的煙管，不遠(yuǎn)處還要間隔砌上向外冒煙的煙囪，一窯下來也要幾百噸的煤炭才可以辛苦的裝完，填滿。要花上幾天幾夜的時間。有時要裝上層特別費(fèi)力的時候，我們幾個人要一起拉車才能把一車洗好的煤炭拉上去。寒冬的夜晚很冷，身上濺到水的地方都結(jié)了冰，用手拍拍都是硬邦邦的。但是干起活來，也不覺得冷，一干就很晚才下班，有時累的連腳都來不及洗，就鉆進(jìn)打著地鋪的被窩里，呼呼大睡了。屋里比外面暖和多了，那點(diǎn)著的小火爐的熱氣順著煙管給我們帶來些許的暖意。

剛開始干活的時候真是有諸多的不適應(yīng);看哪里都是黑乎乎的，手碰到哪，哪里是黑的，吃得，住的也不干凈。吃的水是離焦廠不遠(yuǎn)的小土井里泉出來的水。我時常是肚子壞，說是水土不服，兄弟們給我找來從老家?guī)淼耐翂K說是泡點(diǎn)水喝就好了，以后慢慢適應(yīng)了就沒事了。當(dāng)時的活又重加上拉稀拉的腿都是軟的，渾身沒有力氣，想想也不是什么大病，看著空當(dāng)?shù)奶扛G什么時候才可以裝滿呢，就又堅持干起來，畢竟是我們五個人的活呀！

點(diǎn)火燒窯，是我們最愉快的時候，我們要買上幾斤肉，老板也給打上二斤酒來犒勞和慶祝一下自己的勞動成果。窯終于裝好了，要點(diǎn)火煉焦了。

我們會輪流值班往窯洞里放上大塊的煤塊，熊熊的大火在爐灶里燃燒，此時炭窯的上空就飄起了濃濃的煙霧，飄散四面八方。這燒火要一直燒到七天七夜，直到把炭窯里煤炭完全點(diǎn)燃著為止。有時我們白天累很了，夜晚值班添煤的睡著了，窯主查班碰到了，他會大發(fā)雷霆，大聲的喊我們都起來，一起繼續(xù)往炭窯里添煤加炭。他說這個活很重要，不然燒出的焦炭質(zhì)地不一樣，會影響質(zhì)量的。還發(fā)誓要扣我們的工資。

當(dāng)碳窯整個都變得火紅的時候，鏟去上面蓋上的厚厚的爐渣灰。用高壓水泵吸來涼水澆滅窯的暗暗的紅火，鏟掉先前蓋著的爐渣灰，泛著青色的焦塊就漏出來。窯主這時會拿著一根鐵撬棍，在窯洞的一側(cè)看看焦炭的硬度，是否成塊狀，質(zhì)地堅硬不堅硬，用手掂量著焦塊往磚上敲敲聲音，然后使勁的扔向遠(yuǎn)處的焦堆里，臉上溢出滿意的微笑。

于是這窯炭就算燒好了，可以卸了。我們就用鐵撬從上到下一塊塊的別下來，一車一車的給焦從窯里卸出來，拉倒焦廠的空白處，堆好。等待著客商的到來。

窯里的焦卸完后，我們就又開始洗煤炭裝窯了。就是這樣的周而復(fù)始的單調(diào)的干呀裝呀。

說實(shí)話焦廠最重的活就是給焦炭往車上裝。那時沒有鏟車，全部是人工把場地里卸下的焦塊裝上車，望著有一人高的長長的車廂，一車都能裝上幾十噸。心里都怕的慌，什么時候才能裝好呀。先是把大塊的抱上車廂邊，另一個人在上面接著順車廂邊磊好后，我們再用雙手往車上扔小一點(diǎn)的焦塊，最后又用鐵锨甩地上碎的焦塊，直到裝滿。累的臉上的汗都擦不及，有時忙起來一天只能吃上一頓飯，手臂都累得紅腫紅腫的?；翌^土臉的臟。拿不起鐵鍬，抬不起胳膊?？粗鴿M載著我們的血汗的一車車焦炭運(yùn)到各大煉鋼廠去了，又看到地上的焦炭拉走了我們可以拿到薪資了，心里又好像輕松了好多。

第一次出門就干上了這又累又臟的活兒。盡管窯主有時戲說我:知識分子干活不行，不如我的幾個老鄉(xiāng)弟兄。我是不行，這我承認(rèn)，但是我還是堅持下去了，以后的日子里手上的血泡沒有了，長滿了厚厚的老繭，手腳也比剛來時靈活有勁了。

有一天，村里的喇叭里喊道我的名字，說我來信了。信是我的妻子寫來的。

孩子爸:

算起來你出門打工已經(jīng)有三個多月了。你上次給我寫的信我也收到了。讓我把家里收的稻子和水里漚的紅麻賣了交國家上繳，算起來一個人要三百多元，稅多得很呀，我們四口人要壹仟多元呢，怎么也不夠上交的，我又借了一些錢才給上，不然村里天天催要，有的給不上的還被抓起來了。哎，我真沒用，家里的一頭豬也死了。這可是我天天挖野菜捋樹葉喂大的，想給賣了還賬的這下也還不上了，我真沒用……孩子天天想爸爸……家里天冷了，聽說你那離北京近肯定比家里冷，穿暖些，別凍著。落款：你的老婆。

接到這封信的時候，時令已經(jīng)進(jìn)入了臘月邊。恰巧這里又下起了漫天的大雪，山川河流都覆蓋了厚厚的白雪，交通受阻，好多焦廠停工，大批工人回家，焦廠里只留下看窯的人。望著焦廠的大雪，想著妻子的來信。我和窯主要求我留下看窯，過年不回去了。

一來可以省點(diǎn)來年再來的路費(fèi)，二來可以利用年關(guān)大家都走了，有的廠子缺人，也可以幫助別的窯，多干些比如澆窯，燒窯等輕活兒，多掙些錢回家還賬。

到了過年的時候，窯主給我買來了大米，粉條，割了豬肉，又買來兩個大豬頭。他說他家過年都沒有買這么多好吃的。

雖然窯主對我很熱情，我的一顆窮苦的心永遠(yuǎn)是涼的。記得那個除夕夜我什么都沒有吃，只是靜靜的對著家鄉(xiāng)的方向傻傻的流淚望著想著……

圖/視覺中國

年后的幾個月我似乎換了個人，滿身是勁，再也不怕重活了，也和老鄉(xiāng)們一樣干起活來生龍活虎的。燒焦的技術(shù)活兒我也掌握了 ，經(jīng)我手燒的焦，窯主總是嘖嘖稱嘆的說：“還是知識分子有技術(shù)，焦燒得特好。還夸我能干了?！?/p>

不久老家的農(nóng)活忙起來，窯主不舍得讓我走，想想家里的孩子和一地的農(nóng)活，還是回來了。

我拿著第一次出門辛苦換來的千把塊錢，還清了家里的欠款，還給家人添了新衣。算起來還是比在家種地強(qiáng)。從那以后，我不管干再累再苦的活 ，我都要和煉焦的那段日子比。

作者簡介：金紅陽，生于1965年1月，安徽霍邱人 ，民營企業(yè)工作者 。愛好文學(xué)，城中村文學(xué)小組骨干成員之一，有作品散見于“有故事的人”等網(wǎng)絡(luò)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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