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1年8月，我因為工作在臺灣西部旅行時，碰到彰化鄉(xiāng)村里長達一個月的中元節(jié)祭。這是后工業(yè)社會里經(jīng)常發(fā)生的鄉(xiāng)村復興運動的一個縮影。祭祀傳統(tǒng)衰落已久，隨著年輕人流入城市，從事非農(nóng)產(chǎn)業(yè)，鄉(xiāng)村農(nóng)業(yè)面臨人口和資金的雙重空心化，鄉(xiāng)村復興運動作為逆流，在世界各地都是從文化下鄉(xiāng)開始的。

臺灣文化界從1970年代末開始搶救民俗，但這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徒勞舉動，直到臺灣產(chǎn)業(yè)外移，第二產(chǎn)業(yè)吸收就業(yè)不足，才開始獲得真實的進展。農(nóng)業(yè)開始容納城市的失業(yè)人口。1999年臺灣東部大風災后，社區(qū)重建需要開辟旅游業(yè)，選舉政治和環(huán)境保護運動合流，也推動了一部分資源從城市注入鄉(xiāng)村。祭祀風俗復興，就是文化下鄉(xiāng)、人口回流、社區(qū)政治和環(huán)境保護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

我去的村子隔著臺灣海峽與福建相望，海邊既有臺灣最大的石化企業(yè)，也有非常本地特色的生蠔養(yǎng)殖場。一位漁民開著拖拉機，帶我和朋友從海邊的天后宮出發(fā)，朝海峽深處開了五公里，最后停在一片生蠔養(yǎng)殖場的蚵架旁邊。

因為是中元節(jié)，漁民一下車，就掏出許多紙錢，朝天上拋去：

“兄弟，來用錢呵?！?/p>

海風把紙錢吹到半空，好一陣才飄飄揚揚地落到水面上。

海峽上空陽光強烈，經(jīng)過海水的反射，尤其刺眼。在海風里漫步在灘涂上的蚵架之間，海天交接處云腳低垂，一艘大船沿著天際線駛過。被陽光曬熱的水和空氣交織在一起，似乎云氣正在升騰，加上生蠔、啤酒和檳榔的作用，這情形在游客看來不免顯得亦真亦幻。

回到海邊鎮(zhèn)上后，祭祀的貢品和花燈擺放完畢。一張張方桌拼成一條長龍，上面擺放著無數(shù)新鮮水果和一切日常食品：兩公斤重的梭子蟹旁邊擺著巨大的黃線魚，桶裝食用油靠著米袋子，貢品里不但有臺灣啤酒、金門高粱、黑松沙士，還有進口啤酒和飲料。方便面、綠豆糕、豬肉、粉絲、雞鴨魚肉、牛奶、花生以至各色調(diào)料，活人生活中需要的一應飲食，都可以在供桌上找得到，只是豐盛程度無與倫比。

絲瓜上插著粗大的高香，香火氣息充塞在擁擠的街道上，老人和孩子在街邊喝冰鎮(zhèn)飲料——東南亞新娘把她們的血統(tǒng)帶到了當?shù)?，混血兒深邃的眉目讓人印象深刻。小店老板正在向游客介紹花燈的制作工藝，人的聲音和香火的氣息混雜在一起，交織在空氣中，漸漸讓人的意識變得模糊起來。

令人吃驚的是節(jié)日活動的規(guī)模。四個村的貢品足足擺滿了三百米的街道。街道兩側(cè)擺放的籃子里，貢品堆成三角形的小山，上面插著紅色的三角小旗。旗上用粗黑的毛筆字寫著家主的姓名字。海峽方向的夕陽漸漸從紅色變成紫色，又漸漸變成半透明的青色，天色漸漸晚了，把供桌上、街道邊的燈火映襯得更加明亮。

彰化的祭祀儀式顯然超出了家庭和宗族的范圍。隨著祖先崇拜不可挽回的衰落，人們發(fā)現(xiàn)、挖掘并重新定義了祭祀儀式在社會整合中的功能。中元節(jié)祭祀成了組織鄉(xiāng)村、維系認同、吸引外來人口和社會資源的抓手。在炎熱的夏天，可以銷售的旅游項目遠遠少于其他季節(jié)，祭祀就形成了一個時間長短可以根據(jù)實際情況調(diào)節(jié)的節(jié)慶商品。

只是這些既與我當時的工作無關，也沒有足夠時間做深入觀察，說是思慮也太過漫不經(jīng)心——真正吸引我的是臺灣海峽的日落光景。那是我在臺灣看到的第一次日落。

天色向晚，徜徉在海邊小鎮(zhèn)的街道上，兩旁榕樹下的房子里，正閃動著電視機屏幕的光。那是活人的世界。在臺灣鄉(xiāng)村，肥皂劇如此深入人心，以至于晚上八點之前很少有人在外面活動。就算是中元節(jié)，每天也要等兩集肥皂劇結(jié)束后，才有人出門祭奠逝者。

到那時候，活人的世界和死者的世界，才會開始在蚵仔戲咿咿呀呀的唱腔中，交織在一起。

二

哲學和宗教都有相似的起點，而分歧是后來的事。地球自轉(zhuǎn)運動導致可見的晝夜轉(zhuǎn)變，在晴朗的天氣里，太陽逐漸隱沒于西方的地平線。這種周期現(xiàn)象和潮汐漲落、月相變化及季節(jié)交替一起，構(gòu)成了人類早期天文觀測的主要內(nèi)容，也由此形成了所有文化中都有的兩種時間分類。

周而復始、無限循環(huán)的時間和既往不復、一去不回的生命形成如此強烈的對比，以至于這種對比主宰了所有關于人生意義的探求。所謂超越性，就是生命的價值不限于很快就會朽壞的肉身，而因為某種原因趨于與地球自轉(zhuǎn)運動類似無限循環(huán)。

哲學和宗教的分途，以及不同宗教之間的爭議，可能只是源于對通往不朽的道路有著不同的假設吧？

離開彰化去臺南。一天下午，工作完成之后，朋友開車，說要帶我們?nèi)ヒ惶幈容^偏僻的地方。車子在只能通過一輛大巴的狹窄公路上行駛了一段時間，拐進一條土路。從車窗里可以看到高大的樹林，不遠處荒草叢生，一些不知道什么年代的木電線桿，傾倒在密密麻麻的灌木叢中。

下車后步行了幾分鐘，眼前豁然開朗，臺灣海峽再次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一大片樹林沿著彎曲的海岸，環(huán)抱著沙灘。太陽正漸漸墜入海峽西邊的海水，夕陽的余暉照射在海上，除了我們，整個沙灘上只有三個年輕人在拍照片。

上漲的潮水沿著沙灘緩緩爬向岸邊，漸漸爬到了我們腳下。很長時間里沒人說話。四下里只有海浪撲上沙灘時，海水與沙和樹木碰撞時發(fā)成的低沉聲音。很難形容那時刻臺灣海峽上空的色彩，因為夕陽的色彩每時每刻都在變化，這些變化點染在云彩和海浪上，每一層浪花都有不同的色彩。

最高的浪頭上白沫飛濺，在飛離海水的一剎那，光線把飛濺的泡沫照成透明，隨即飄散在空中。漲潮時，深綠色的海水因為月球吸引涌入天空，突然從空中又跌下來，伸展開，綠色轉(zhuǎn)眼間消失了。海水被地球無形的引力拖回海床，還有一些滲入沙子，白色的沙灘因為受潮顏色變深，如同咖啡渣。浪頭退去后，沙子里各種各樣的礦物質(zhì)開始反射陽光，讓海邊的光影變得更加微妙。

起落的海浪據(jù)說有助于平復人類內(nèi)心起伏不定的波瀾。給我們帶路的朋友是環(huán)保主義者。每當心情不好的時候（這種情況對環(huán)保主義者來說似乎常有），總是來到這片位于臺灣島最西端的沙灘，在落日的余暉中獨自散步。

我們體會著他的心情，看著太陽一點點滑入海水，海浪越漲越高，卻沒能像他那樣感到釋然，反而產(chǎn)生了一種難以言表的興奮。這種興奮的情緒終于推著我們脫掉上衣，跳下水游起泳來。

朋友警告我們不要游得太遠，因為海峽的某些地方常常突然深切下去，暗潮會把游泳的人卷入深海。在溫暖的海水的包圍下，四面波濤起伏不定，西墜的落日把最后的余光涂抹在我們身上。一絲隱約的不安讓這次游泳的印象變得無比深刻。

三

我們后來的行程在臺南拐了九十度的大彎，折向中央山脈，在那里，我們看到被2009年的泥石流嚴重毀壞的村莊。這些村莊當時都在重建，但四處仍然能看到破碎的山體和被大塊礫石掩埋的河床。

車子在山上經(jīng)歷了一段非常曲折的上坡路。車道非常窄，修建在險峻的山上，司機不斷鳴笛，提醒對面開來的車輛注意避讓。翻過大武山脈，接下來是似乎無窮無盡的下坡，山路一樣狹窄曲折。

每次開過S行的急彎，司機總是板著臉，不斷踩剎車。有時候，他的嚴肅不禁讓乘客也緊張起來。抵達東部海岸一個小村子后，司機留在車上休息，其他人棄車步行，穿過小村落，沿著海邊的山路緩步向前。

山路下就是太平洋。波浪日復一日地沖擊著臺灣東部的山體，把這里的地形變得十分陡峭。翻過一座小山，山路延伸到了海邊，一片礫石海灘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

這片礫石攤是一條14公里長古道的起點。這條修建于18世紀的古道，是臺灣現(xiàn)存最早的南北通道的一段。它隱藏在深山和大海之間，不為人知。走這條路并不容易，有些路段，只好用攀爬來形容。

一個成熟的向?qū)酌Τ渑娴挠慰妥咄?4公里全程，需要8到9個小時時間——根據(jù)這個時間，可以想象古道的險峻程度。但你能看到太平洋的波浪在腳下拍打著石頭海岸，激起巨大的浪花，也會看到風和水的合力，給堅硬的巖石留下了圓潤的外形。數(shù)不清的橢圓形礫石鋪滿了那些比較平緩的海岸。

我隨手拾起一顆，看到灰色砂質(zhì)巖石圓溜溜、平滑的表面上，一道又一道淺白色的條紋組成了密密麻麻的同心圓。古道位于臺灣東海岸。環(huán)島游的路線通常由此上行，沿海岸北上，經(jīng)臺東、花蓮等地回到臺北。但我們從礫石海灘回到車上，折返向南，開到恒春半島上的墾丁住宿，以便于抵達第二天的目的地——社頂。

四

恒春半島三面環(huán)海，被臺灣海峽、巴士海峽和太平洋所包圍。從社頂森林公園向南方的海洋望去，視線越過臺灣畜牧研究所設置的幾座瞭望塔，就會看見山勢漸漸變得平緩，一大塊斜坡深入分隔臺灣和菲律賓的巴士海峽。在造就臺灣的板塊運動中，恒春是這塊從海洋中隆起的島嶼的最南部。

這里的海岸不再是灘涂和礫石，而是一系列緩降的土坡。這些土坡漸漸過渡到曲折悠長的海岸線，海水沿著那里的白色沙灘邊不緊不慢地起伏著。斜坡上綠草如茵，草原上野花怒放，一叢叢、一片片淡藍色的小花，映襯著頭頂?shù)乃{天、遠處的山峰和腳下的大海。

恒春半島上不僅有森林，還有草原。臺灣畜牧業(yè)研究所在社頂?shù)陌肷缴先Τ鲆淮髩K地，繁育梅花鹿，并在草原上做野放試驗。圈養(yǎng)的梅花鹿膽子很小，我們經(jīng)過的時候，它們擠擠挨挨地靠著鐵絲網(wǎng)，緊張地待在一大片灌木叢的陰影里。

在社頂?shù)挠慰椭行?，我買了一張明信片，上面印著一只羞澀的梅花鹿。那是一只母鹿，兩只耳朵機警地豎著，似乎聽到了什么聲響——她抬著頭，肌肉緊繃，隨時準備逃跑。這樣機警膽怯的動物，一旦放到野外，是很難看到的。

我們要去一處草場。從山上看，只見迤邐遠去的電線桿旁有幾捆打成圓柱形的干草堆?；覊m仆仆的小路穿過草原，路邊長著茂密的樹籬。草場的主人看上去不止50歲，卻長著一張黝黑的娃娃臉。他帶我們不緊不慢地穿過草原，向西邊走去。過了許久，強烈的陽光才慢慢變得柔和起來。

山坡上可以看到零散分布的樹木、走在前面的同伴和在土路上飆車的少年，都籠罩在金黃色的光線里。在19世紀之前，歐洲畫家對這種金黃色的光線的使用是很吝嗇的。他們僅僅在描繪建在山頂上城堡的輪廓、古代城市的廢墟和歸航的漁船時，才肯用這種金黃色的色調(diào)，讓畫面主體的某個側(cè)面受光。

金黃色是神圣的顏色。金黃色的光圈是圣母子、天使或圣徒才有的標志。但在八月的傍晚，整個恒春半島都沐浴在這種金黃色里。很久之后，夕照由黃轉(zhuǎn)紅，又把一切都籠罩在玫瑰色的光線中。

目睹太陽西下，漫步在一刻千變的光線中，生活在無數(shù)世代中形成、累積和修正的細節(jié)和慣性中，有日復一日的倦怠，一去不回的緊迫——眼下也許說無所適從更恰當些。畢竟，知道天地并非永恒，星體也有生命周期，是非常晚近的事了。這是個毀滅性的發(fā)現(xiàn)。

世界從此被隨機性所統(tǒng)治，每一次落日和隨之而來的黑夜都變成了終極命運的預演。時間被拉直了，故事的結(jié)局已經(jīng)提前告知。達爾文認為，人只是演化的證據(jù)（蟑螂也是），并非裁量萬物的尺度和標準。后來的進化論者如理查德·道金斯則進一步推演道，所有的生命形式都不過是基因自我復制的工具——而我的問題是，人類對落日的感知，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有益于基因的自我復制？

恒春半島的行程即將結(jié)束，最后一線陽光就要消失在群山背后，我站在草地邊緣，離我大概離300米遠的山坡上，一只梅花鹿從一叢灌木里跑出來，頃刻間沒入了另一叢灌木。接著是第二只，第三只和第四只……他們姿態(tài)輕盈，如同旋風卷過草地，在落日的余暉中一閃而過。

我為這種極度的輕快所震撼，又覺得似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這種不真切的感覺被落日所強化，就像祭祀中的所有聲響、色彩和氣味都會被儀式轉(zhuǎn)化成一種混合情境。

從彰化到臺南，從中央山脈到恒春半島，臺灣的四次日落給我如此強烈的印象，并非因為世界在日落時分的美感，而是因為這種美感的層次如此微妙，無法一一辨別剖析。

日落時分那種千變?nèi)f化的氣氛，以及人在無望的困境中追求意義的執(zhí)著，讓周而復始的時間和一去不回的時間交相滲透。置身其中，人的知覺的確變得更為敏銳，卻無法做出任何有關價值的取舍。

（作者系攝影師，現(xiàn)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