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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憶太平老街:凌霄花開的夏天,童年的記憶

我是不想去太平老街的。
因為我嫉妒那里生活的人們。

我嫉妒他們一早的一碗太平禪寺素面。
大凡蘇州寺廟里的面,湯色清爽,澆頭制作考究,不似一般飯店做的素菜,用大量的調味料來勾兌。
雙菇或是三菇, 無非是量多量少,入口卻一致的醇厚鮮香。
寺廟里的面,可能是心里懷了大慈大悲的緣故,食客們的吃相大抵是細巧的,斯文的。
熱騰騰的一碗面,從取面處端來,一路冒著蒸騰的水汽,這平常的人間煙火仿佛也落入了禪境。

吃過面的人,可以踢踏著拖鞋,在街上隨風行走,看著水里的云彩,纏綿著逐運河而居的貨船,哐哐哐來了又走。
踢踏踢踏,被各色古往今來的鞋子踩踏了千年的石板路,好似被時間注入了靈魂,每一個來過的人,都將要被拉回到從前的時光。

于是,我懷想起了我的祖母。
夏日的午后,歇息的人們坐在竹椅上晃著蒲扇,聽過堂風搖響墻角垂落的凌霄,有爽身粉或是花露水的味道。
寺廟外,那株活了千歲的銀杏,密匝匝的枝葉,抵擋去懸在當空熾烈的日頭,相熟的街鄰聚在樹下納涼,交流著這些日子尋來的家長里短。

祖母穿著藍布短褂,抱著一堆服裝廠領來的衣服,應和著納涼人的話題,手里的針線密密落在布料上,鎖著一枚枚紐扣眼。
祖母承諾幼年的我,如果我能安靜的待在身邊不去河里玩水,等領到了工錢,就給我買頭上帶著橡皮的鉛筆。
我說這又不稀奇,媽媽的學校里我可以隨便去拿。
祖母又改了話,允諾把每天一毛錢的白水冰棒換作五毛錢的奶油冰棍。
祖母是個干干凈凈的老太婆,花白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臉上的皺紋像陽光照耀的銀杏葉,澄凈的脈絡里透著安寧。
所以,祖母的承諾向來都是會兌現(xiàn)的。

小孩子的屁股老實不了多久,坐在椅子上,各種作妖的心思都得不到滿足后,就出門去挨家挨戶招惹睡午覺的小孩,慫恿著外出尋樂子。
大點的孩子總是能教給更小的孩子一些享樂的技巧。
比如凌霄花摘下來,對著根部吮吸,會吸到絲絲甜的花蜜。
如果沒有吸到,那必定是被蜜蜂或是長嘴的鳥吸了去。
懊惱之下,大小孩又會肯定的告訴小小孩,蜜蜂大大的屁股里藏著的都是蜂蜜。
當了真的小孩,蜂蜜怕是沒有嘗到,被蟄了個臉腫脖子粗,哭天喊地跑回家的倒是常見。

老街上的故事,總會在不經(jīng)意的瞬間,讓一個父輩幾乎快要走光的中年人,瘋狂思念幾十年前的時光。
若是能借一朵老街上滿墻的凌霄,飄搖在我高樓寓所的窗外,或許能在某個晨昏,將我?guī)Щ氐?歲那年的夏天。

我年輕的父親、母親還在廚房為了瑣事激烈地爭吵。
母親再次眼淚汪汪地收拾衣服,嚷嚷著要回南京她的娘家。
我和哥哥豎起耳朵,不放過母親嘴里的任何一句哭腔,不知這個暑假,她將帶哪個孩子回去?
父親端著一碗酒,澆了麻油的黃瓜片,溢著夏日的清香。
我總是會在某個想到他的片刻,無端憶起那年的情景,詫異他在老婆被氣跑的日子里,還能夠如此淡然地享受他的人間煙火。

開滿凌霄花的老街,開了一家咖啡館。
在我父親還在享用人間煙火的日子里,我曾有過邀他去街上喝咖啡的想法。
我想我的父親應該是喜歡喝咖啡的。
當然我并沒有親眼見過他喝咖啡的樣子,這種自認為的確定,來自我母親和我姨母的講述。

父親年輕時曾在南京謀過生計。
一日傍晚,父親夜飯后外出,不巧被上街遛彎的外祖父逮個正著,望見他在咖啡店里喝咖啡。
這似乎惹惱了干部身份的老爺子,回家后痛批我父親萬萬不可有這種小布爾喬亞情調,諄諄教導他要勤儉,要時刻顧著還在寧波老家那個收支拮據(jù)的家庭。

我似乎沒有一張父親年輕時的照片,因此也無法刻畫他喝咖啡時,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的場面。
或許,他和當時的年輕人一樣,穿著白襯衫藍褲子,頭發(fā)打著卷,吹著口哨走在大街上。
后來,這個每天早晨就著咸菜喝著稀飯的年輕人,看見了一家新潮的咖啡店,聞到了店里飄出的有別于日常嗅覺的香味,他在街上躊躇了許久,終于抵擋不住誘惑,墮落了一把。

在他投奔我生活的最后幾年,我曾問過他,要不要喝一杯咖啡?
他輕絀著眉頭,似避之不及地說,“噶歪缺貨”。(寧波方言:那么難吃的東西)

老街上的凌霄還在肆意開放,我享年74歲的父親,不知能不能望見,我竟然對著一簇似銅鈴的紅花,扒拉著他的囧事。
我在凌霄花下打了個噴嚏。
天上的阿爸,你到底是端起了一碗酒,還是一盞咖啡,笑著罵了句“小猢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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