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今夏《延禧攻略》《如懿傳》的播出，有好事者言，好萊塢有“漫威宇宙”，咱們這兒就有“清宮宇宙”，一下串聯(lián)起幾十年來數(shù)不清的清宮影視劇。

小子不才，借著戲說清宮劇，梳理一下大清幾百年間，各位皇帝、太后、阿哥、格格等形象流變。我姑妄說之，您姑妄聽之，純當一樂。

第三篇，咱就來聊聊越來越卡通化、臉譜化的乾隆皇帝。

（回顧：《清宮宇宙｜太后都是老佛爺嗎》 《清宮宇宙｜緋聞、丑聞和私生子》）

乾隆如今的藝術形象，一定是他生前不想要的：乾小四、乾三歲、大豬蹄子、腹黑男，然而如此面目，都要怪現(xiàn)在的影視工作者嗎？

在本系列第一篇里，我就曾提到過相聲大師劉寶瑞的單口相聲《官場斗》，很可惜的是，由于種種原因，劉大師的這部作品并未錄完。但從現(xiàn)有的錄音資料里，還是能了解一個大概。在劉寶瑞鋪陳的故事里，聰明的劉墉一直在用智謀來警醒糊涂的乾隆、戲耍奸臣和珅，只是劉墉就算贏得了一場智斗，也無法扭轉(zhuǎn)清廷腐敗昏庸的事實。

《官場斗》所展現(xiàn)的，便是自晚清以來，乾隆一朝在民間曲藝里的形象，而且如果剝離具體情節(jié)，這種小臣戲君王的套路，完全可以追溯到漢武帝時期的東方朔。

但大清十二帝，為何民間藝人偏愛將各種故事編排在乾隆身上呢？因為乾隆具備旁人所不具備的優(yōu)勢。

首先，乾隆在位時間長，他當了60年皇帝，又以太上皇身份統(tǒng)御大清三年有余。其次，康雍乾三代盛世，到了乾隆朝可謂海晏河清、國泰民安，康熙的故事里平三藩、收臺灣等以武戲居多，雍正則因九龍奪嫡等事拖累，長期當著反派，唯獨到了乾隆這里，雖然他自號“十全老人”，可他的武功真的不如文治來得出彩。此外，乾隆還愛出巡，光是六下江南就為京杭大運河沿岸的各種戲劇提供了取之不竭的養(yǎng)料。

說回《官場斗》，以這樣一個故事為母本，衍生出形形色色的影視作品來，其中最為知名的有《宰相劉羅鍋》《鐵齒銅牙紀曉嵐》等。

無論是張國立飾演的乾隆，還是張鐵林飾演的乾隆，他們演繹的君王本質(zhì)上，都偏向的是丑行而非是生行。這樣的乾隆皇帝被奸臣蒙蔽、被忠臣戲弄、與俠女發(fā)生情愫、與草民義結(jié)金蘭，他心中有著大清江山，想要勵精圖治，又不得不無奈接受“貪官是殺不完，還得靠貪官治國”的現(xiàn)實。

也就是說，“官場斗”類型的影視劇里，乾隆已不再是傳統(tǒng)戲曲里君王形象，在戲曲舞臺上的皇帝大多是最后及最高的裁判者?？稍凇对紫鄤⒘_鍋》《鐵齒銅牙紀曉嵐》等作品里，就算乾隆最后下旨殺了貪官，他仍然只是棋子而不是棋手。

由于大多數(shù)“官場斗”類型的影視劇都被包裝成喜劇的形式，所以那種身為皇帝的錯位感和無奈感并不明顯。而假設去掉了喜劇的表殼，用正劇的形式來演繹這類故事，觀眾就有可能不適應了。

舉兩部以和珅為視角的電視劇為例，一部是2002年播出的《夢斷紫禁城》，另一部則是2003年播出的《乾隆王朝》。這兩部都有點為和珅翻案或者說正名的意味，但在播出后的評價大相徑庭。而且由于播出間隔很短，兩部劇當年就有人拿來比較，很有點像現(xiàn)在《延禧攻略》和《如懿傳》的局面。

先來說說《夢斷紫禁城》，這部劇里的和珅是由王剛飾演，故事從和珅如何一步步發(fā)跡開始講起。在這個版本里，青年和珅曾勵志做個好官，但最終卻被官場這個大染缸吞噬。張勇手老師在劇中扮演乾隆。

由于此前王剛在《宰相劉羅鍋》《鐵齒銅牙紀曉嵐》等劇中扮演的和珅，是一個丑態(tài)百出的角色，一些觀眾一開始可能無法適應王剛在《夢斷紫禁城》里一本正經(jīng)地表演，不過隨著劇情的發(fā)展，王剛版和珅逐漸變回了丑角模樣。

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張勇手老師扮演的乾隆，他一出場就是位老年皇帝，與此前觀眾印象中的中青年乾隆有所不同，更妙的是，全劇里，其他人都顯得很滑稽，只有張勇手老師的表情是一直繃著的。

《夢斷紫禁城》仍然稍稍蒙上了一層喜劇的色彩，《乾隆王朝》卻從一開始就立志不戲說。

抄錄一下現(xiàn)在仍能在網(wǎng)上搜索到的該劇“創(chuàng)作背景”：《康熙王朝》《雍正王朝》都是以二月河小說為劇本原型的。這一次制作方為《乾》劇定下的基調(diào)是兩條：一、置于現(xiàn)代社會的審視角度，乾隆王朝是一個耐人尋味的積弱過程，即國家由盛轉(zhuǎn)衰，乾隆手里既成就了一代盛世，也敗落了一個國家，因而對乾隆不能像對康熙、雍正那樣一味歌頌；二、乾隆與和（珅）關系不是簡單的主與奴，劉墉、紀曉嵐與和珅也不是簡單的忠與奸，從而《乾》劇不是只簡單地展現(xiàn)宮廷斗爭，而是展示王朝命運，一種更大的政治文化。這與二月河小說是有區(qū)別的，因而制作方在劇本上另起爐灶。

十幾年后的今天，很多人大概已經(jīng)看不懂劇組出的通稿里這段話的含義，我以我的理解來說明一下，《乾隆王朝》里飾演乾隆的演員是焦晃老師，當年他在根據(jù)二月河同名小說改編的《雍正王朝》里飾演康熙，一躍成為最受國人歡迎的康熙扮演者，以至于后來根據(jù)二月河同名小說改編的《康熙王朝》電視劇還出了一個官司，即有投資方后來起訴劇組“未按約定”邀請焦晃飾演老年康熙。

所以《乾隆王朝》劇組聲明的畫外音是說：來看呀，我們請到了焦晃老師，但這個劇跟二月河的同名小說沒關系。至于為什么不能用二月河的小說，各位如果讀過二月河的《乾隆王朝》就能理解，很多地方按照相關規(guī)定沒法拍，拍不了。

《乾隆王朝》之所以在播出后遭到劇評界和史學界的非議，就在于它雖號稱正說，實質(zhì)仍然是戲說。里面有一個關鍵問題就在于陳銳飾演的和珅，太正了。

在《如懿傳》里，霍建華飾演的乾隆在那拉氏出了冷宮之后曾說，“朕首先是前朝的皇帝，然后才是后宮的皇帝”，這句臺詞很妙，在《乾隆王朝》里，同樣展現(xiàn)了乾隆前朝后宮的兩樣皇帝。

繼后那拉氏因何而廢，清史稿里諱莫如深，一種被民間廣泛接受的說法是，乾隆下江南時跟名妓好上了，惹得娘娘吃醋了?！肚⊥醭防锞筒捎昧诉@種說法，而解決這件事情靠的是和珅。在《延禧攻略》里則成為那拉氏及弘晝等人的陰謀。至于《如懿傳》里是否會有相似演繹，尚未可知。

在我看來，當年《乾隆王朝》有點兩面不討好，既想要“官場斗”又想要“宮斗”，相當于要通吃“男頻”“女頻”，顯然這是做不到的。

《延禧攻略》《如懿傳》也基本展現(xiàn)了乾隆“情種”“風流皇帝”的一面，不過說到“癡情”，我遍觀影視劇驚覺一點，他的“癡情”被他老子占去了，《甄嬛傳》里雍正對于純元皇后的癡情，難道不更應該發(fā)生在乾隆與富察皇后之間嗎？

相對而言，“女頻”里的乾隆就簡單許多，他們只需要放大一個面。聶遠版本的孩子氣、霍建華版本的腹黑，都是建立在“女頻”網(wǎng)文邏輯之上，一個故事里需要有一個男主，但他只是襯托女主而存在的，他可以很有意思，也可以很氣人。只要讓人印象深刻就成功了，比如說聶遠和張鐵林版本的大型雙標現(xiàn)場。

這種印象深刻，當然也包括《還珠格格》前兩部里的皇阿瑪，張鐵林自從演了這樣一位乾隆之后，便自帶卡通氣質(zhì)。而《還珠格格》第三部里狄龍飾演的乾隆為何不出彩，不全是因為張鐵林版本的珠玉在前，也有瓊瑤阿姨編排的故事里，到了第三部回歸到了慣有的敘事節(jié)奏。

《新還珠格格》中，邱心志飾演乾隆

插句題外話，清宮戲里除了我之前說的“老佛爺”大多說錯外，“皇阿瑪”這個稱呼也是不對的，應該叫做“汗阿瑪”。

說回卡通氣質(zhì)，充滿喜感的乾隆形象其實更多出現(xiàn)在乾隆微服私訪的影視劇里，最初應該源自港臺，在1990年代之后傳入了大陸。

說一部邵氏老片《乾隆下江南》，1977年由李翰祥執(zhí)導。這部電影里所有的梗，其實都出自劉寶瑞的相聲，從大結(jié)構(gòu)上說是《官場斗》，里面全部的對對子都出自《解學士》。當然你可以說，這一切都源自民間曲藝。

《乾隆下江南》可以看到許多后來者的影子，該片里的乾隆斗劉墉，不就是《宰相劉羅鍋》嗎，該片里的微服私訪，不就是《戲說乾隆》《康熙微服私訪記》《鐵齒銅牙紀曉嵐》嗎？

本文最后，要向1992年在大陸播出的《戲說乾隆》致敬，這部電視劇可謂是開創(chuàng)了兩岸電視劇的“戲說時代”，這部劇給了大陸影視工作者許多靈感，讓他們跳出了以往的桎梏。各位不妨把大陸的清宮劇做個年代排序，本文提到的大陸清宮劇沒有一部是早于《戲說乾隆》的。

而且，如今數(shù)以百計的乾隆形象里，鄭少秋版的乾隆依然是最瀟灑的。

《戲說乾隆》主題曲《問情》里唱道：“山川載不動太多悲哀/歲月禁不起太長的等待/春花最愛向風中搖擺/黃沙偏要將癡和怨掩埋/一世的聰明情愿糊涂/一身的遭遇向誰訴/愛到不能愛聚到終須散/繁華過后成一夢啊……”

不正是“戲說”的個中三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