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中國經歷了或許是有史以來最為致命的一場洪水。全國各地河水泛濫，淹沒了相當于英格蘭加半個蘇格蘭大小的土地。中國約十分之一的人口受災，死于溺水和后續(xù)饑荒和流行病的更是超過200萬人。

雖然這場洪災的規(guī)模大得異常，但實際上自19世紀以來，毀滅性的洪災和旱災就在中國愈加頻發(fā)。政局不穩(wěn)、經濟動蕩和無休止的戰(zhàn)爭導致中國民眾難以抵御環(huán)境危害的影響。大多數(shù)情況下農村社區(qū)總是首當其沖，但1931年的大水來得洶涌，城市地區(qū)也難逃其害，其中受影響最為嚴重的是位于長江中游的繁華大都市武漢。

近來我正在準備撰寫一本有關這次大水的書，在研究這段歷史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一本由當時的漢口真光照相館（Zenith Studios）出版的照片集，這本薄薄的圖冊記錄了武漢受災時的場景。盡管拍攝者姓名不詳，但這些照片卻很好地展現(xiàn)了當時的人們是如何應對一場淹沒他們家園長達數(shù)月的洪水的。

災難早在1931年的春天就開始顯現(xiàn)：河水開始漫入街道，混雜著下水道中溢出的污水。很快，整個城市彌漫著可怕的惡臭，氣味在夏日陽光的照耀下愈發(fā)濃烈。人力車車夫和其他底層工人為了謀生不得不在骯臟的水里艱難前行，乘客則小心翼翼地坐在遮篷布上。這種反差正是不同階層面對災難體驗迥異的例證之一。

隨著洪水水位的上升，街道變成了運河。原先在港口附近以運貨為生的小船船主們看到了商機，做起了水上出租車的生意。負擔不起高額船費的人們則各顯神通：門板、充氣羊皮和木制浴盆都成為人們的水上交通工具，一些人甚至清空了棺材當做獨木舟。

7月下旬，武漢四周的堤壩倒塌。原先被擋在堤壩外的水以可怕的速度瀉入市區(qū)，整座城市被洪水洗刷一空。數(shù)以千計居住在木屋和泥肧房中的人要么被淹死，要么被活埋。幸存者竭盡全力打撈一切可以打撈的東西——少量食物、宗教用品、以及漂得起來的任何東西——然后開始尋找避難所。

干燥的空間顯得愈發(fā)珍貴，酒店的房價漲了三倍，即便如此還是擠滿了人。但一些建筑物已經被洪水破壞，無法再負擔額外的重量，8月一家旅館坍塌，造成數(shù)十位在其中避難的民眾死亡。

人們試圖在一片破敗和混亂中照常生活。美國領事館的工作人員仍按照規(guī)定，每天早上升起國旗，盡管他們不得不劃船到旗桿邊。交警在滿是小船的街道上竭力維持著秩序。起初他們站在箱子上，試圖讓船只沿車道行駛，但隨著洪水的上漲，他們不得不爬到樹枝上。當水深達到2米時，他們只能在一旁眼睜睜看著大型貨船駛入市中心，撞上銀行和倉庫。

一位特別粗心的船主把自己的船開進了德士古（Texaco）的油庫，引發(fā)了一場大火，火勢之大，連消防隊都無法接近。大火燒了三天，噴涌而出的石油帶著火漂浮在水面上，有毒煙霧進入大氣中。由于城市的電力系統(tǒng)早已癱瘓，德士古大火倒是提供了罕見的光源，照亮這末日般的場景：房屋搖搖欲墜，困在屋頂上的狗不停地吠叫，數(shù)以千計的尸體漂浮在水面上。

電力并不是人們在洪水中失去的唯一的現(xiàn)代便利。電報局、電話局和機場都被迫關閉。大段的鐵路即便沒被沖走，逃離到地勢較高的軌道上的3萬難民也讓火車無法開入武漢。

這場洪水似乎讓武漢一時之間失去了很多當時最先進的技術。從很多方面來說，這不啻于一場徹底的現(xiàn)代災難。洪水釋放出了一座工業(yè)城市特有的風險，零散的苯桶在街道上滾來滾去，煤油燃起的大火吞沒了大樓，觸電導致超過50人死亡。最糟糕的是，現(xiàn)代衛(wèi)生的重要標志——下水道系統(tǒng)癱瘓，城市街道污垢四溢。很快，居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健康危機。數(shù)千人患上了痢疾、霍亂等水傳疾病。

但武漢居民并未受制于這場災難。中國人歷來熱衷于慈善，慈善家經常出資為受災社區(qū)提供生存必須的服務。1931年，武漢商界籌集了大量賑災資金，其中一筆錢用于修建一條木質走道，供行人在被洪水淹沒的街道上行走。賑災資金還被用來支持粥鋪、分發(fā)開水的船只，以及處理尸體的工作人員。慈善會館（Benevolent Hall）在救災工作中發(fā)揮了積極作用，佛教僧侶也紛紛出力，寺廟成為難民的棲身之地。中醫(yī)大夫幫助饑民按摩肚子，分發(fā)防治疾病的藥草酊劑。

在后來這場災難的官方記錄中，南京國民政府將自己描繪成了運用現(xiàn)代治理方法應對危機、拯救武漢的英雄。但在小麥和疫苗運抵這座城市之前的幾個月里，是傳統(tǒng)機構養(yǎng)活并照顧了50多萬武漢居民。

這并不是說難民們完全依靠慈善精英們的援助。和大多數(shù)受災民眾一樣，他們對自己的生存負責。在農村地區(qū)，失去農田的農民四處尋找可以果腹的蓮藕、菱角和菰米。在武漢，人們則在街道上捕撈洪水中游弋的魚為食。

洪水或許是人類的災難，但為其他物種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生態(tài)條件。青蛙和烏龜游到被淹沒的房屋中，一個電影院則成了大群鴨子的家。其中一些物種對人類有害。蚊子和釘螺在大片被水淹沒的區(qū)域中大肆繁衍，導致瘧疾和血吸蟲病的流行。但一些在洪水中茁壯成長的水生物種也給難民帶來了額外的營養(yǎng)，補充他們日益減少的飲食。

蘆葦是另一種對難民而言非常珍貴的抗洪物種。蘆葦大面積生長在濕地地區(qū)，是窮人的重要建筑材料；它們可以編織在一起鋪到竹制的架子上，作為臨時避難所。這些蘆葦小屋雖然很簡單，但勝在便宜輕便，遇到洪水上升——或者當?shù)厣鐓^(qū)不歡迎他們時，難民們可以迅速逃生。對于1931年的難民們而言，這兩個問題都是非常現(xiàn)實的。

雖然一些武漢市民對待難民非?？犊?，但也有人認為他們威脅著政治和經濟穩(wěn)定。當?shù)剀姺綀远ǖ卣J為共產黨利用難民危機潛入武漢，于是頒布戒嚴令，并開著裝有機槍的小船巡邏街道。任何涉嫌搶劫或其他顛覆活動的人都被當場處決，但即使是如此嚴厲的手段也無法平息這種恐懼，最終士兵們用槍將難民從市中心驅逐出去，將他們趕到郊區(qū)簡陋的難民營，后來有數(shù)千人在這里感染疾病死去。

對于相對富裕的外國人而言，生活就是另一番光景了。他們的租界位于武漢保護最好的地區(qū)，屬于最后遭遇洪水的區(qū)域之一。洪水最終蔓延到租界時，外國居民們還以在水中騎馬、在屋頂上打網球為樂。

但這股新奇勁很快便消磨殆盡。洪水散發(fā)著惡臭，沒有電，燈和風扇都不能用，蔬菜和肉類的價格高到離譜。解決辦法是乘船去武漢北部的外國俱樂部避難，里面的客人們無法進行賽馬、馬球和高爾夫等傳統(tǒng)娛樂活動，只能盯著外面的漫天洪水，飲酒閑聊。由于市里的冰廠已經停工，他們只能喝不加冰的烈酒。不遠處馬廄旁邊的看臺上則聚集著許多難民。憂心忡忡的俱樂部老板雇船把馬匹運到上海，并請求市政當局驅散難民，以保證俱樂部成員的衛(wèi)生健康。

在會所里消磨時間的外國人，和在看臺上棲身的難民之間僅隔著很短的距離，但在武漢，這兩群人的生活有著天壤之別。他們仿佛經歷了兩場不同的洪水；一場帶來了輕微的不便和無聊，另一場則破壞了整個生活。

一些情況下，災難能讓各個社區(qū)聚集在一起，激發(fā)出了歷史學家格雷格·班可夫口中的“危機團結”。然而，災難同樣能夠放大社會裂痕，暴露平時隱藏在表面之下的緊張局勢。這兩種情況在1931年的武漢都發(fā)生了。

社區(qū)雖通過慈善和互助團結在了一起，但也被經濟考量和政治暴力所割裂。對難民而言，這些沖突與連綿不斷的降雨、洶涌的河水一樣危險，形成了將自然危險轉化為人道主義災難的社會條件。

本文中的照片最初發(fā)表在武漢真光照相館1931年出版的《漢口水災攝影》一書中，非常遺憾的是，筆者幾經周折也未能找到此套照片的版權所有者。

（本文原題為《災難紀實：1931年武漢大水》，載于“中外對話”網站：www.chinadialogue.net?！爸型鈱υ挕笔顷P注環(huán)境問題的雙語網站，致力于發(fā)布高質量文章，為我們共同面臨的環(huán)境挑戰(zhàn)尋求解決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