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讀呂正惠先生的《第二個經(jīng)典時代：重估唐宋文學》，其中有一篇談及蘇東坡詞《念奴嬌·赤壁懷古》（“東坡《念奴嬌》的再詮釋——兼論東坡在黃州的心境”），議論頗有見地，讀后極受啟發(fā)。呂先生在文中談到了對“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一句的理解，列舉了俞平伯、胡云翼等的解釋：多情應笑我，是倒裝句，應笑我多情。記得我讀中學時，語文老師也是這樣解釋的。但呂先生的解釋是，多情，指多情人，指已去世、葬在家鄉(xiāng)的太太，認為這樣解釋在訓詁上完全沒有問題（79頁）。呂先生為了找到“同志”，甚至“神魂顛倒”了好幾天。終于在他大學時代的老師鄭騫先生編的教材《詞選》里找到了：“多情，東坡自謂其亡妻也。東坡元配王氏，早卒，坡常追念之，集中《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詞即悼亡作。王氏歸葬眉山，故云故國神游。笑我生華發(fā)句，對小喬夫婿之雄姿英發(fā)而言。”據(jù)此，“故國神游”的意思是“我夢中回到了故鄉(xiāng)眉山”，在故鄉(xiāng)的妻子王弗笑我“早生華發(fā)”。接著，呂先生談到了學界對“故國神游”和“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兩句詞如何理解的兩次大規(guī)模爭論，迄今尚無定論。

《題竹圖》，紙本墨筆，縱191厘米，橫104.5厘米，明代杜堇繪，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描繪北宋大學士蘇東坡題詩于竹上的場景。

呂先生與他的老師鄭騫先生對“多情”的理解是完全正確的，具體分析詳見呂先生文章，此處不贅。我想重點談一談這句話的英譯，我手頭有四個譯文，分別出自徐忠杰、許淵沖、任治稷和卓振英諸位先生之手。

徐忠杰《詞百首英譯》： It is befitting that friends should laugh at me./ For his sensibilities, a man must pay:/ His hair prematurely becomes whitish gray.

許淵沖《唐宋詞一百首》：Sentimental, his wife would laugh to say,/ Younger than they, I have my hair all turned gray.

任治稷《東坡之詩》：You may take me for a sentimental fool,/Whose hair has been early laced with white.

卓振英《詠情言志》：One might jest that, so carried away/ By th’reflections, I’d have my hair grayed soon.

徐忠杰先生把“笑我”的人理解為“朋友們”（friends）； “多情”翻譯成“his sensibilities”，顯然不確。任治稷先生把“笑我”的人做泛化處理，譯為“You”；“多情”理解為“我這個多情的傻子”（a sentimental fool），也不確。

卓振英先生同樣沒有理解“笑我”的人是誰，也是做了泛化處理；對“多情”的翻譯顯得過于復雜。

許淵沖先生對“笑我”的人理解完全正確：his wife，他將sentimental置于句首，按照一般語法規(guī)則，這個sentimental修飾的是后面的主語his wife，所以許譯的意思“多情的”妻子笑我“早生華發(fā)”，這樣理解自然沒錯！但是許譯“早生華發(fā)”卻令人費解了，主要是人稱代詞混亂，讓讀者不知所云。

根據(jù)上述對原詞的理解，“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一句不妨譯為：My wife should laugh at me: Younger than Zhou Gongjin, your hair has turned gray earli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