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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 | 師者,勝杰
9月28日晚,著名相聲表演藝術(shù)家?guī)焺俳芟壬虿尵葻o效,不幸逝世,享年66歲。師勝杰1953年出生于天津,父親師世元、母親高秀琴均是相聲名家。7歲時隨父母來到哈爾濱,并開始與父親合作演出,顯露出超群的相聲表演天賦。師勝杰同志是國家一級演員,1984年拜在侯寶林大師門下,成為大師的關(guān)門弟子。他創(chuàng)作并表演了大批優(yōu)秀的相聲作品,代表作有《好市長》《肝膽相照》《小鞋匠的奇遇》等。本文是師勝杰先生的一篇人物專訪,首發(fā)于微信公眾號“呂彥妮”。
采訪,撰文/呂彥妮
這是一篇被我在心里揣了逾大半年的文章。
今年3月,我在上海見到師勝杰師先生,兩個小時拜訪,房間里一直有淡淡的茉莉花茶香,他人也是這樣素雅高潔的。彼時他身體尚有抱恙,但卻一直立著脊梁坐在硬皮椅子上予我相談。矍鑠而謙遜。初春,梧桐樹葉啪啪落在街角,話別他之后我卻覺得眼前萬物都奪目。那是一個金色的午后。
在這個「大師」與「杰作」逐漸黯然的時代里,幸而有他在。
師勝杰,著名相聲演員,表演風(fēng)格「文雅清新質(zhì)樸自然」,侯寶林先生關(guān)門弟子——關(guān)于師勝杰的介紹,網(wǎng)絡(luò)上、資料中可見的字句大多如上。簡樸到讓了其藝術(shù)、藝德的人都不禁感嘆不甘,但過后又嗔怪自己的多事。一個真正的藝術(shù)家還需要更多外物的名頭來篡取什么嗎?罷了,一時不解便不解,所有他的作品就在那里,任何時候被重聽重看,都有難掩的妙趣和好,就足夠了。
娛樂甚囂的時代,深藏功名反而是一種對觀眾和自己的最高的敬重吧。
師先生其人、其作,便是如此。
選擇在教師節(jié)這一天將這篇文章完成,算作一種致敬。師勝杰從藝近一甲子年,師從侯寶林,后也收徒為師。他所從事的相聲事業(yè),一直以來被通俗地看作是「娛樂」大眾的一種表演形式,但在我看來,相聲亦有「舌治心耕」、育人心德的功效,只是授業(yè)而不喧嘩,自省于心勝過教化他人。但開風(fēng)氣不為師。
遂借師勝杰先生「名」為文——師者,勝杰。感恩所惠,受教良多。
圖/視覺中國
1.
師勝杰第一次上臺說相聲,七歲?!甘埂沟氖恰蹲椒挪堋罚欢螒蛑o里夾雜著「柳活」的段子,連演帶唱,不易。
這個臺,上得也可說偶然,也可說必然。
「必然」的意思是,他生在相聲世家,父親師世元即是相聲演員,一家人上個世紀50年代末從天津一路輾轉(zhuǎn)到哈爾濱后,父親幾乎每晚都到相聲大會的劇場里表演,師勝杰便跟著,劇場里暖和,還有瓜子花生的零嘴吃不完,偶爾還有賣燒雞的伙計給他掰個大雞腿吃。演出開始了,他就一邊聽相聲、喝茶,一邊趴在大條案上寫作業(yè),旁的演員、觀眾都知道,這是師世元的二兒子。那時候園子里總是滿的,沒有座位的時候,師勝杰就窩在后臺,趕上哪天有個座,他就見縫插針。
「那時候我就想,我長大要說相聲,因為凍不著,餓不著?!?/p>
一天晚上演出完回家,一家人圍在一起吃夜宵,爸爸媽媽坐在炕桌邊,師勝杰在一旁,大家一人端著一碗棒子面粥正在吃,他不餓,園子里都吃飽了,就在一邊自言自語,左邊一句逗右邊一句捧,愣是把大半出《捉放曹》自己演了下來。再回頭,他看見父親師世元在哭?!负髞砦抑懒耍辉敢馕腋蛇@個,太苦了……」父親問他,跟誰學(xué)的?「我說沒跟誰學(xué),全是聽的?!垢赣H再問,還會什么?「我說,會好多呢?!菇酉聛碛纸o父親學(xué)了《黃鶴樓》、《竇公訓(xùn)女》……表演的氣口幾乎全對,一個人連捧帶逗全都拿下來了?!肝野指y過了,然后他說那咱倆對一對,他一邊吃酒,一邊幫我對詞,對完了《捉放曹》,他說你明天敢上臺嗎?我說敢啊……」
第二天果真就演出樂,輪到他們爺兒倆,是父親先上去的,跟觀眾提前打招呼:「今天有個『票友』,給大家說一段,這段不收費,就讓觀眾幫著看看他是不是干這個的材料……」就這么著,當(dāng)時個子還不夠高,得扶著臺階上的把手爬上舞臺的師勝杰,完成了自己的首秀。當(dāng)時沒有大褂,他是穿著白襯衫、藍褲子,系著一條紅領(lǐng)巾上臺的,上去就給大家敬了一個禮,底下觀眾登時就樂了。那陣樂,師勝杰很久之后才明白,不是因為自己的藝術(shù)感染力,只是「捧著孩子,出于一種喜歡,這是師世元的兒子,所以是不真實的?!?/p>
那天晚上,他一點都不緊張。一段《捉放曹》說完了,觀眾叫好連連,還不讓他下去,就又返了一次場。就這么的,「一發(fā)不可收拾,每天晚上都要去說一段?!?/p>
「我是師勝杰,我是師世元,我們爺兒倆給您說的這段相聲,您要是喜歡聽,您到哈爾濱松花江相聲大會,每晚七點半準時開演,我們爺兒倆在那等您。」這是當(dāng)時在廣播節(jié)目里他和父親的口播廣告詞,那時候大伙兒都知道了哈爾濱有個小孩說相聲,好玩兒。漸漸的,他也有了自己的觀眾,有人會專門為他來,他不在,扭身就能走了。
師勝杰那時不僅僅在相聲大會表演,也在哈爾濱少年宮參加文藝活動。
年屆66歲的他,此刻就坐在一張桌子的對面,兩只手微微合攏著攤在桌面上,輕輕地但是興致盎然地講起過去的故事,眼眉舒展,多少細節(jié)歷歷如昨。他說「哎呀小的時候我真是很幸福的?!刮衣犞?,也覺得閃閃發(fā)光的好。他慢條斯理,輕言,如林間踱步,無一廢言。
「我是少年宮的『五朵金花」』之一——因為會說相聲、會唱快板、快唱歌、會跳舞。那時候全國組織向『鐵人』王進喜學(xué)習(xí),王進喜到我們那兒去做報告,我給他系的紅領(lǐng)巾。第二天《黑龍江日報》整版報道,很大的篇幅?!?/p>
「少年宮非常洋氣,蘇聯(lián)范兒,進去都是奶油面包,咖啡味;老師都洋氣,說話都找共鳴腔;能聽見的都是鋼琴聲,提琴聲,和相聲大會園子里的三弦,完全倆格調(diào)。這些都對我小時候的藝術(shù)培養(yǎng)起了很大的作用,所謂雅俗共賞?!?/p>
「我們演出的服裝也漂亮,還化著妝,可光榮了。我請我爸去看,我就特別自豪,特別光榮,就在臺上特別賣力氣,結(jié)果唱歌都跑調(diào)了……」師先生笑了,那個時候你就覺得不用再問什么問題,就聽著他說下去,就盼著他一直說下去。
「我擁有的是個金色的童年,我特別愛回憶我小的時候,太幸福了!藝術(shù)氛圍也濃,京劇團、評劇團、雜技團、民間藝術(shù)團,都在我周邊?!鼓菚r候,師勝杰的父親任哈爾濱曲藝團相聲隊隊長。
「特別精彩的晚會是新年聯(lián)歡會,這些藝術(shù)家都到場。我爸爸領(lǐng)著我,我們爺兒倆說(相聲)。開場先跳舞,蘇聯(lián)式那種舞曲,然后領(lǐng)導(dǎo)講話,然后表演,雜曲,京劇、評劇、話劇、雜技、曲藝,大聯(lián)歡,跟打擂一樣……藝術(shù)家們之間的感情非常好,互相學(xué)習(xí)、交流,彼此不是應(yīng)酬,是真的學(xué),心里都把為群眾服務(wù)、為老百姓服務(wù)放在第一位?!?/p>
業(yè)內(nèi)公認師勝杰的基本功過硬、曲藝功底深厚,表演中的「唱」尤為過人,就和幼時受到的這份環(huán)境的熏陶有關(guān)。他聽?wèi)颉W(xué)戲、學(xué)評書、學(xué)表演……
也怪了,這么個乖巧忠厚的孩子,后來卻偏偏總是被挑了去在小話劇里演「壞人」:《王二小放?!防锏墓碜?、《智取威虎山》里的小匪、《紅燈記》的叛徒王連舉……他演王連舉,觀眾看得又氣又過癮,都不禁在表演中給他鼓掌,下來之后,他就被通知不能再演了,「反面人物,不可以讓觀眾鼓掌,燈光也不能給他打,就暗著演……」
發(fā)生這些時,已經(jīng)是1968年之后了,文化大革命來了,父親師世元被定為「反動藝術(shù)權(quán)威」,因為難以忍受折磨,含恨自殺;大哥一時不忿過激,被捕入獄;媽媽去了五七干校;16歲的師勝杰遂被送到北大荒兵團二師八團五營四十五連——最基層的連隊,一家人分崩四散。
他再開口說相聲,是要等到近十年之后了。
2.
師勝杰一直記得父親生前對他的教誨:「要做個好藝人,要做個好人?!?/p>
父親離世時只有48歲,那一年師勝杰13歲。他說父親在臺上的樣子自己學(xué)不來,只覺得父親「不像個相聲演員,性格內(nèi)向,不張揚,但在舞臺上就很風(fēng)光、很鮮活。」他欽佩他,有一個男人必該有的倔強和擔(dān)當(dāng),「我心中,他就是一棵大樹?!?/p>
相聲界有相聲界的規(guī)矩,若要吃這碗飯,必得有個師父,甭管師父能耐大小,你拜了,就算是有了門戶,但是不能拜自己的父親為師父,這對已過耳順之年的師勝杰來說至今也是個謎,「我解釋不了,這很奇怪,不知道為什么。」
8歲,師勝杰拜師朱相臣,躋身「相聲第七代」。31歲,他又成為了侯寶林的關(guān)門弟子——在收下師勝杰之前,侯寶林已三十余年未收徒。
他們的第一次見面,是在1976年夏天。在北京展覽館。那時,他代表黑龍江參加全國曲藝調(diào)演,侯寶林來看。曲藝屆前輩趙連甲從小看著師勝杰長大,那天在演出后臺他說,你小子來北京參加演出了,我?guī)阋妭€人。休息室門口,遠遠地,師勝杰看到一個老人穿著一身灰灰舊舊的中山裝,蹲在樓邊抽煙?!肝艺f誰?侯寶林?我天哪!侯寶林?我過去就給鞠了個躬,特別虔誠地:『侯先生您好!』他噌就站起來:『小將你好!』」趙連甲介紹說,這是師世元的兒子,參加調(diào)演來了。侯寶林一下子明白了,父親的遭遇,他們都知道。那時候大家都不好過,侯寶林剛剛從五七干校回來,整個人也是又黑又瘦。那一面,爺兒倆沒多說什么,師勝杰就上臺了,演出很成功,想必那時,侯寶林已經(jīng)對他記憶猶新。
但這場演出并沒有能夠第一時間把師勝杰從北大荒里「撈」出來,調(diào)演結(jié)束,與他搭檔的姜昆被馬季招致麾下,馬季也千萬個想留下師勝杰,但因為政審原因,師勝杰只能回到東北的連隊里。
「委屈?什么好委屈的,這么多年都過來了,委屈什么?」當(dāng)時幾乎所有人都以為師勝杰不會回來了,連他的被子都拿去充公蓋了拖拉機,行李也沒了,戶口也注銷了,原先所在的宣傳隊也解散了,最慘的時候他只能從黑龍江劇團一位業(yè)務(wù)團長那里借錢交伙食費……直到捱到1976年底「四人幫」解散,師勝杰才終于得以重新找到機會,回到相聲舞臺。
從13歲到23歲,起起伏伏10年,兵團的生活有多苦,師勝杰說得不多?!肝乙呀?jīng)很幸運了,可以因為會說相聲、會打快板、會表演,借調(diào)到宣傳隊,少干了很多活。很幸福了,真的。」
他感恩1976年之前的日子,父親走了,家散了,他其實根本不知道未來日子的奔頭在哪里,更不要說妄談相聲了。不曾想,就是在干農(nóng)活午歇的間隙,半導(dǎo)體收音機里一段馬季和唐杰忠的《友誼頌》,突然就把他喚醒?!府?dāng)時我們都在歇晌,就躺在那谷垛上,我一下就坐起來,跟大家喊說,別說話,聽!這叫相聲?!购芏嗳瞬欢?,他就給大家講,「相聲就是,兩個人表演,非??蓸贰顾f他也會說相聲,大家不信,他當(dāng)場就來了一段單口相聲《三性人》,把大家都逗笑了?!感螘r間到了,大家還要聽,我說以后你們替我『接壟』,我就還說。」就這么的,師勝杰在北大荒的地頭邊上,把自己小時候?qū)W過的相聲,一段一段回憶起來了。
「只要你有一技之長,到哪兒都有飯吃?!?/p>
他還在兵團學(xué)會了喝酒。
16歲起,第一杯酒,是在酒坊里嘗到的。不是因為什么饞嘴或者心情郁悶,就是因為,那是他的工作。兵團燒酒房,師勝杰的職責(zé)是嘗酒,蒸餾燒酒,什么時候可以出鍋,就靠他來決定,「沒有下酒菜,就那么喝?!购镁屏恳簿褪沁@么練出來的。
那時候,十六歲的年紀,之前所經(jīng)也算豐富了,孤獨的酒坊里,整天浸在其中,不知前路幾何,多少愁,全化酒柔腸了吧。
師勝杰后來粗粗算了一下,從16歲到2017年9月份,49年,自己大概足足喝下了有四噸白酒。他酒品好,喝酒文靜,從不勸人喝,自己也是越喝越有禮貌。但他多愛喝酒,也嚴禁自己在上臺之前沾半分,對學(xué)生徒弟也是一樣的要求,「不可以。」
1978年,他創(chuàng)作出經(jīng)典作品《醉酒歌》,時至今日再看,真是不可復(fù)制的好。「一話四十年啊……」師勝杰感嘆。
酒是淬煉而成,好酒如好人。師先生總說,那十年的經(jīng)歷,就如一碗老酒,「有這碗『酒』墊底,后來還有什么『酒』不能對付的呢?」

3.
亂世紛紜,你方唱罷我登場,是個大多數(shù)人都習(xí)慣了要爭搶,要被看到,要讓別人知道自己「有」的時代,都怕被忘了,都怕黯然,都怕失權(quán)失勢。
師勝杰是個例外。
人如幽蘭,無事驚慌,不染江湖,「師」門清洌。
去采訪他之前,在另外一個工作上,好不熱鬧,和摯友在喧騰間絮語,他問,接下來去哪里?我說去上海,拜訪一位老前輩。他有片刻訝異我的用詞,「拜訪」。我說出師先生的名字,他頓了一下,拍頭恍然,忙問先生最近在忙些什么,怎么許久不見于熒幕了。
真的藝家、師者是這般的,你以為你忘了,其實從未。他隨即說起自己曾經(jīng)看過的師先生與侯耀文一起演過的一出小小的《學(xué)評戲》,好得無以言表。我們都深以為然。
說實話,這篇文章真的難寫,難在我覺得自己「拿不動」。我不知如何描摹復(fù)述,才能把我眼中所見的,我側(cè)耳聽聞的師勝杰,不失其魅力的轉(zhuǎn)達給你們,我覺得自己無能。我也沒有辦法用筆墨把他的表演再現(xiàn),我找不到那個可以如何描繪他的好的詞,我只能一遍遍說著,也許您該去聽一聽,看一看,您看了,就明了。
侯耀文離世之后,那一出《學(xué)評戲》也成了絕唱。好幾次,師勝杰和搭檔了半生的石富寬說,咱們再「使」一回這個吧,石回復(fù)他:「不行,我拿不動?!?/p>
拿不動。太沉了??墒怯址挪幌隆?/p>
我終于鼓起勇氣問了關(guān)于侯耀文的問題:「老伙伴走了,您怎么看過去這些……」這就是我的問題,這叫什么問題?我自責(zé)我的愚鈍。
「我覺得孤獨了,特別是耀文沒了,我們既是朋友,又是對手。」
師勝杰說侯耀文的時候,眼眶微微紅了……
「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他是我三哥,他去世以后,我沒有對手了,沒有對手,是很失落的,對自己的進步和發(fā)展會有影響,周圍只剩一片贊揚聲,沒有意義。」
他說侯耀文「天真」,五十歲了,還是會在你門口藏著,忽然跳出來嚇你,逗你??吹侥闶掷锬弥鴤€東西,就會一把搶過去,說「歸我了」,「就這么「『不講理』……」。一起出去演出,兩個人一個房間,侯耀文進門之后挎包都不摘,就站在電視機跟前,拿著遙控器把電視從頭到尾調(diào)一遍臺,全是雪花,調(diào)不出來,走了。弄得人哭笑不得。
吃撈面,羊肉鹵,羊肉掛辣,面拌完了呼嚕呼嚕吃,辣掛了一嘴,他嗚嗚囔囔地說:「勝杰我嘴張不開了,給我找碗開水燙燙?!咕瓦@么好玩的一個人。
也霸氣。跟師勝杰說,「你跟我演出,你就得『倒二』(記者注:相聲行業(yè)術(shù)語,意為倒數(shù)第二個出場),我就是攢底的。(記者注:相聲行業(yè)術(shù)語,意為最后一個出場,壓軸)?!箮焺俳懿环鼗囟笺T足了勁兒演,有一次在武漢演出,觀眾因為喜歡他的表演,一直喊著讓他返場,以至于侯耀文站在側(cè)幕條上不去臺干著急?!傅詈缶褪俏覀儌z最好,其實比來比去,最后占便宜的都是觀眾。我們倆的節(jié)目,只會越來越好?!?/p>
這樣的「對手」,我們環(huán)顧四周,又還有多少。你就只能嘆造物弄人,讓一個人先走了,留下另一個,也把觀眾都扔下了。恨也不知道該恨什么,愛還愛不過來呢。
侯耀文走了之后一段時間,師勝杰老做夢,夢見跟他一起說話聊天。就是不信他走了,老覺得他就是出遠門了,什么時候就回來了?,F(xiàn)在他已經(jīng)能慢慢看一些倆人過去的節(jié)目了,尤其愛看《學(xué)評戲》,看了會流淚,但還是愛看。
訴不盡離別,所幸有作品,永遠留住,留住人,留住笑,留住情誼。
其實并不悲傷,我們的談話,故事想來師先生已經(jīng)和身邊人訴了半生,但還是好似初次講起般地與我道來,說到最后,言語間的幽默更是自然流露,我只記得后來我一直在笑,不是那種傻兮兮的捧腹,而是會心,一直會心,那種愉悅是從心而發(fā)的,讓人那么舒服。與大師在一起,原來就是這樣的感覺。
「從小我爸爸就告訴我,我們臺上是相聲演員,臺下就是普通公民。我們不是活寶,我們不是大家取樂的工具,我們要受人尊重。所以無論臺上臺下,要表現(xiàn)出來的都是文化,是幽默。薛寶琨先生有一句話我一直銘記,他說:『有文化的滑稽是幽默,沒文化的幽默是滑稽。』他跟我說,勝杰,希望你在舞臺上多一些幽默,少一些滑稽?!?/p>

INTERVIEW
您和侯耀文演《學(xué)評劇》,中間有一段唱,那段唱很苦,您在唱的時候,是把自己經(jīng)歷也放進去了嗎?
師勝杰:沒有,那就是表演。我們那一段,也是因為表演,成了經(jīng)典,別人也學(xué)不了,這就是相聲的魅力。那是十年前了,我記得當(dāng)時我們倆也不「對活」(記者注:對活,即排練。)包括演《扒馬褂》,也不對活,所謂藝高人膽大,一來是對彼此的信任,另外是一種「抻練」,能耐大,咱場上見,上了場,還能絕對的嚴絲合縫,這多好玩兒。
您在臺上那么鮮活,可是臺下卻又是另外一個樣子。
師勝杰:嗯,低調(diào),不張揚,也不招惹是非。性格所致吧,就是比較內(nèi)向,小時候受的苦比較多。后來的原則也是:不張揚,不宣傳,不炒作。但是在臺上就不一樣了,舞臺上要鮮活,要把你的功底全拿出來,不是為了取悅觀眾,而是回報觀眾,是感恩觀眾。
取悅和回報有什么不同?
師勝杰:取悅——那就辦法、手段很多了,比如低俗,媚俗,庸俗,這是我理解取悅。真正的藝術(shù)是一種感恩,是一種回報,是讓觀眾檢驗?zāi)愕乃健?/p>
您有遇到表演的時候觀眾不笑的時候嗎?
師勝杰:遇見過觀眾沒笑的時候,那就是一個新「活」,剛開始打磨,不是觀眾不笑,但是效果并不理想,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好。所以有時候也受一下刺激,下臺以后馬上跟捧哏的搭檔討論,商量怎么回事,這次包袱為什么不響。一段相聲,不是說一演就能特別火,它得經(jīng)過若干次的打磨、反復(fù)的實踐和修改。我們當(dāng)年有一個相聲叫《小鞋匠的奇遇》,光修改的那稿子就一麻袋。
現(xiàn)在相聲演員就怕觀眾不樂,想盡各種辦法逗笑觀眾。但我看過去的相聲,更講究語言上的節(jié)奏、韻律、美感,觀眾就算樂,也不是那種爆笑。演員也很從容。您演出的時候,底下沒有那種兩、三句一個大笑,您不慌嘛?
師勝杰:不慌。高級的表演是看起來特別隨意,無形中就把你帶到劇情里去,很自然,很幽默,你看我演出,底下鴉雀無聲,一點聲音都沒有。先是鴉雀無聲,然后樂得時候跟戰(zhàn)雷一樣,叫「兜四角」。這個「兜四角」,現(xiàn)在你們不懂,你們都說「炸雷」,這么形容了對吧。劇場的園子不都四方的嗎,一個包袱,大家笑了,就等于從四個角兜起來,叫兜四角,笑完了,觀眾還有回味,樂完了他還琢磨,琢磨半天還樂。有的演員上來幾句話觀眾不樂他就慌了,那是缺乏舞臺的鍛煉,另外,他也得跟老師再好好學(xué)學(xué)。
相聲有所謂的天賦可言嗎?
師勝杰:一個成功的相聲,和一個成功的相聲演員,不是一朝一夕,一宿就形成的,現(xiàn)在卻仿佛一宿就可以形成,因為媒體太厲害。當(dāng)年我們是一個劇場、一個劇場地去表演,才能說服一些觀眾,才能讓觀眾了解我們。
現(xiàn)在一個晚會就能火一個人,然后吃一輩子。這也可以理解,是社會發(fā)展,但是很不公平。對演員不公平,有好演員,特別是年輕人,非常優(yōu)秀,非常全面,上不去,不知道什么原因。
父親那時候會訓(xùn)誡、懲罰您嘛?
師勝杰:我被他懲罰過跪搓板,因為場上「使」得不好。錯了,不認真,有時候走神了。這經(jīng)常發(fā)生的事,畢竟還是小朋友。我有時候也成心氣我爸。晚上演出完飯店叫菜,我愛吃炒蝦仁,上場之前我爸問,今天晚上你想吃炒蝦仁還是窩頭韭菜花?我告訴我爸窩頭韭菜花!我就是成心。
他應(yīng)該特別以您為傲吧?
師勝杰:父親就一直告訴我臺上規(guī)規(guī)矩矩地說相聲,臺下老老實實地做人。父親應(yīng)該很驕傲,但是他在我面前沒流露過,他跟別人說過,他說,我這兒子行,是個角兒的坯子。是跟別人說過,我是后來才聽說的。
您抱怨過命運對自己有不公平嗎?
師勝杰:不抱怨命運,沒有任何抱怨,這都是命里注定,人不能跟命去抗?fàn)?。我只有感恩,只有回報,沒有怨恨,沒有敵視。所以相聲界里我口碑還可以,都說勝杰這個人是個好人,我也很光榮,我又何德何能,所以,已經(jīng)很滿足了,很感恩了。
「相聲演員」四個字在您大半生經(jīng)歷里面,它給您的是什么?
師勝杰:相聲——咱不提「演員」——相聲給了我生命,給了我家庭,給了我子女,給了我衣食無憂的生活。所以,我感恩相聲,我要一輩子說好相聲,這才對得起「相聲」這倆字。
所以您其實是更嚴格要求自己的,是嗎?
師勝杰:是的,不是一般的嚴格要求。我老伴兒最了解我,她說有些事情不用你(親力親為),你說一聲就可以,那么多觀眾、那么多朋友都可以幫忙。我說,不用。性格所致。我也不借用各種機會來炒作自己,沒有意義。按說說相聲的人,其實是最了解人性的,人有權(quán)力了,就很容易飄了。
您怕飄?
師勝杰:我最不允許自己在生活中有任何倨傲。出門就說,我是相聲演員,你認識我嗎?多討厭,要對自己是一種尊重,切不可拿這名頭當(dāng)飯吃。大家說師老師很低調(diào),師老師很厚道,有這種評價,我就非常滿足了。
侯寶林先生是如何教徒呢?
師勝杰:侯先生是潛移默化的,沒有具體說這段活「使」得不好,哪兒應(yīng)該怎么樣,沒有,都是潛移默化地教我們。也從來沒有很尖刻地批評過我們。
您怕怹嗎?
師勝杰:怕,不是一般的怕,現(xiàn)在回憶起來也是,師父真喜歡我。喜歡我,但是我怕怹。
為什么怕怹?
師勝杰:藝術(shù)上的尊重。因為「老頭兒」是個雜家,怹不單單深耕相聲,社會各行各業(yè)怹都有所了解,有所研究,這一點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怹涉獵廣泛,您覺得是怹本人興趣淵博,還是怹一直自覺主動地學(xué)習(xí),為相聲創(chuàng)作所用?
師勝杰:應(yīng)該說一個是怹興趣所致,另外怹確實博學(xué)多才。我給你舉個例子,我上家去,老頭兒在那看電視,看下圍棋的節(jié)目,我在那兒坐了四十分鐘,怹也不理我。后來那個節(jié)目結(jié)束了,怹看見我,說「喲來了爺們兒。」我說「來了,師父。」我好奇:「您會下圍棋?」「不會?!埂改悄矚g圍棋?」「不喜歡?!埂覆幌矚g您看那么半天,我來了您不理我?!埂覆幌矚g才看呢!你知道咱們什么時候段子用上。」你看,就這點小事就能看出來,怹是什么樣的人。不懂,我才得學(xué)。
師父走了,您怎么保持藝術(shù)上的進步呢?靠什么?
師勝杰:靠自己。
(師先生夫人宋艷):他到現(xiàn)在,每天還是會翻家里的相聲傳統(tǒng)「六大本」,都讓他給翻得已經(jīng)(書)皮都沒了。我原先是給他包上書皮的,后來書皮翻沒了。一邊看,自己還樂。
您還能在一本看了六十年的書里看出什么?
師勝杰:看那些傳統(tǒng)節(jié)目里藝術(shù)處理的手段,技巧上的。你比如《反七口》,它的藝術(shù)技巧非常高超,非常棒,一句一個包袱,只是倫理上不行,解放以后就不用了。但是那個藝術(shù)技巧,現(xiàn)在沒有一個類似《反七口》這樣的藝術(shù)手段來重新創(chuàng)作的相聲,沒有。那個創(chuàng)作規(guī)律非常好。「你沒算我兒子,我算你兒子了,你什么時候算我兒子,我剛才算你兒子,你算我兒子誰知道,我算你兒子大伙兒都知道,怎么繞得那么『死』……但是這個藝術(shù)手段非常高超,非常巧妙?!?/p>
您在創(chuàng)作中,遇到過難題嗎?
師勝杰:沒有,對我來說創(chuàng)作是一種消遣,是一種娛樂,沒有難題。因為我底蘊很豐富,對社會的觀察也很到位,所以要寫個新作品應(yīng)該說不是很吃力,特別是修改作品,我要用的,應(yīng)該說信手拈來。只是最近年齡大了,身體不好,先修養(yǎng)一段時間,早日恢復(fù)健康,重返舞臺。我相信相聲界如果團結(jié)起來的話,那么多優(yōu)秀的年輕的相聲演員,那么多目前還健在的一些老藝術(shù)家,要攜起手來,相聲界冰雪消融,它的春天不會太晚。
您的使命感是什么?
師勝杰:我父輩是第六代,所以我們肩上的歷史責(zé)任擔(dān)子很重的,我們負責(zé)承上啟下,否則對不起祖宗。我身上流的是相聲的血,必須把它傳下去。
(本文2018年9月10日首發(fā)于微信公眾號“呂彥妮”,鏡相工作室經(jīng)授權(quán)轉(zhuǎn)載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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