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從周是我國知名的古建筑園林藝術(shù)專家，而其詩文書畫的造詣卻為治園之名所掩。今年是陳從周先生誕辰一百周年，姚善一先生作為陳從周先生入室弟子，應(yīng)“澎湃新聞·藝術(shù)評(píng)論”之約撰寫了此文，以陳從周先生四十二年前所作花卉冊(cè)頁《梓室墨痕》，睹物思人的過程中，體悟陳從周先生的書畫意趣。

陳從周先生（1918-2000）

陳從周先生被譽(yù)為中國園林界的碩學(xué)泰斗。先生治園以詞境畫意相參，而其詩文書畫之名難免為治園之名所掩。2007年，同濟(jì)百年校慶時(shí)，同濟(jì)大學(xué)編《陳從周畫集》，此是先生第一本畫冊(cè)，但其身前未著意留存作品。鄭健兄參與其事，特從我處借去一些佳作編入。2016年，上海書畫出版社編《海派繪畫大系》，王彬兄從我的珍藏中選定從周先生畫作編入。

今年是先師陳從周先生誕辰一百周年。白駒過隙，我初次拜教從周先生竟已是在四十二年前了，但至今猶歷歷在目。

1976年早春，王西野先生（1914-1997）攜陳從周先生同來力今室雅聚。從周先生高高瘦瘦，身著深灰色中裝，寬厚儒雅，絲毫沒有一點(diǎn)大學(xué)者的架子。我向他行弟子之禮，先生知我從潘師君諾先生有年，他拉著我的手直稱“畫友”，一口杭州官白，風(fēng)趣詼諧，望之儼然，即之也溫。

陳從周與王西野

二老與家父言談時(shí)，我于一旁研墨裁紙。從周先生見墨漸稠，頓生畫意，從筆架上挑出稱心的筆來，便邊蘸水蘸墨，邊對(duì)我說：“斧丁小兄，我來畫竹，你來幫我拉拉紙?！闭f罷側(cè)身站定畫案前，鋪毫入紙。先生畫竿，行筆疾速，雖一抹便過，出筆、煞筆毫無游移。每畫一節(jié)竹竿，我即拉下一段紙，一米多長的紙，只用三筆。粗竿略濃，節(jié)間斷離而筆筆相接。先生接畫兩細(xì)竿，如錐劃沙，筠笢墨色勻停而兩邊如界，夭屈于粗竿之后。紙上大局已定，先生稍作停頓，作一番審視后，取勢疊葉，實(shí)按虛起，力送葉尖；枝葉迸挑，輕重相間；濃淡互破，掩映交加；枝葉活動(dòng)，各有態(tài)度。至此，先生擱筆，囑我將畫張于墻上，點(diǎn)上一支煙，默默視之良久。煙盡，先生方才取下畫，握管于淡葉處添上一小筆濃葉，這才書款鈐印。款為：“丙辰有心牧吾兄招飲，從舟即席揮此，醉意尚濃也。”（見圖1）印為王京盙先生所治白文“陳”印、朱文“從舟”印（此二印為家父代求）。

圖1《墨竹圖》

先師名郁文，字從周，擷自《論語》“子曰：郁郁乎文哉，吾從周”，“文革”中成為先生“罪名”之一，被迫易為“從舟”，故此時(shí)期大多以此字行。

畫復(fù)張于墻上，蓬蓽增輝：

先生畫竹，無論粗細(xì)，竿不厭長，這在畫界中很少見，竿長更見其用筆遒健圓勁；先生喜畫仰竹，葉少而清，枝疏而逸，這在畫界中也很少見，一見其用意蕭疏空靈；先生尚墨竹，畫界中雖多有所為，然其用墨潔凈，濃處渾厚如漆，淡處薄如蟬翼，幾叢疏葉濃淡交匯，荒率中益見蒼茫。無論濃處或淡處，滃滃然有濕潤之氣，蒼而彌秀，枯而彌腴，具閑和嚴(yán)靜之精神。

古代文人愛竹，皆因竹具氣節(jié)風(fēng)骨也。文湖州云：“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節(jié)葉具焉。自蜩腹蛇蚹，至于劍拔十尋者，生而有之也?！睆闹芟壬鶎懩?，存乎其人。

作此畫時(shí)，先生雖未置一語，然一筆一畫、一舉一動(dòng)對(duì)我來說皆是最直接的教誨。

先生見我若有所悟，又特為我畫一幅墨竹，上題：“煙梢露策任離披，瘦石虛廊楚楚宜。別向吳中尋粉本，網(wǎng)師園里兩三枝。斧丁畫友屬寫西野翁句。從周?！蔽抑?，寫形不難，難于得意，須象外摹神，搜妙創(chuàng)真。

我為從周先生入室弟子后，先生于丙辰（1976）端月畫花卉冊(cè)頁相遺，謝老國禎題簽《梓室墨痕》。全冊(cè)凡八頁，畫幅縱27.7厘米，橫35.2厘米，畫有蘭花、水仙、牡丹、荷花、芭蕉、芙蓉、菊花、梅花等八種花卉，皆為墨筆。

先生祖籍紹興，紹興為蘭鄉(xiāng)，先生愛畫蘭寄興。呂丈貞白先生曾題其畫蘭：“倘有幽香能入夢，人間春夢已迷離?！眳卫显娋湔f盡先生畫蘭之空靈。

圖2《蘭花圖》

冊(cè)中蘭花圖（見圖2），孤蘭偏于一隅，而一長葉出脫超逸，長葉下大塊款書。蘭雖孤而春葳蕤，先生刪撥大要，葉雖數(shù)筆，花才一二，見洗空心地之思。運(yùn)筆寥落，筆筆透紙，骨力強(qiáng)韌，有巖巖難犯之象。其氣，心隨筆遠(yuǎn)；其香，綿邈飄然。

圖上先生題：“換卻花籬補(bǔ)石闌，改園更比改詩難。果能字字吟來穩(wěn)，小有亭臺(tái)亦耐看。此言以少勝多，質(zhì)之斧丁老弟，以為然否？梓翁陳從周寫八頁?！?/p>

先生并特寄一箋與家父，其中云：“屬寫冊(cè)頁畫十二開留其八，奉呈即祈賢喬梓正之。弟于令郎斧丁兄藝事鄙見，當(dāng)可于末頁題辭中得之?！笨梢娤壬嵵仄涫隆?/p>

此題引清代汪春田《重葺文園》詩，譬畫之“以少勝多”。

先生說園：詩文言空靈，造園忌堆砌。園之佳者如詩之絕句、詞之小令，皆以少勝多，有不盡之意，寥寥幾句，弦外之音猶繞梁間。先生又云：“空靈”二字，為造園之要諦。花木重姿態(tài)，山石貴丘壑，以少勝多，須概括、提煉。園林密易疏難，綺麗易雅淡難，疏而不失曠，雅淡不流寒酸。

先生又以畫證“以少勝多”之“空靈”。

以少勝多，勝在空靈；空靈生筆意，生墨韻，生情趣，生化境。此諄諄教導(dǎo)，我終生不忘。

古人植芭蕉于廊下、齋前，稱為蕉廊、蕉房，此景此情常在古畫中見之。先生在家中小院也手植芭蕉，他在《簾青集·芭蕉鐘情》中記道：“小雨乍至，點(diǎn)滴醒人，斜陽初過，青翠照眼，在夏日是清涼世界，在秋天是分綠上窗，至于雨打芭蕉、雪壓殘葉，那更是詩人畫家所向往的了。”他說：“唯此綠意，可作長伴?！?/p>

圖3《芭蕉圖》

冊(cè)中芭蕉圖（見圖3）是先生院中四時(shí)常伴之芭蕉乎？

畫上蕉葉蕭蕭，筆少，墨多，意足。筆少在于枯濕虛實(shí)作一筆用；墨多在于實(shí)中求虛，濕中求渴，枯中求腴；意足在于蕉蔭如列陣排云，輕重深淺隱隱顯之，清光一片奕然動(dòng)人。此中之妙，為畫者意中之妙。

究先生筆墨，在于精神。其濃重處如停云，真力彌漫，其輕淡處如薄靄，虛靈入化。精神在濃處，尤在淡處，淡而有精彩，看似無意中得來，卻是格外經(jīng)意之處，有意無意，是筆墨間與天趣相合。此經(jīng)意、不經(jīng)意間頓生空靈，直可與古人爭衡。

先生有云：“云林小品，其不經(jīng)意處，亦即全神最貫注處?！贝嗽屏盅?？此先生也。

畫有以簡淡為貴者，有以工艷為貴者，有以厚為貴者，有以奇為貴者，而此芭蕉圖貴在筆墨精神迥出紙上，貴在筆墨空靈興無限之情，令人對(duì)之穆然，傾消塵想。

梅于畫史可謂自成一支，宋人畫梅，大都疏枝淺蕊，至元王元章別開生面，易以千花萬蕊。文人作畫少有不畫梅者，以畫梅著稱者相繼輩出，備寫竹籬寒月、暗香疏影之致。從周先生畫梅，直抉梅花精神于毫端。

圖4 《梅花圖》

冊(cè)中梅花圖（見圖4），干老枝稀，淡蕩花閑，落筆簡凈，然筆有盡而意無窮。先生謂我：“筆少畫多在于勢，筆簡意厚在于氣?！毕壬鲋Ω桑鹗致涔P隨濃隨淡，直中寓曲，無筆不曲，皆多意態(tài)；行筆轉(zhuǎn)束，一轉(zhuǎn)一束，皆成意趣。先生謂我：“不可信筆，鹵莽不是蒼老；不可刻意，做作頓失活潑?！毕壬γ?，用筆深厚，圓轉(zhuǎn)流暢，豐韻潤澤。先生謂我：“不在華滋而在雅健，不在精細(xì)而在清逸。”雅健者，玄靜淡泊，老成縱橫；清逸者，不撓不茍，超眾脫俗。

先生畫花卉，不襲前人，自出機(jī)杼，多有種種脫化。

圖5《水仙》

冊(cè)中水仙（見圖5），畫葉全不同于前人。前人或以細(xì)筆作雙鉤，或以粗筆作沒骨。先生另辟蹊徑，以沒骨法作勾勒，一筆當(dāng)一筆用，筆筆見墨見水，氣骨風(fēng)流。落落清姿，遙遙淡影，無染一點(diǎn)俗塵氣。

圖6《牡丹》

冊(cè)中牡丹（見圖6），畫花又不同于前人。前人或雙鉤暈染，或大筆點(diǎn)厾。先生畫花瓣，先作枯筆皴抹，后用濕筆點(diǎn)厾，枯不礙濕，濕不洇枯。蒸蒸之色，穆穆之容，愈見大家風(fēng)韻，愈見渾厚高邁，不帶一絲脂粉氣，不帶半點(diǎn)霸悍氣。

先師歸去道山已有十八年了，可奇怪的是我從未在夢中見到先師。我明白了，這是因?yàn)槲页Ｋ枷壬庾x畫，畫上先師手澤存焉，他還常在我的身邊，觸機(jī)而問，隨機(jī)作答。先師還在治園作畫，還在吟詩填詞：

“不信我來花事過，畫堂依舊芳芬。午陰嘉樹復(fù)濃蔭。蟬鳴門外柳，人倚水邊亭。   

漫道此生還似夢，老懷未必堪驚。名園勝跡幾重經(jīng)。浮圖高百尺，健步上青云。”

圖7《芙蓉》

圖8《荷花》

圖9《菊花》

2018年5月18日于三醉書屋

（原標(biāo)題為：讀梓室墨痕——追思先師陳從周先生的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