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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皇家園林里一邊打工,一邊寫作

一位頭發(fā)灰白的大爺背著一捆剛從皇家園林里砍下的柳枝,路過一道長廊時,他把身子橫過來,才順利通過狹窄的過道。大爺面色平靜,像古時宮殿里的一名內(nèi)侍。杜梨透過咖啡廳的門框看到這一幕,皇家園林里與生命有關的細節(jié)和見聞都是她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部分。
杜梨有兩個身份,一個是皇家園林里的工作人員,一個是青年作家。當初入園工作時,她看到有同事背下了園內(nèi)長廊上14000多幅壁畫的故事。如今杜梨在此工作了三年,慈禧常坐的寶座、鏡面屏風、德國進口的吊燈、比利時進口的鏡子,她如數(shù)家珍。
歷史走過,如今這里已不是宮廷禁地,而成為網(wǎng)紅打卡點。園子里,有游人穿著清代服飾,在攝影師的指導下擺出各種姿勢,一些游人在一旁圍觀。穿行在一條石板小徑上,兩只喜鵲正在啄食一顆只剩殘核的蘋果,杜梨俯身撿起蘋果,扔向一旁的草叢里,喜鵲飛到枝頭上,待游人離去,又鉆進草叢里。
成千上萬的游客,參差豐富的情緒在杜梨面前展開,她寫下非虛構(gòu)文集《春祺夏安》,也出版了科幻長篇《孤山騎士》,真實與想象都從這里出發(fā)。

杜梨 受訪者供圖
守殿的人
進入皇家園林的前6個月,杜梨被分到香香閣守殿,在那里看護銅鶴、銅瓶和觀世音菩薩,或者在山門進行游客疏導和全院巡視。
上大殿守殿前,同事告訴她,殿堂管理無外乎每天看門、拖地和擦桌子。新來的同事們起初都覺得這是天方夜譚,后來每天不拿雞毛撣子,渾身都不舒服,“仿佛一叉腰就能變成什么總管?!倍爬嬖谒臅飳懙?。
園林里,香香閣地勢最高。每周一,杜梨舉著雞毛撣子,登上殿閣高層眺望,北風拈走殿閣里的灰,撒向廣闊的湖面,似乎她也跟著乘風遠去了。
穿過彩色大門,通往香香閣的臺階較為陡峭險峻,抬頭仰望才能看到閣頂。有大爺癡迷于“懸崖探戈”,踩在臺階邊拍照。杜梨小碎步前去提醒時,大爺又變換姿勢,懸空半步,她的心也跟著懸起來。
許多游客爬到閣頂后,氣喘吁吁地坐在石臺上休息,石梯光滑,兩側(cè)是彩色的琉璃石欄。游客一多,容易發(fā)生擁擠踩踏。這時,杜梨會穿著黃色馬甲,疏導游客。
因為處在園區(qū)的頂端,杜梨和其他守殿的同事每天都要比其他人提前半小時到地鐵站或停車場,再上山。
剛上班沒幾天,杜梨就因想抄近道而在前山迷了路。清晨,大霧彌漫,山上信號極差,導航在亂跑,她眼前是光禿禿的山石,手邊成群的柏樹,她不得不“連滾帶爬”地翻上去。
拜佛的人很多。從早年開始,傳言這里菩薩很靈,人們不停地往菩薩身上扔錢,“為了保護菩薩,現(xiàn)在不允許大家進閣投錢了。”
有外省市來的拜佛團,每人手里都有糖,許完愿后吃掉。領頭的婦女硬要給菩薩供糖,杜梨和同事就把糖放在香香閣的抽屜里,碰到低血糖的游客,就拿出來給他們吃。
更多的游客,會將各種水果和零食鋪在閣門前,小砂糖橘從袋子里滾出來,滾進了青石板的溝里。有天,一個戴墨鏡的年輕女孩打著傘,夾著一大束鮮花,拎著兩兜子水果,氣喘吁吁地爬上來,興致勃勃地來問杜梨,才發(fā)現(xiàn)不接受供奉。
如果上晚班,最令人惆悵的事,“莫過于清山”。每當關門時間一到,那些攝影愛好者還執(zhí)著地尋找最好的角度,無論杜梨和同事怎么提醒,也不肯離去,像打游擊似的在廊院里游走。
傍晚閉園后,游客散去,杜梨趁天黑前拍下一些空鏡頭,發(fā)在視頻號上,大爺大媽們愛看,說感覺重回到皇家苑囿,待遇堪比慈禧。
游客與同事
在皇家園林里工作三年,杜梨幾乎沒有時間閑逛。
她形容,每天早晨不到6點,一長串來晨練的大爺大媽排在宮殿門前。北京大爺大多目不斜視,從褲腰里掏出拴繩的免票老年卡,往機器上一碰,不管刷沒刷上,意氣風發(fā)地沖進園林里。
“如果6點門沒有開,一準兒打電話投訴?!背烤殹⒊柽^后,大爺大媽們便回家睡覺,“美滋滋地泡上一壺茶,頤養(yǎng)天年?!睂τ诶先藗儊碚f,這所園林是他們晚年生活的一部分。
杜梨在這里做過保潔、守殿員,和她一起“入園”的同事當中,各有各的故事:有在法院待了四年的刑事庭書記員,有在檢察院待了兩年的干事,有各個高校學園林和考古專業(yè)的應屆碩士生,還有高考數(shù)學將近滿分的女孩。
但同事們在不同的崗位,彼此很少能碰上面。
住在懷柔的同事早上4點50起床,開車上高速,行駛近80公里;而家在密云的同事,凌晨3點半起床,拼車到西直門或西壩河,再換乘公交車。
在第一輪輪崗中,他們被分配到各個宮殿里值守巡視,看護室內(nèi)文物。為了防火安全,各個宮殿里都沒有現(xiàn)代的供暖和照明設備。
寒冬之中,杜梨和值守的同事裹緊單位給他們量身定做的羽絨大衣,里面穿上兩層羽絨、毛衣和保暖內(nèi)衣,腿上穿三條褲子,穿上厚底登山鞋,渾身上下貼滿暖寶寶,手里再揣上單位發(fā)的熱水袋保暖。
園林很少有清凈的時間。杜梨需要在游客到之前,快步穿過那扇有數(shù)百年歷史的宮門,抵達她的崗位。同樣的問題,她可能每天要向不同的游客回答幾百遍,有時會有古今交錯的恍惚感。
園林里不都是良辰美景。她記得,有想逃票的大爺舉起拐杖,敲打年輕女售票員的頭;有20多歲的青年游客指著售票員罵?!氨粴虻膯T工可以報警,而難聽的話,只能自我消化?!惫珗@門區(qū)就像一面鏡子,照出社會萬象。
這幾年,陸續(xù)有幾位同事辭職離開,原因是通勤時長太長。不過杜梨說她認識的年輕人,都看中這份工作的穩(wěn)定。
杜梨的同事漠漠在北京的區(qū)重點高中畢業(yè)后,考入北京林業(yè)大學,“她個性隨遇而安,沒有特別強的野心?!币咔楹螅竟ぷ鞯穆眯猩绲归]了,漠漠就考到了皇家園林,在宮門檢票。
說起來,漠漠的先輩與宮廷有些淵源。一百多年后,一屋子宮廷服飾陪著漠漠,默默地看守大門。
來這里之前,杜梨曾在新媒體公司工作,那些過去和現(xiàn)在常倒映在她的夢里。
她曾夢到,盛夏雨后的傍晚,她站在皇家園林半圓的藍色屋檐下,透過瓦當?shù)蜗碌乃煟粗h處的同事們。夢中她跳槽去了一家時尚公司,做文案策劃之類的工作??粗車轮碌呐?,她猛然想起,自己終于不用爭奇斗艷,可以素面朝天地自在上班。
盡管如今的工作有時也像圍城,但好處是不再像從前那樣殫精竭慮,“有了很多頑主同事,誤打誤撞進入了一場大型情景喜劇,將現(xiàn)代的宮內(nèi)故事繼續(xù)演繹下去?!?/p>
杜梨 受訪者供圖
做夢與寫作
從初中起,杜梨常常做一個夢,夢中有荒涼闊大的城市,有險峻的高山、黃河、冰瀑布、九江和奔涌的泉水,還有埋藏在幼年記憶深處的、20世紀90年代荒涼的西直門,這些像是她靈魂的另一個維度。
她形容工作之外,最喜歡做的事就是睡覺和寫作。寫作是6歲時便確立的夢想。那時,父親給她念《伊索寓言》,“老鼠在獅子頭上沙沙地走了起來”, 她就打定主意要成為一名作家。
她喜歡《西游記》,記得里面每一個蝦兵蟹將的名字,不起眼的事物總吸引著她。
杜梨經(jīng)常徒步爬山,或是扛著長焦鏡頭到處拍鳥。有年秋天,她和家屬還有兩個學姐,下午2點從懷柔上山,傍晚行至1000多米高的懸崖邊,路被大雨沖毀,她們只能呈90度背對著山谷,摸著山石和枯枝慢慢挪下山。
天色漸漸沉下來,駭人的山谷變成深淵巨口。在那漫長的半個多小時里,她最后的念頭是還沒有寫出更多令人滿意的文章。
“搶命似的寫,搶命似的活,依舊是我的人生信念?!痹诿襟w行業(yè)的幾年,杜梨做過一些文化采訪,從演員、歌手、搖滾樂隊、博物學家到素人。
杜梨現(xiàn)在身邊的同事幾乎都是爽利的大哥大姐,或者是樸實的保安保潔,接觸的大多也是本地的游客,她對他們很有興趣。“我總是有種磁場,遇到志同道合的人,經(jīng)歷各種苦事怪事,認識各種飽受折磨的靈魂,并與之達成共振?!?/p>
兩年前,杜梨把自己在皇家園林里的所見所聞寫進了書里。很快,她作家的身份在皇家園林傳開了,不僅很多同事都知道,大爺大媽也不停來找她,小朋友問她作品在哪里看,甚至學姐在酒吧遇見的陌生人、閨蜜在網(wǎng)上認識的相親對象,都知道她在皇家園林工作。
2016年,從英國念完創(chuàng)意寫作回國時,杜梨“總覺得廣闊天地大有可為”。她在文學期刊上發(fā)表過中短篇小說,也獲得過幾項文學獎。
杜梨不喜歡社交,也不喜歡站在舞臺中央?!叭雽m”前,她已經(jīng)做自由職業(yè)兩年了。
2019年一整年,她沒有工作,待家里寫長篇小說,她給文學雜志投稿,幾個月收到一筆稿費,能夠撐半年房租。她在大興一個偏遠的地方租下一間工廠小房子,復習考博。她隔壁住著一個說唱歌手,白天一直在練習歌詞,晚上總不睡覺。杜梨跑去跟物業(yè)說了幾次,物業(yè)說管不了。
考博失敗后,母親提議杜梨去考皇家園林的工作,說離家又近,環(huán)境又好,還是事業(yè)編,“何樂而不為?”杜梨并不知道那里是干什么的,考上了,就去了。
在有關皇家園林的故事里,她最喜歡長號與冰輪這篇。
冰輪是她的同事,皇家園林里的一名檢票員。他從前學古典樂,吹了十多年長號,但每年考樂團都失利,或是考上了一些他不想去的樂團。
冰輪放下了他的長號,在皇家園林里干了整整15年,每天平靜而機械地檢票。在園內(nèi)的一排職工照里,大家都穿著白襯衫和黑西裝,照片下貼著服務宣言,而照片里23歲的冰輪眼神桀驁,“無論怎么看,都不太屬于這個地方?!?/p>
冰輪再也不吹長號了。但杜梨感覺到,每一種人生都有相似之處,正如她在書里寫的:“在檢票口也一樣,要熟練地攔住逃票的游客,要在凌晨和傍晚守至無人,要在人流密集的時刻學會掌握大小調(diào)的調(diào)控。當我在崗亭里一面接待各地旅游團,聽遍酸甜苦辣的鄉(xiāng)音,一面追出去把逃票的人追回來……同時穿行的兩個我,不比四重奏來得更輕松?!?/p>
初秋,園林里的桂花只剩余味,杜梨認得每一棵金桂和銀桂,她走到一棵樹前,低頭嗅它的香氣。
同事們依舊在自己的崗位上忙碌,檢票處、游客中心、博物館,都是她待過的地方。游人不絕,喧嚷嬉鬧。山腳下,柳枝低垂,一只綠頭鴨劃過水面,朝著位于湖岸遠處的巢穴游去,消失在一團枯黃的荷葉之中。
(除杜梨外,文中人物均為化名,地名香香閣亦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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