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介紹】

第一次聽說黑山，源于一則當(dāng)?shù)嘏e辦“懶人大賽”的趣味新聞。參賽者保持躺平姿勢、比拼臥床時長，獲勝者還能獲得1000歐元的獎金，真的是“懶到家了”。

但其實除了“好心態(tài)”之外，這個“歐洲最年輕的國家”還有許多值得挖掘的歷史遺跡和自然風(fēng)光。今年是共建“一帶一路”倡議十周年，我們的同事汪倫宇不久前遠赴南歐采訪，帶回了更多關(guān)于黑山的一手信息。這個只有60萬人口的國家，為何想要以“懶”聞名？在當(dāng)?shù)芈眯泻烷L期生活，又有什么不一樣的體驗？本期《哪里哪里FM》，我們請來在黑山居住了近十年的“黑山第一位中國留學(xué)生”趙芷熠，與澎湃新聞國際部記者汪倫宇一起，聊了聊他們的黑山印象。

【本期嘉賓】

趙芷熠 黑山第一位中國留學(xué)生、《歐洲時報》黑山辦事處主任

汪倫宇 澎湃新聞國際部赴黑山報道組記者

【時間軸】

01:37 哦，我的朋友，多睡會兒吧 

04:00 黑山“懶人十句”，自嘲or旅游營銷？

05:15 黑山人也早八，只是更會享受生活

07:15 真正的懶，是懶于參加“懶人大賽”

09:00 黑山中年男性日常：早起來一杯醉生夢死

12:23 黑山為何一定要建高速公路？親測悟了

17:49 全員社牛的黑山人，不認識也要說聲Ciao

19:22 奇妙建筑大賞：熱帶“筒子樓”

23:20 在既i又e的國家，承包一整個海灘

25:02 洛夫琴山：黑山人的精神故鄉(xiāng)

28:36 采蒂涅、尼克希奇和科托爾，盛產(chǎn)詩人和哲學(xué)家

31:40 活在當(dāng)下的黑山人，基本都是月光族

36:26 黑山人如何看待遙遠的中國？

40:33 這里簡直是“戶外愛好者天堂”

44:30 它最吸引我的地方，是不確定性

46:10 作為環(huán)球旅游的終點站，他們后悔了

【內(nèi)容節(jié)選】

以下內(nèi)容為基于節(jié)目錄音的口述稿，僅對語法與用詞稍作修改。

01

懶=松弛，好心態(tài)決定黑山人一生

汪倫宇

黑山這個國家很小，可是就體量而言，它體現(xiàn)的多元性還是非常讓人印象深刻的。

“懶人十句”可能更多的是黑山人的一種自嘲，同時也是一種對外旅游營銷的手段，相當(dāng)于一張文化名片。在一些當(dāng)?shù)氐募o念品商店，店家會把它從黑山語翻成像英語、法語、俄語、中文等使用人數(shù)較多的語言，印成明信片或者其他旅游紀念品。

黑山當(dāng)?shù)亓鱾鞯摹皯腥耸洹?/p>

其實我也問過一些當(dāng)?shù)氐呐笥?，他們就是模糊地知道有這么個東西，但是具體哪十條也答不上來。如果說他們懶，他們自己也不一定會承認。

趙芷熠

當(dāng)?shù)厣习嘧逡彩恰霸绨巳恕保踔劣械牡胤绞窃缟?點開始上班。說他們懶，但是有的時候大家又很勤勞。

黑山政府的工作時間一般是早上8點到下午4點，中間會有半小時或者一個小時的午餐時間，大家可以喝點咖啡，吃個三明治快速補充一下能量，然后繼續(xù)工作。所以中午比如說去銀行或者政府部門，他們其實沒有正式休息的時間，12點、1點去，他們也是在辦公的。

4點下班以后，就是自己的生活。夏天這邊天黑得比較晚的，9點以后才落日，所以下班以后還來得及去海邊游個泳。

黑山南部的海濱城市布德瓦

“懶人大賽”在當(dāng)?shù)仄鋵崨]有掀起什么軒然大波，大家都覺得很正常，“這是我們民族的特色”。有的人覺得就是個噱頭，但是其實參加的人數(shù)很少。大部分黑山人是懶于參加這項比賽的，真的是懶到懶得參加“懶人大賽”。

阿四

我剛剛還在說他們早上起這么早，是因為連覺都懶得睡。

趙芷熠

當(dāng)?shù)厝舜_實是睡得晚、起得早。生活中他們是比較松弛的，可以說應(yīng)對所有的問題，就是一句“Samo Polako”，意思就是“慢慢來”。比如說我很著急要去銀行去開一張存款證明，銀行柜員就會看著我說“不著急，慢慢來”，銀行的安保人員也會說“你別著急，先坐下來，到你的時候會叫你的”，或者說“要不然你去喝一杯咖啡，等一會再過來”。

阿四

那他們的時間觀念是不是也不太強？

趙芷熠

對，可能我們約好9點要見面，9點10分來，我都覺得他很守時了。包括以前在大學(xué)上課的時候，那種100多個人的大課，教授也會姍姍來遲。大家也都習(xí)慣了，因為大家知道教授這一天的事情太多了，他要教我們的課，有時候要考試，所以早上肯定是要先喝一杯40度的白酒，才能開啟對他來說痛苦的一天。

幺幺

所以他們是從早上就開始喝酒的。

阿四

還是40度的酒。

趙芷熠

尤其是上年紀的，比如說60歲以上的黑山男性，早餐一定都要喝一杯白酒。

趙芷熠

他們自己有的時候也會自黑，說“我們是歐洲最懶的民族”。但是有一些人覺得“懶”其實并不是貶義詞，而是一種對民族特性的放大，“我們的生活節(jié)奏就是這樣”，“本來這一天都是要這么度過，那不如開開心心地度過”。

02

“最不像首都的首都”，咖啡廳比紅綠燈多

趙芷熠

我是2014年來的黑山，到現(xiàn)在將近十年了。

我第一次到黑山應(yīng)該是2013年8月來旅游，去的是世界文化遺產(chǎn)城市科托爾。我當(dāng)時感覺很好，心想不如就在這兒上大學(xué)吧。后來發(fā)現(xiàn)外國人還是在首都生活更方便一些，最終就決定在波德戈里察上學(xué)，在黑山大學(xué)最古老的經(jīng)濟學(xué)院。黑山當(dāng)?shù)氐囊恍┱?，包括前總理、總統(tǒng)都是黑山大學(xué)畢業(yè)的，都是我的“學(xué)長”。

黑山首都波德戈里察

對我來說，波德戈里察是最不像首都的一個首都，因為像科托爾、布德瓦這些南方城市，比起波德戈里察會更發(fā)達一些。但波德戈里察作為當(dāng)?shù)氐奈幕驼沃行?，還是比較宜居的，包容度很強。

我感覺在這個城市遇到的外國人一點也不比黑山本地人少。而且相比海邊，波德戈里察的生活節(jié)奏會稍微慢一點，大家生活的幸福度都比較高。他們看到不認識的人，路過的時候都會跟你打個招呼，跟你說一聲“Ciao（你好）”或者微笑一下，這種感覺還是挺好的。

汪倫宇

我對波德戈里察的第一印象就是，從建筑風(fēng)格上來看，它非常像我們中國人所熟悉的那種社會主義陣營的建筑風(fēng)格。比如一些比較大的政府部門建筑，特別像那種蘇式的大禮堂，有些普通的居民樓也很像我們所熟悉的“筒子樓”。

黑山在加入南斯拉夫聯(lián)邦以前，基建水平比較低。新的社會主義政權(quán)成立了以后，就在波德戈里察建了很多基礎(chǔ)設(shè)施，想把山間的農(nóng)民吸引到城市來提升城市化率。但是從地理來講，黑山是一個南歐國家，離海也很近，所以有一種比較強烈的反差感。

還有一點當(dāng)時讓我比較吃驚，就是這個城市道路比較寬，但我們在那里開車基本上沒有看到紅綠燈。我當(dāng)時就在想，這說明什么呢？是車流實在是太少嗎？還是說當(dāng)?shù)厝碎_車的風(fēng)格比較別具一格，沒有那么多的條條框框？我待了幾天之后傾向于后者。

趙芷熠

我覺得當(dāng)?shù)亻_車的人還是挺多的，一家基本上會有兩到三輛私家車。紅綠燈比較少是因為現(xiàn)在很多道路都是轉(zhuǎn)盤。轉(zhuǎn)盤其實更多就是靠自覺性，誰先進入這個轉(zhuǎn)盤，你要讓后面外側(cè)車道的人再進來。

有時候當(dāng)?shù)厝艘矔悬c“路怒”，我覺得他們是盡可能壓縮交通的時間，放到喝咖啡和休閑上去，所以在開車的時候就很著急。但是紅綠燈確實很少，很多人來了之后都說，黑山的咖啡廳比紅綠燈要多。

03

黑山海濱城市：夏天是e人，冬天是i人

趙芷熠

黑山的旅游業(yè)很發(fā)達，能玩的地方也挺多的。比如說夏季去海邊，冬季去北部滑雪。

黑山主要是喀斯特地貌，山比較多，山上長有當(dāng)?shù)靥赜械臑跛桑幪斓臅r候從遠處望去整個山都是黑色的，這個國家也因此而得名“黑山”。

旅游的話，我覺得黑山北部是一個比較好的去處，國家森林基本都分布在北邊，所以露營點很多，而且都是免費的。你可以開車過去，把車停在營地，自己支一個小帳篷，那邊會提供一些用水，然后這一天就輕輕松松悠閑地就度過了。所以說黑山“懶”可能也有這個原因，就是大家周末實在沒有地方去，那就去露營，發(fā)呆度過這一天。

黑山北部杜米托爾國家公園內(nèi)的黑湖

黑山的旅游旺季和淡季感覺還挺明顯的，尤其是在沿海的旅游目的地布德瓦、科托爾和蒂瓦特，四五月旺季開始，直到十月還有游客在。但從十一月開始就會看到海濱城市的咖啡廳都關(guān)門了，餐廳基本是不營業(yè)的狀態(tài)，以前外擺的一些桌椅都收起來了，走進古城里就有一種空城的感覺。

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就是八九月，那個時候好熱鬧，海邊的風(fēng)有點大，就看到海面好澎湃啊。等我再去的時候是12月份，就覺得怎么能這么寧靜？完全就是兩種狀態(tài)，就好像夏天的時候是一個e人（外向型人格），到了冬天就是一個妥妥的i人（內(nèi)向型人格）。

汪倫宇

黑山有一些自然景點可能跟文化景點是重合的，比如離波德戈里察大概四五十公里的地方，有一座山叫洛夫琴山，在他們的民族精神上扮演了比較的重要角色。

首先它風(fēng)景特別美，像森林公園一樣。在洛夫琴山頂上往西看，可以清楚地看到科托爾古城所在的峽灣，也可以看見亞德里亞海。

科托爾古城及其所在峽灣

同時這也是一個文化圣地。黑山的國家和民族文化認同，都是在當(dāng)年南斯拉夫人對奧斯曼土耳其入侵的抵抗過程中形成的。當(dāng)時因為奧斯曼人多勢眾，南斯拉夫人在開闊地形上確實打不過他們，所以就跑到山間來進行長期抵抗，其中一個據(jù)點就是洛夫琴山。

而且當(dāng)時黑山的部落制是一個非常強大的社會制度，很多比較顯赫的部落首領(lǐng)會聚在一起，跟當(dāng)時的大主教或者國王開會、做出一些重大決策，地點就是在這座山上。洛夫琴山可以說是黑山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

另外，19世紀有一位在黑山歷史上扮演了重要角色的國王，同時也是一位詩人和主教，他的墳?zāi)挂苍诼宸蚯偕礁浇?。我?dāng)時去了他山間的陵墓，修得確實非常別具一格，是把很多山脊打通了，有點像《魔戒》里面矮人的古都。你一看那個地方，就能明白當(dāng)時他們?yōu)槭裁纯梢栽谏嚼飳W斯曼人開展長達幾個世紀的抵抗。

趙芷熠

如果提到文化景點，一定就是去采蒂涅。這個地方誕生了很多黑山的政治家或者是詩人，包括原總統(tǒng)府也在采蒂涅，總統(tǒng)的就任儀式典禮不光要在首都辦，還需要在采蒂涅放禮炮舉辦。

同時采蒂涅有一座在黑山王國時期比較有名的修道院，當(dāng)時修道院其實就是接受教育、傳播文化的地方。采蒂涅的修道院還產(chǎn)生了黑山第一本打印的書籍。所以黑山人說“我們的靈魂來源于采蒂涅和洛夫琴”。

黑山王國古都采蒂涅的街頭

再就是在像尼克希奇這種農(nóng)業(yè)城市，教堂和修道院里還有很多文物。因為當(dāng)時黑山是農(nóng)業(yè)國家，農(nóng)業(yè)發(fā)達的城市，發(fā)展規(guī)模才能更壯大一點，現(xiàn)在很知名的科托爾、布德瓦、提瓦特，遺留下來的文化遺產(chǎn)反倒會比內(nèi)陸城市少一些。

科托爾之所以會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也是因為它是中世紀建筑保存最完整的古城，留下了當(dāng)時的建筑和一些使用的器具。

科托爾古城近景

幺幺

之前還聽說科托爾古城里有很多貓。

趙芷熠

對，因為科特爾古城當(dāng)時發(fā)生過鼠疫和大地震，而貓可以抓老鼠，所以貓在科托爾是很神圣的一種動物，家家戶戶都會放一些免費的貓糧，或者去醫(yī)治生病的貓，所以它們在科托爾生活得非常好。

04

活在當(dāng)下，未來可期

幺幺

從日常生活來看，黑山是一個宜居的地方嗎？

趙芷熠

根據(jù)黑山的官方統(tǒng)計，當(dāng)?shù)氐钠骄べY大約是720歐，法律規(guī)定的最低工資是一個月不能低于450歐，不論從事什么工種。另外當(dāng)?shù)氐慕逃?、醫(yī)療都是免費的，外國人也可以享受和當(dāng)?shù)厝艘粯拥拇?。但它的公立醫(yī)院醫(yī)療水平和醫(yī)療設(shè)施相對比較落后，而且看病要排隊等很久，私立醫(yī)院的價格相對來說就很高。

就物價而言，我覺得如果在歐洲生活慣了的人，會覺得相比起其他歐洲國家，黑山的物價太低了，比如打車的起步價只要1歐。但因為黑山?jīng)]有特別大型、集中的農(nóng)業(yè)和工業(yè)，所以它的很多食材包括基本的生活用品都是靠進口，這就導(dǎo)致了商品價格對當(dāng)?shù)厝藖碚f負擔(dān)還是比較大的。

當(dāng)?shù)厝嘶旧隙际恰霸鹿狻保べY就用來買吃的，然后喝喝咖啡，剛剛夠用。因為黑山?jīng)]有產(chǎn)權(quán)的問題，所以大家就和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住在一棟小房子里，沒有太多住宿上的擔(dān)憂。但也有很多人會選擇自己出來租房住，生活壓力就會大一些。

幺幺

聽起來他們還挺“活在當(dāng)下”的。

趙芷熠

是的，他們不攢錢，就很“活在當(dāng)下”，過好每一天的生活，沒有很大的壓力，又很開心。

汪倫宇

現(xiàn)在當(dāng)?shù)氐奈飪r有一些變動，特別從最近一年多以來，當(dāng)?shù)匾幌掠窟M來很多俄羅斯人和烏克蘭人。可以想象一下，一個國家的人口突然膨脹了10%，而且多出來的人口，多半都聚集在那些沿海城市或者采蒂涅這種城市化率比較高的地方，一下就把那里的物價和房價都推高了。

我跟黑山當(dāng)?shù)厝巳チ?，他們都說直觀感受到最近這一兩年物價明顯漲了很多，比如說日常的食品可能漲了百分之二三十都很常見。

幺幺

總的來說，黑山最吸引你的地方是什么？

趙芷熠

當(dāng)?shù)氐娘L(fēng)景肯定是一方面，再就是這個民族的人都很熱情。我剛來黑山的時候，說不好當(dāng)?shù)卣Z言，英語他們又不好，大家基本上就靠著翻譯軟件跟“手語”溝通，但他們都很熱情，會邀請我去家里吃東西。只要你進到他們家，嘴基本上就沒有停過，從最開始一滿杯的果汁到他們做的小點心，直到午餐。只要去一個人家里做客，沒有三個小時是出不來的。

還有他們的生活方式，節(jié)奏很慢，既不完全是歐洲的感覺，也不完全是南斯拉夫的特色，而是一種很好的融合。既吸納先進的，又能保留自己民族特有的，我覺得這一點還是挺好的。

另外就是他們對外國人都很包容，不論你來自哪一個國家，哪一個民族，他們都很歡迎你來到黑山。我覺得這是最吸引我的一點，也是讓我從一開始來到黑山，然后留學(xué)，再慢慢到在這里工作和生活的原因。

汪倫宇

黑山對我來說最大的吸引力就是，黑山人這個群體在自我身份認同上的掙扎，是在南歐的其他國家很難看到的。在西班牙或者意大利，當(dāng)?shù)厝私^對不會對“我是誰”這個問題有這么多的猶豫，我覺得他們已經(jīng)定型了。但是在黑山，我覺得在未來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里，這個國家的人都會繼續(xù)生活在這種身份認同的掙扎當(dāng)中。

不管從政治還是文化角度來說，都很難斷言未來20年這個地方會變成什么樣子。是要徹底地融入歐盟，成為歐洲文明大家庭的一部分？還是真的能夠把南斯拉夫共有的文化認同，以某種新的形式再現(xiàn)出來？我覺得這種不確定性是很吸引我的。將來如果有機會，我一定會再去看看這個地方，再去跟這個地方的人聊一聊。

*圖片來自節(jié)目嘉賓

策劃、主播 / 幺幺、阿四

剪輯 / 小鍋

監(jiān)制 / 徐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