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邦茶座>>

在紹興市政府官網(wǎng)上有一則九年前（2014年12月4日）的新聞，寫到21世紀教育研究院研究員、北師大高中語文實驗教材副主編王麗老師，專程從北京來到百年老校斯民小學考察與指導。她認為斯民小學不是懷舊，是對傳統(tǒng)優(yōu)質教育的追尋與傳承，這座景觀式的名校，是中國近代鄉(xiāng)村教育的一個縮影，是中國文化與教育史上的一個標桿，是一道嘆為觀止的絕版的人文風景。

目前，她以紀錄片《斯民小學》來記錄、致敬這所“景觀式的名?！?，已在騰訊、愛奇藝、B站三大平臺播出，引起更多的關注，被觀眾譽為“今年最美好的紀錄片”。

本期政邦茶座，邀請到王麗老師，談談過去這些年她和這所學校的故事。

本期政邦茶座嘉賓：王麗，知名教育研究學者，熱播紀錄片《斯民小學》導演，北京21世紀教育研究院研究員，《中國青年報》特稿作者，北師大版高中語文教材副主編。1997年11月在《北京文學》第11期發(fā)表《中學語文教育手記》，引發(fā)有關中國語文教育的社會大討論。主要著作有《追尋失落的中國教育傳統(tǒng)》（教育科學出版社，2010.12）、《中國語文教育憂思錄》（教育科學出版社，1998.11）、《人世間最美麗的》（四川教育出版社，2005.1）等。

政邦茶座主持人：高明勇 政邦智庫理事長。

高明勇：首先，恭喜您的紀錄片《斯民小學》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之前您曾做過老師，也曾做過媒體的專欄作者，這一次為何會選擇講述這個“百年村小”的故事，并且用自己并不熟悉的紀錄片形式？

王麗：

從清末廢科舉興學堂至今，中國有百年歷史的小學并不少，大多數(shù)只留下一些文字資料。浙江省諸暨市斯宅村斯民小學創(chuàng)辦于1905年，至今仍留存有建于1919年的老校舍，編撰于1929年的《斯民校志》，和校舍同齡的百年梓樹，作于1929年的校歌……這些元素組合在一起，構成一幅百年間中國鄉(xiāng)村教育的生動圖景，其所呈現(xiàn)的人文之美、風物之美，遠非文字所能表達。

更難得的是，在小小的斯宅村，還有兩座保存完好的家塾：建于1822年的筆鋒書屋和建于1840年的華國公別墅，皆屬中國傳統(tǒng)文教建筑的典范之作。兩者與斯民小學一起，形成一條完整的鄉(xiāng)村教育文脈，特別適宜以影像的方式，讓觀眾直觀地感受到中華文明耕讀傳家的深厚傳統(tǒng)。因此，我在為《中國青年報》撰寫了《一個家族書寫的教育史》（2015年2月25日）之后，嘗試以紀錄片形式，用鏡頭去講述“百年村小”的故事。

高明勇：從2015年開始，拍攝、制作前后耗時8年時間。在這八年里，您曾遇到過哪些困難，都如何克服的？

王麗：

對于我這樣一名師范學校退休教師和教育研究者而言，這種跨界帶來的困難超乎想象，整個過程好像在一條漆黑的隧道中摸索，憑著內心的直覺，跌跌撞撞往前走，幾度陷入絕境。其間換過七名攝影師，四名剪輯師，前后籌款四次，捐贈者有基金會、斯民小學校友，還有我的學生。他們出于對我這個“菜鳥導演”莫名的信賴，無條件地支持我，成為我繼續(xù)拍下去的動力。

高明勇：拍攝過程中，斯民小學發(fā)生了哪些新變化？

王麗：

2015年開拍時，斯民小學還有120名學生。但后來越拍越少，到2019年下半年只剩63名。更嚴重的是，根據(jù)統(tǒng)計，下一年的秋季學期只有三名一年級新生。斯劍光校長憂心忡忡。家族中德高望重的斯章梅先生跟校長說“劍光，不能坐以待斃啊！要想想辦法??！”因為在斯宅村人心目中，這所學校是斯氏祖先創(chuàng)辦的，要是關門了就對不起祖宗，就是不肖子孫。

這時，斯民小學的上級機構——東白湖鎮(zhèn)中心學校和諸暨市教體局，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出于一種樸素的歷史責任感，覺得不能聽任這樣一所百年村小關門。諸暨市教體局作出決定：特批斯民小學向外省籍學生開放招生。并且，東白湖鎮(zhèn)政府先后給斯民小學配備了兩輛校車，接送路遠的學生上學。招生信息公布后，一些在諸暨打工的外省籍家長聞訊，把孩子送到斯民小學寄宿，還有一部分逃離“內卷”的家長帶著孩子從杭州來斯民小學伴讀，2020年秋季招了8個外地孩子。自此，學生數(shù)逐漸回升，學校迎來轉機。到今年秋季學期，全校已有108名學生，其中一半來自外地。

高明勇：鄉(xiāng)村教師不好當，他們身上或許還多了一種“不是家長，卻勝似家長” 的陪伴，這種觀點您怎么看？

王麗：

嚴格來說，這不是觀點，是事實。對鄉(xiāng)村老師來說則是一種職業(yè)之外的責任，同時也是壓力。有班主任老師跟我說，面對班上這些由于父母缺席而存在各種問題的孩子，常常有一種無力感。但無論如何，對于孩子們來說，老師給予的這份溫暖會記在心里。春風化雨，天長日久，會慢慢改變他們性情行為。這學期，那位老師欣喜地告訴我，班上那幾個沒有父母陪伴的孩子變得開朗懂事多了，也有禮貌多了，這就是愛的力量，教育的力量。

高明勇：在片子中，我們看到了斯劍光校長為學校各方面改變所做的努力，比如開設特色課堂，孩子們寫毛筆字、讀詩經的畫面讓我為之動容，您認為類似這樣的改變對語文教育來說意義何在？

王麗：

這已經超出“語文”的范疇了，其實也是中國傳統(tǒng)教育的一部分，也可以叫“博雅教育”或“人文教育”。不過，斯民小學不是單純地在教室里“讀”，而是在《詩經》中加入了自然常識，叫做“詩經中的植物”，相當于一門鄉(xiāng)土課程，將人文和自然結合起來，帶著孩子們走出課堂，認識自己的鄉(xiāng)土，認識自然。這樣的課程是活的，是滋養(yǎng)孩子生命的，并且也是對傳統(tǒng)的激活。有B站觀眾看了紀錄片后，發(fā)了一段留言：

陶行知先生啊，您可以放心的睡了。

雖然有人在市場化時代瘋狂逐利，

但依舊有人堅守教育理想。

高明勇：有網(wǎng)友說在《斯民小學》里仿佛也看到了自己的童年，想到了自己兒時上學的時光，遺憾的是自己的學校已經拆掉了。教育部網(wǎng)站上有這樣一組數(shù)據(jù)：2000年全國農村小學數(shù)為44萬余所，2020年銳減到8.6萬余所，降幅達80%。在您看來，鄉(xiāng)村小規(guī)模學校保留的必要性體現(xiàn)在哪里？

王麗：

現(xiàn)任中宣部部長李書磊寫過一本書，書名為《村落里的“國家”》。他認為“小學是村落中唯一的國家機構”?！按逍∈谴迓渲械摹畤摇宰约旱姆绞阶饔糜卩l(xiāng)土?！蔽液苷J同這個觀點。在中國的鄉(xiāng)村小學，每周都有升國旗、唱國歌，與天安門廣場每天的升旗儀式遙相呼應，兩者在政治價值層面上沒有二致，同是“國家意志和形象的體現(xiàn)”。據(jù)我所知，世界上其他國家的小學都沒有這種儀式。在紀錄片《斯民小學》中，穿插了一組不同場景的唱國歌升國旗畫面：有開學升國旗，有音樂課上老師教唱國歌，還有即將撤并的村小最后一次升國旗……我想以這種帶有象征性的方式，體現(xiàn)鄉(xiāng)村小學對于我們這個國家的存在價值。

并且，鄉(xiāng)村小學是一個村莊的文明標志，對村莊的風氣教化起著無形的影響，就像斯宅村村民說“斯民小學就像我們的一盞燈”。上學放學，寒假暑假，四季輪回，學校的鈴聲和村民們的勞作交織在一起，形成鄉(xiāng)村特有的節(jié)律。而每個學期開學那一天便是村莊的節(jié)日。家長們帶著孩子，乘著各種交通工具，扛著寄宿的生活用品，喜氣洋洋地走進校門，連村里的狗都跟著興奮起來，在校門口竄來竄去……整個村莊變得生氣勃勃。因此，留住村小，就是留住一個村莊的希望。反之，讓一所村莊變成荒村的最簡單辦法便是停辦村小。而當廣袤中國的一座座村莊沒有了朗朗書聲，變成一個個寂靜的空村，我不知道，對于我們這個文明古國的歷史和未來，會產生怎樣的深遠影響？

在《斯民小學》紀錄片中，有一組已經撤并的村小鏡頭，字幕上逐一打出學校名字和停辦年月。這是我和攝影師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去找，去拍下來的。我想記錄下這些，記錄下鄉(xiāng)土中國此一歷史時期的橫斷面，引起公眾和決策者的警惕。

高明勇：100年前，晏陽初、梁漱溟等教育學家在中國農村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鄉(xiāng)村教育運動”。今天，雖然時代已經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鄉(xiāng)村孩子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向往始終如一，鄉(xiāng)村教育是實現(xiàn)孩子們夢想的重要途徑。就目前看來，我們的鄉(xiāng)村教育還有哪些亟待關注和解決的問題？

王麗：

我不是研究鄉(xiāng)村教育的專家，為慎重起見，我將這個問題發(fā)給兩位鄉(xiāng)村小學校長，請他們來回答。他們給我的回復是：

鄉(xiāng)村教育首先要解決的是優(yōu)質師資的穩(wěn)定，沒有優(yōu)質師資的支撐，鄉(xiāng)村教育的發(fā)展無法實現(xiàn)。但從目前趨勢看，鄉(xiāng)村學校的優(yōu)質師資呈凈流出狀態(tài)。這些老師剛分配到學校時還比較稚嫩，經過兩三年的培養(yǎng)，有的成為業(yè)務骨干，有的承擔著學校的教學實驗課題。就在此時，調到城里去了，原來承擔的課題也中斷了。如此一輪又一輪，循環(huán)往復，這對鄉(xiāng)村校長的辦學信心打擊很大。這個問題不解決，鄉(xiāng)村小學教育質量的提高沒有希望。

解決這個問題的策略是，需要對鄉(xiāng)村優(yōu)秀教師給予特殊優(yōu)待，只有這種優(yōu)待超過回城鎮(zhèn)的吸引力，優(yōu)秀教師才能安下心來?，F(xiàn)在有些地區(qū)已經這樣做了，但力度還不夠，還不足以吸引優(yōu)秀教師留下來，還需要加大力度。

另外，有些經濟比較發(fā)達的村莊，可以鼓勵鄉(xiāng)賢建立教育基金，比如由鄉(xiāng)賢基金會出資，給留在村小的優(yōu)秀老師更好的待遇，助力鄉(xiāng)村教育發(fā)展。事實上，此舉本身也是學在民間傳統(tǒng)的延續(xù)。

高明勇：您跟蹤斯民小學拍攝八年。在您看來，斯民小學的未來生長點在哪里？

王麗：

我覺得是伴讀社區(qū)。伴讀社區(qū)是外地家長自發(fā)形成的一個社區(qū)，目前一共有21戶，分散租住在村子里。家長身份有企業(yè)家、醫(yī)生、公務員、心理教育培訓、自由職業(yè)、全職太太等。這批家長大都受過高等教育，對教育有思考、有追求、也有行動力。他們利用村里的公共空間，組織各種活動，如練書法、踢足球、練武術、做手工、讀經典、放電影、演講、閱讀討論等，還不定期舉辦家長沙龍。這些活動大大補充了鄉(xiāng)村教育資源的不足，使整個社區(qū)變成一個教育共同體，給鄉(xiāng)村帶來新的活力和文化。并且，也增加了村民們的經濟收入，受到鄉(xiāng)親們的歡迎，和村莊形成一種良性互動。

伴讀社區(qū)是百年斯民開出的新花，也是斯宅村一道獨特的教育風景。它標志著一種新型的教育模式。不過，由于斯宅村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自然山水和歷史人文底蘊，決定了這種模式很難被復制和推廣，但這并不削弱它的價值。因為，在當下嚴重內卷的城市教育大背景上，它讓我們看到一種教育的新的可能性，改變我們對鄉(xiāng)村教育的固有認知，啟發(fā)我們對教育本質的思考，也鼓舞我們行動的勇氣。

不過，也有伴讀社區(qū)家長擔心孩子小學六年畢業(yè)后的出路，很希望斯民小學能接著辦初中，讓孩子能夠在這樣一種寬容、溫暖、有幸福感的環(huán)境里完成九年義務教育。但茲事體大，不是斯民小學能夠決定的，需要上級主管部門從政策上給予特殊支持，就像2020年特批斯民小學開放招生那樣，大膽開先，給斯民小學一個更開闊的未來。

最后，借用一段網(wǎng)友的話結束這次書面訪談：

看完這部紀錄片，讓我想起了英國的哈羅公學的那個片子，兩個學校都有幾個很顯著的特點，就是文化的傳承，素質的教育。但同時差異也很顯著，也讓人很感動。那就是哈羅強調一種身份上的貴族意識，一種我就是和普通人不一樣，我就是要站在社會金字塔頂端的傲慢與優(yōu)越；與他相比呢，我們中國的斯民小學，是很平和很溫暖的，更是逐漸開放給入城務工子弟的，甚至過分一點講，可以看成中國式現(xiàn)代化鄉(xiāng)村教育的一個站在前面的典范。真誠的希望，在這片東方的紅色土地上能夠為人類文明進步的探索作出更大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