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曉宏先生

哀思無盡。

我認識曉宏的時候，是 1999 年春天，那時他還留著長發(fā)。留長發(fā)的大學(xué)生一般都比較酷，但他給我的第一印象卻是funny。

從第一次見面起，一直貫穿之后多年的交往，他臉上時常浮現(xiàn)出那樣一種笑容，像一個又乖又淘氣的小男孩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做了一件意外之舉，得意地期待你去揭穿，但笑容里又似有隱隱的緊張與不安。他的笑容真的很funny，令他像一個從天而降的吉祥物。

如今我完全明白了，他的性情就充分體現(xiàn)在這種笑容里，他的自信，他的焦慮，他在學(xué)術(shù)道路上也一心要像懸疑劇一樣，在醞釀許久之后突然揭曉一項出人意外的驚喜。

認識他沒多久，他便有了《中國學(xué)術(shù)》助理編輯的兼職，對于一個本科生來說，這是難得的機遇。他本來就認識北大校園里很多人，之后出于工作，更是在校園內(nèi)不停游走，“整合資源”。

那是一個世紀之交新舊轉(zhuǎn)換的時代，同時也是互聯(lián)網(wǎng)和知識經(jīng)濟剛剛興起的時代，各種信息、思潮、套路、話術(shù)蜂擁而至，像一記記響亮的耳光不斷打在年輕人的臉上。一些人不假思索地感到侮辱似的難受，另一些人則不假思索地當作豁然開朗的警醒。留著長發(fā)的曉宏，因為他的機遇，成了同齡人中被打耳光最多的人，我相信沒有之一。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了他沉郁的一面，他思考，他辨析，他見招拆招。與這種轉(zhuǎn)變同步的，是他的長發(fā)變成了短發(fā)。

有太多往事，隔著二十多年的歲月回望，宛如點點金屑。而我記憶最深刻的兩件事，都與電影有關(guān)。

一次是曉宏向我推薦北野武電影《壞孩子的天空》，他當時對這部電影到了推崇的程度。《壞孩子的天空》講的是兩名中學(xué)生在學(xué)校里行為出格，不受老師待見，在社會上找出路，一個成了黑道小頭目，另一個成了拳擊選手。但是黑道和拳擊同樣是一套規(guī)訓(xùn)系統(tǒng)，甚至比學(xué)校更嚴苛，更翻臉無情。兩人最終分別被逐出了黑道和拳擊的系統(tǒng)，成為徹底的社會棄兒。

系統(tǒng)、規(guī)訓(xùn)、身份、自由，是曉宏多年來在學(xué)術(shù)上一以貫之的關(guān)注焦點，而這種關(guān)注，可以追溯到他閱讀福柯之前，追溯到《壞孩子的天空》。

另一次是曉宏跟我談及小津安二郎的鏡頭語言，在音像店里，本是站著的他，突然蹲下，伸開胳膊，幾乎趴在地面上，把旁邊的店員嚇了一跳。曉宏是以此說明，小津安二郎讓攝像機處于幾乎貼近地面的低位，如此才能看見別人似乎熟視無睹，但其實并未看見的世界，才能拍攝出那樣高雅、寧靜、端莊的畫面，那樣獨一無二令人屏息的靈韻。

我覺得，曉宏一直以來的學(xué)術(shù)理想，也正是為了看見別人似乎熟視無睹，但其實并未看見的世界。

闊別多年以后，2012 年夏天，我和家人來到美國。2013 年初，我在耶魯大學(xué)拜訪曉宏和他的夫人陳朗。那一次他主要談他關(guān)于五四時期的社團和主義的論文，以及對于下一年博士畢業(yè)后找工作的打算。我感覺他沉郁了很多，“十年磨一劍，霜刃未嘗試”，他既身懷對自己學(xué)術(shù)能力的自信，又不免心存對自己過去十年未能親歷中國巨變的遺憾。

曉宏博士畢業(yè)后去了新加坡，后來又去了中國香港，而我一直留在美國。我們的聯(lián)系，要到 2016 年秋天我開始用微信之后，才又變得頻繁。

正是在我們疏于聯(lián)系的這兩年里，中國大陸、香港和臺灣都發(fā)生了地殼運動式的劇變。身在美國的我，對此是非常后知后覺的。當我跟曉宏開始在微信上交流的時候，我不禁訝異于他言語中透露出的滄桑之感。直到 2018 年春天，我才對這種滄桑感有了深切的共鳴。

對國家主義和父權(quán)制的抵抗，是曉宏的思想底色。北野武電影里的“壞孩子”下沉至社會底層的命運終點，正是曉宏開始其立場判定、價值抉擇的起點。全心全意站在失敗的“壞孩子”一邊，而不是居高臨下的“救救孩子”，后者不過是父權(quán)制的偽善面具——這樣的底色，在曉宏還像是一個從天而降的吉祥物的時候就已然定形，從未改變。

2018 年夏天，我回國探親。在從北京機場登機返回美國之前，我寫了一首詩，微信發(fā)給曉宏：

“驀然回首又銷魂，往事如煙余燼存。山色月華孤旅夜，雨聲燈影少年春。漸疏故友因歧路，難忘舊衫有淚痕。海闊風(fēng)高催我去，九州鑄錯霧霾沉?！?/p>

他回復(fù)，對“漸疏故友”一聯(lián)極為謬贊，那兩句想必非常切合他的心境。

2019 年 6 月初，我和家人從美國先到中國香港，盤桓數(shù)日之后，再從香港乘坐高鐵回大陸。在香港，我和家人住在曉宏家里，受到了他和陳朗的盛情款待。那時他已經(jīng)獲得了密西根大學(xué)的教職，再過兩個月就要離開香港。他剃了光頭，閃著光，快樂的神情像是一層明亮的水彩，底下卻是多年凝結(jié)而成的沉郁，那樣顯著地給我一種苦行僧的感覺。

那年秋天，我們都回到了美國。曉宏在香港時曾是近乎閑云野鶴的狀態(tài)，此后立刻變得忙碌了。到了冬天，新一輪美國總統(tǒng)選戰(zhàn)拉開帷幕，曉宏向我盛贊楊安澤，認為他主張的UBI（全民基本收入）是濟世良方。緊接著，疫情來了，先是中國國內(nèi)的封城令人錯愕，然后美國和全世界都陷入了一片混亂。

我們一直保持著微信交流，只是再平常不過的日常。2022 年 6 月的一天，他突然發(fā)微信說：“方便通電話嗎？最近有很多變故，一時不知道怎么跟你 update，今天正好有機會?！薄白児省边@個詞令我吃了一驚，以為是他工作有變動，晚上與他視頻通話，才知道他罹患癌癥，正在接受化療并等待手術(shù)。

他面容憔悴，神情沉郁，但是通話不久，他又浮現(xiàn)出那種熟悉的 funny 的笑容，仿佛是在暗示，對于命運給他開的這個玩笑，他沒法生氣，只能用這樣的笑容去應(yīng)對。

他后來幾次微信告訴我，化療和手術(shù)都效果不錯，我對他的病情充滿了樂觀的期待。

8月下旬的一個晚上，我在室內(nèi)靜坐良久，覺得身心舒暢，寫了一首詩發(fā)給他：

“夜收暑氣始開簾，涼浸星河秋意懸。蟲語靜聽深似海，神思超逸迥于天。指彈湛湛長空寂，身拭悠悠輕颭閑。世界漸隨心念盡，還從盡處看人間?！?/p>

他回復(fù)說：“這首很符合我的心境?！蔽液苄牢克腥绱藢庫o灑然的心境，也因此更加相信他的身體將會逐漸恢復(fù)。

今年 11 月，我意外得知了曉宏病情惡化的消息。在震驚和哀傷的沖擊之下，往事一幕幕在腦海中浮現(xiàn)，不能自已。

在給一位朋友的微信中，我這樣提及曉宏：

“當年在北大的時候，我曾經(jīng)送過一方印石給他，是我在北大的跳蚤市場找人刻的，上面是龔自珍的一句詩‘亦狂亦俠亦溫文’，那是我彼時對他的感受，二十多年過去了，依然如此?！?/p>

12月11日，星期一，周末剛?cè)グ材缺た催^曉宏的張楊兄發(fā)微信告訴我:“曉宏昨天已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他說現(xiàn)在沒有疼痛”?？吹胶笠粭l微信的時候，我便有了很強的預(yù)感。第二天，12月12日，癸卯年子月辰日，上午十點，曉宏便安詳?shù)仉x開了這個世界。

哀思無盡。在無盡的哀思中，我也無比清晰地明白，離開世界的只是曉宏的自然生命，而他的精神生命，將會一直徘徊在像我這樣有幸與他相識相交者的左右，一直踔厲在他留下來的精心淬煉的文字里。

他永遠是那個從天而降的吉祥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