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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己即另一個自我——說納蘭性德詞《荷葉杯》
納蘭性德《荷葉杯》曰:
知己一人誰是,已矣,贏得誤他生。有情終古似無情,別語悔分明。 莫道芳時易度,朝暮,珍重好花天。為伊指點再來緣,疏雨洗遺鈿。
中國文學(xué)之特重知己之感,乃我華夏先民對自我意識之高度敏感,亦即對另一個自我之自覺追尋。三國東吳虞翻曾慨嘆:“使天下一人知己者,足以不恨?!敝煲妥稹栋僮至睢罚骸疤咸咸煜拢恢赫l是?!眱烧呓允乔笾翰坏弥Z。作者的“知己一人誰是”,乃是寓答于問,即亡妻是天下一人知己者。何以知之?“已矣?!碧煜轮褐蝗恕耙央x去”了。知己之離去,則此生已休,只落得來生也被誤。何以此生休即他生誤?詞人無理之極之語,亦傷痛欲絕之語也。“有情終古似無情”,源自杜牧《贈別》之“多情卻似總無情,惟覺尊前笑不成”,或柳永《清平樂》之“多情爭似無情”,或歐陽修《玉樓春》之“多情翻卻似無情”。作者《山花子》也說“人到多情情轉(zhuǎn)薄,而今真?zhèn)€悔多情”,“悔多情”,為多情而悔,即恨不得不多情才好?!皠e語悔分明”,即悔別語分明,后悔對亡妻死別之語記得太分明,言下之意倒不如不記得生離死別之語更好。作者《南鄉(xiāng)子·為亡婦題照》說:“別語忒分明?!币粋€“忒”字,竟包含對別語之記憶過于分明的憤恨懊悔之意,與“悔”字用意相近?!坝星榻K古似無情。別語悔分明。”這兩句須聯(lián)系起來讀,可視為情深之極痛苦之極的反語。人生與其有情,倒不如無情;與其分明記得臨別語,倒不如不記得。如此一來,也不會此生休,他生誤,也不用在乎誰是知己一人,知己之離去!
上片是情深之極的反語,然而作者自是多情之人,雖為情所傷,仍不能忘懷于情。下片自然回到正面表達(dá),詞人先回憶起亡妻在時的美好情景?!澳婪紩r易度,朝暮,珍重好花天?!狈紩r,花開時節(jié)。好花天,花好月圓的時光。芳時和好花天,似喻指亡妻在日夫婦恩愛的美好時光。不要說美好的時光容易度過,當(dāng)年的朝朝暮暮,今日看來仍格外值得珍重。正因為不忍忘懷往日的美好時光,所以詞人要為亡妻指點再來緣。再來緣即失而復(fù)得之緣,用唐代韋皋與玉簫之典。作者《采桑子》詞“方響前頭見玉簫”,《采桑子》“夢里寒花隔玉簫”亦用此典。唐代范攄《云溪友議》中卷載韋皋與侍妾玉簫事。韋皋少游江夏,館于姜氏,姜以小青衣玉簫奉侍,兩人生情。韋皋離別時,約以七年之期來取,并留玉指環(huán)一枚為憑。七年不至,玉簫絕食而隕。韋皋聞之傷悼,為之禮佛寫經(jīng),得令玉簫再世,終為韋皋侍妾。作者既用此典,則《眼兒媚·中元夜有感》之“香臺手自寫金經(jīng),惟愿結(jié)來生”句,亦包含有韋皋為玉簫禮佛寫經(jīng)得令玉簫重生之意,則“惟愿結(jié)來生”不僅是誓詞,更有禮佛寫經(jīng)令亡妻重生之念在焉。“遺鈿”,自與李、楊情事中的“鈿合”有關(guān);“疏雨洗遺鈿”或更從吳文英《朝中措》之“踏青人散,遺鈿滿路,雨打秋千”中化出。清初詞人丁澎、董元愷皆年長于作者,丁澎《撫荔詞》卷三《玉女搖仙佩·望春樓故邸》有“雨洗遺鈿,數(shù)點空翠”之句;董元愷《蒼梧詞》卷十二《玉女搖仙佩·吊館娃宮》亦有“看脂粉塘邊,雨洗遺鈿,數(shù)枝紅蓼”之句。但本詞中的“遺鈿”非遺落之鈿,而是遺留之鈿,則不言自明?!盀橐林更c再來緣”是希望語,“疏雨洗遺鈿”是絕望語。前者是美好之神話,后者是冰冷之現(xiàn)實,予人以希望期待之際,忽接以沉痛絕望;前后句反差愈大,則撕扯人心之力愈強,詞人愈癡絕而愈悲苦矣。
嚴(yán)迪昌、張草紉、張秉戍和趙秀亭馮統(tǒng)一四家箋注本皆未系年。從“別語悔分明”,可見詞人對亡妻臨別之語記憶猶新,當(dāng)距離妻子去世不太久;從吳文英、丁澎、董元愷詞作中“雨洗遺鈿”皆指春雨,可見“疏雨洗遺鈿”中的“疏雨”指蕭疏春雨,因此暫系本詞為康熙十七年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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